澹臺綠水半倚著宮桌,緩緩坐下,素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琉璃茶杯,輕聲道:“我給余亦號了脈。”
“怎么?”
“那孩子似有郁結在心頭。體內多年前結下的毒素這段時日又重有堆積之意,他這次自己主動找藥吃,想來是疼的厲害了。清輝說那日在街上遇上他,正好碰上他體內毒素發作,當著清輝的面便一口血吐出。”
夏侯南斗蹙眉:“他那樣你還放他走?”
女子格外淡然:“余亦看到你,看到我,總會憶起過去的事情。他那份郁結便是過不去,留下他做什么?咱們也幫不了他。”
“宮中……”
“南斗。”她斷了他的話,走上前拉著他的手,溫柔的勸解道:“九年前因我和南宮一時任性,害得余亦身中劇毒險些喪命,這件事已然讓我與南宮一生愧疚。你心中對樂正家的愧疚,我理解也了解,所以……不要再自責了。鳳歌雖然還是個孩子,可她說的沒錯,咱們愧疚只能讓余亦心生難堪與壓力。不如放了他,叫他自己去想明白。”女子的指尖點在他的心頭:“余亦可是師叔兒子,虎父無犬子啊。”
夏侯南斗握住她放在自己心口的那只手,憐惜的湊上前吻了她的額角,不甘的開口:“他若是犬子該有多好。”
語調變的惆悵,高高在上,云端高居的陛下也頗力不從心:“他和叔父太像了。模樣不一樣,可是性子一模一樣,叔父為了江山而死,嬸嬸也了天下而死。余亦若是步了他們的路要如何?他若一開始便是犬子,我們又何必如此擔心呢?”
細瘦的指尖微微一顫,她腦海之中是余亦放才說想要離開的頹然。澹臺綠水仰頭望著南斗欲要說出什么,可……臨了,臨了還是咽下了句話。
秋日腳步漸漸靠近,滿城的梔子花已然有了落敗的跡象,菱花開遍街頭,回首又見滿樹高掛的木槿。百花紅蕊是一色,淺紫溫和是一色,艷紅多嬌又是一色,盛夏花枝爭艷更顯明艷。
七月初一,城外天馬牧場中私軍被剿滅,羽林營左少將于清江為首前往絞殺。一時震驚朝野。又是富貴云來,陛下恩賜云長二字,封將,稱軍。亦下旨將蘊靈公主夏侯月嬋許配于云長將軍擇吉日完婚。
長陽城中的百姓,官員皆以為陛下會嚴厲追查,暮家多次請旨徹查此事,卻不料陛下懷柔而行,將私軍編入攻城軍續養在天馬牧場,又下令君言王徹查此事。
這匆匆一鬧,又是七月初四。
百里花影坐在廊架旁,樂正余亦坐在她的身邊正眉眼歡喜的給她剝蓮蓬,那一個個似白玉珠子的蓮子被小侯爺一一剝出,放在百里花影膝頭的小碟子中。
他剝的不快,她吃的也不快,二人坐在陰涼處,她拿起一旁的蓮蓬道:“這個季節你從什么地方找來的蓮蓬?九十月方有成熟可口的,你這蓮蓬倒是香甜的緊。”
“雨蓮湖上就有,小時候我爹娘常常就在這個季節奪了蓮蓬歸家。”他伸手捏起一塊:“這東西做蓮子羹最為好吃,可惜我不會。宮里的宮人們做的也不太對我的胃口。”
“蓮子羹?”她笑:“你們這些貴胄當真是會吃。”
將蓮子吃完,小侯爺將一地的果皮放在一旁的布袋之中,順口道:“我一會兒要出城一趟,大約后日回來。”
她早已習慣他時常離去的消息。
“知道了。這次去做什么?”
“我師父過來給我送湖水劍,還說有些事情要告訴我,我們在襄城見。”
“嗯?”她不解的看去:“為何?”
“師父他不愿踏進長陽城。”
她笑出聲:“你們行舟門的人怎么都和長陽城過不去啊。”
樂正余亦說:“誰知道呢。那我走了。”
“臨走之前特地來送蓮子給我吃?”
“誰讓我這般惦記著你呢。”他轉身就要離開,女子開口道:“主閣大人說這段時日凌月閣人手不足,明日便要將我提做副閣,等你回來,我便是凌月閣的百里副閣了,可想好要送我什么賀禮?”
他伸手彈了女子的額頭,故作嫌棄道:“你升了官不謝我?不請我喝酒吃飯,到來找我要賀禮?這是哪門子道理啊,花影妹妹你從我這里得好處得上癮了。”
“我從前可是一次好處都沒有找你討要過,都是你主動給的,我這次第一次找你討要東西,你這般微詞,你自己說到底是你的不好,還是我的不好?”
他一愣,連連彎腰施禮:“如此想來自然是本侯的錯。”
“知錯便該善莫大焉。”
樂正余亦挺起腰身,將腰側的紫玉取了下來,緩緩靠近百里花影將紫玉上的佩扣一圈圈的纏在她的腰帶上:“這算是信物,等我回來拿賀禮換它。”
“我還以為你就這么打發我呢,隨身的玉佩就這么給我了。”
他卻笑了:“這可是我娘留給我的傳家寶玉,你居然說是打發?你知道我要多喜歡你才會將這玉佩交付于你嗎?”
聽到喜歡二字,她倒也是不羞僅是燦爛笑然:“就是知道才有恃無恐。”
“臭丫頭。”他心中的歡然也更多了幾分,拉過她的手,留戀的看了幾眼,最后笑道:“等我回來。”
那被喚作臭丫頭的人將懷中的手絹塞進他的心口:“拿著,要睹物思人,可明白?”
將女子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他低下頭在她耳邊低語笑道:“好。”
他走了。
歸家的路上,百里花影仰頭望著四面匆匆而過的行人,似是有酸澀在心中漾開,劉家如今岌岌可危,暮家的羽翼也被陛下剪的七七八八,兩家都已不成氣候。
她心中的危機感并不比旁人少,待這兩家被除去,余亦便沒有留下的理由,低下頭捏著那塊精雕的紫玉,她與余亦兩情相悅,只是奈何二人都是極其有主意的人,各有自己不可妥協的地方,若是期限到了,她還是尋不出余亦心中的秘密也不知最后會成什么模樣。
家門外,有一個男子正怒著眉宇,焦灼的等候她前來。
她細看去,竟然是劉天瀾。
方方走上前,劉天瀾便怒道:“你竟然為當年之怨,這般害我?!”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叫她困惑了許久,稍稍思量之后這才明白了他言語之中責備的緣由,終是失笑無奈:“私軍被收,劉家很快就要陷入困境之中,少將軍今日前來找我,難道就是為了責備嗎?”
“你們女人的報復心當真是強,我不過是悔婚罷了,你竟然會這般……”
“停。”為了不聽這般蠢話,她訕笑起來:“少將軍,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若不是你教唆樂正余亦,如今劉家怎會是如此境地。”
百里花影微微搖頭,不愿與他爭論:“隨你怎么想吧。”轉頭望著手邊的木槿花,她舒展一笑:“不過說真的,我可能還真的要謝謝你當年悔婚之舉,如今想來我若是和你這樣的人成親,只怕日日都會崩潰。”
見她無意深聊,劉天瀾上前攔住她的路:“我要見樂正余亦。”
“他不在長陽城。”她是何等聰慧的人,瞧著他眼中飄忽不定的恍然便已經知道了此人的來意,女子往后退了兩步:“你不會是想要在這種時候臨陣倒戈以求保命吧。”
男子咬牙:“為何不行?”
“你果然讓人惡心。”她側步欲離去,方方行了兩步……
“樂正余亦就是亦羽門主!”
伴著長風吹過她耳畔的是男子惡毒亦低沉的聲音,她定住腳步,緩緩回身凝視著劉天瀾,眸若冰霜。
只見那人惡然一笑:“他就是盜帥。”
沒有意料之中的驚愕,劉天瀾望著面前的女子,只見她煥然笑道:“所以呢?”
“此事若是天下皆知,你覺得,夏侯南斗為了皇家顏面會不會殺了樂正余亦。朝廷貴胄竟然是江湖之中惡貫滿盈的盜帥。”
“你威脅我們?”
“看來你早就知道了,凌月閣的少閣大人竟然和盜帥整日廝混在一處。”劉天瀾的目光落在她腰側的玉玨上:“連定情信物都有了啊。你說,若是眾人知道你的這些事情,百里花影你升副閣可就是竹籃子打水,不對,不對。”他諷刺意味十足的開口:“說不準被收監革職都是有可能的。”
聽著他口中字字句句的威脅與譏諷,她心中泛出層層惡然,腦中卻急急的思量著對應辦法,最后巧笑道:“余亦后日才回來,待他回來了,你再來尋我吧。”
“一開始就這么聽話不就好了嗎?”他盯著百里花影姣好的面容:“其實……花影你這般模樣的,當初叫我放棄你去和劉家的那個小姐成親……本將軍心中也是不愿……”
砰的一聲,她不再聽他的廢話,直接了當的關上了門。
第二日,澹臺鳳歌在街角買糖人吃的時候,正巧遇上了從凌月閣出來的百里花影,她連連奔過去:“花影妹妹,花影妹妹。”
她應聲瞧去,只見澹臺鳳歌抱著一堆蜜餞和糖人匆匆而至,百里花影上前笑道:“你趕得這么急做什么?”發現宇文清輝不在她身邊,她只覺得奇怪:“怎么不見宇文少俠?”
“他和南山查私軍去了,白云也跟去,我不喜那些搞腦子事情便自己溜出來賣糖人吃。”她從手中的糖塊之中選了最大的一塊塞進花影的手心:“這個給你,最大的。”
握著那糖,她道了謝便將糖塊塞進口中,一口甜膩快要將牙花甜化了,心都跟著甜起來。余亦也是常常這樣給她買甜的東西過來,糖葫蘆,蜜餞,她笑:“你這買糖的習慣倒是和余亦很相似。”
澹臺鳳歌似是憶起從前的事情,低頭望著自己懷中散著甜味的東西:“小時候來京城,都是余亦買了糖然后分給我們大家的。我們買糖的習慣都是余亦教的。”
花影依稀可想出他們年幼的畫面,只抿唇笑道:“他就是不知道教你們一些好的。”
“花影妹妹,你要去何處啊?余亦今日不再長陽城,你若是無事咱們可以一起玩。”
“怎么玩?”她笑問:“你也愛喝酒嗎?”
“怪不得余亦喜歡和你在一處,你果然是解語花。”
她確有犯愁之事,尋人喝酒也是一件益事,松下一口氣笑道:“你想喝什么?枇杷酒還是清酒?”
“枇杷酒平日里面都清輝去買,他說我過去那處不算好事,再怎么是江湖人還是要收斂一些。”
百里花影晃著自己手中副閣的腰牌:“有副閣的腰牌,去了花舞樓也算是公事辦案。走吧。”
女子歡騰的跟上:“你果然和余亦一樣靠譜。”
或許是百里花影腰側掛著的紫玉太過顯眼,眾人待她都多了幾分恭敬之意。
買酒行出,鳳歌這才注視到她腰側掛著的紫玉,頗驚的問道:“余亦竟然將這塊玉牌給了你?”
“放在我這里保管而已。”她這樣開口。
“那也很了不得了。”澹臺鳳歌抿唇似有不滿:“我們平日里面碰一下這塊紫玉,他都要寶貝半天,竟然將這玉佩放在你身上。真是奇也。”
“有何奇的。”她提著那酒壺瀟灑一笑:“我與他兩情相悅便是這般相信也是正常。”
鳳歌紅了臉,甚為羞惱的望著她:“花影妹妹,你不知羞。”
“我比你年紀大的,你為何要叫我妹妹?”
“僅是個稱呼,這般計較做什么?”她瞧著她云鬢上的短釵,還有手上的臂釧和那手鏈,最后望向她耳垂上的明珠耳環,頗為羨慕的開口:“花影妹妹,你的首飾在什么地方買的?我看城中許多人都是這套首飾,只是都沒有你身上的好看。”
說道此事,她便得意起來:“這是余亦給我做的,城里的女子覺得好看便學去了,只是都學不到這套首飾的精髓。”
“啊?”她的羨慕更甚了幾分:“從前嬸嬸也喜歡給余亦和師父做一些好看的衣裳,大伙都跟著學,可惜都學不得精髓。”她望著女子云鬢上的短釵:“果然余亦心思是承了嬸嬸的細致。”
二人接著往凌云塔上行去,也算是喝了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