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目無君父的孽障東西,難不成還真敢抗旨不成?”
魏忠賢私邸,他正泡腳:“你去內(nèi)閣擬一道詔書,咱差人去司禮監(jiān)那邊接應(yīng),趕天黑前制好詔書,宣這位盧天官入宮覲見。”
次輔黃立極躬身站立在一側(cè),疑惑詢問:“若不巧與皇上遇上,廠公豈不是為難了?”
“難道你我的名望能調(diào)動這位盧天官?”
魏忠賢反問,略感荒唐哂笑不已:“周道登、徐光啟還能和咱過過招,袁樞他爹也算個人物,可他盧象升是什么東西,也敢忤逆朝廷百年大計!”
“你立刻去,今晚咱就要好好聽聽他盧象升的道理,難道他不是穿我大明衣衫,吃我大明米麥長大的人?他又不是仙家,是從天上來的!埋他祖宗的是我大明的國土,他祖宗世代是大明臣子,又不是歸化番夷……這無君無父的孽障就該活活打死在殿前!”
“別愣著,今天務(wù)必辦了這事兒!不然明日傳出去,攪得京里上上下下風(fēng)風(fēng)雨雨不得安寧,惱怒了皇上,我等百死難贖罪過!”
看著黃立極匆匆離去背影,魏忠賢扭頭去看掌班劉榮,劉榮躬身趨步上前:“廠公?”
“盧象升脾氣倔強,他這是決心跟咱這幫人攤牌了。”
魏忠賢正說著,劉榮就屈膝跪倒在面前,為他搓洗雙腳,魏忠賢頗為受用,聲音緩和下來:“這不是攤牌的時候,也不能攤牌。稍后咱借萬歲爺威風(fēng)訓(xùn)斥他幾句,他若認(rèn)錯服軟,那自什么都好。若執(zhí)意從吏部脫去官籍……那許多事情就容不得我等遲疑。稍稍遲疑,就萬劫不復(fù)死無葬身之地!”
“還請廠公吩咐……”
“你即刻去戶部,查一查盧象升這幾年來的風(fēng)評。若有出格、觸犯國法的事情,你做好口供、人證,咱得讓御史參他一本!這事兒必須得讓三法司攪進(jìn)來斷案……天官也不能超脫大明律之外!”
劉榮心領(lǐng)神會,口供人證很重要,到底什么罪、多大罪反倒不重要……這些只是鋪墊,為的還是把三法司引出來,只為確立一點,那就是大明律對天官的制裁權(quán)。
大明律威嚴(yán)保全,那朝廷威嚴(yán)就在,這威嚴(yán)不倒,盧象升這些人脫離吏部掌控,也擺脫禮部官籍限制……可還在大明律治理范圍內(nèi),隱隱間承天司也就能算是人間衙門,不是高人一等、見官大一級的天司。
也就找個雞毛蒜皮的小毛病,沒有的話,以東廠威名、手段,炮制一個污點證人還是不難的。
仙人再強,天司發(fā)展勢頭再猛烈……那也是遠(yuǎn)水,東廠這團(tuán)大火足以先把觸怒、不合作者燒成灰燼。
承天使司官衙后院,傍晚入睡前,盧象升如往日一般僅穿單衣,雙手挽動一柄重一百斤的大關(guān)刀緩緩舞動,以此強健身體打熬氣力,這是他中進(jìn)士前就用的練武用刀,對刀身配重嫻熟于心。
盧象觀趨步而入,少年稚嫩臉上繃得緊緊:“兄長,行人袁繼咸前來宣旨。”
“袁年兄?可知旨書用意?”
盧象升將練武佩刀遞給隨侍他練武的高壯、雄武青年,披上衣袍,見弟弟面有難色,盧象升仰頭去看西邊染紅的云霞:“該來的還是要來,這天不得不變。”
自幼身負(fù)巨力又天賦異稟,他本就有一種天降大任的使命感。
可以想象,其他士子、考生出門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甚至江南地區(qū)又開始復(fù)古流行士人陰柔美,雖比不上嘉靖時期名士普遍愛女裝那么瘋狂,但也讓盧象升十分抵觸。
隨著年齡漸長,特別是他覺得自己一拳就能打死一個同學(xué)時……內(nèi)心的使命感就更為強烈了。
仿若離群的虎豹,盧象升積極進(jìn)取,科舉道路上順利的不可思議,簡直是耕讀之家的典型勵志榜樣人物。
稍稍整理冠服,盧象升來到前堂,一眾當(dāng)值屬吏俱在,與盧象升匯合。
這些屬吏無一不是盧象升在京師求學(xué)、游歷的小老鄉(xiāng),再要么就是弟弟的幾個好友,再無什么外人。一個個神情雀躍,衣裝干練腰懸佩劍,二十余人拱衛(wèi)著盧象升走出前堂。
“承天使司左參議盧象升上前聽宣。”
行人司的行人袁繼咸雙手捧著圣旨出列,袁繼咸與盧象升是同科進(jìn)士,兩人目光稍作接觸,盧象升心中底氣大增,上前俯身拱手:“袁天使,自仙家降世時缺乏聽調(diào)之人,皇帝使盧某與袁伯應(yīng)改立仙家門下以作侍奉。故,盧某直隸于仙家,雖系大明子民,卻實為大明外臣,的確不該,亦不能尊奉大明皇帝詔書,此有違臣從本義,還望諒解。”
袁繼咸板著臉,語氣平淡:“如此說,盧參議是要抗旨?”
“非有心抗旨忤逆大明皇帝,實在是旨詔違背臣從本義。我乃仙家之臣,如何能聽大明皇帝詔令?此亂命也,恕盧某不能聽從!”
“大膽!”
隨行頒布旨詔的宦官高聲喝斥:“盧象升!仙凡有別,你雖系仙家門下效力,亦是我大明子民!如何受不得萬歲爺旨詔!我看你分明是存有二心,有意離間二圣!”
盧象升對著東北邊兒通天云霧氣柱拱拱手:“某只知仙家符詔,不認(rèn)大明皇帝詔書!若盧某觸及死罪,還請三法司定出罪行,行文于我承天司,盧某是否服刑,自有天司各官定論!”
“反了,這盧象升喪心病狂分明要反!”
“不拿下他,萬歲爺、朝廷顏面何存?可拿下他,開罪仙家不說,誰又敢審問他!”
“可總得拿出個章程來,不能這么拖著。入夜宵禁,就不怕再生出張平安舊事?”
“廠公,不能不防,萬一又有宵小假冒東廠番役前去擒拿盧象升……一旦起了沖突傷及盧象升性命,那如何向萬歲爺、仙家交待?”
秉筆直房,魏忠賢所在的偏廳里,大小宦官頭目聚集在一起,魏忠賢默然無語,倍感棘手。
消息也以稍稍慢一步的速度傳到張平安那里,緊接著他呈報給呂維。
天門樓閣上,呂維靜看外界夕陽下的北京城,一切皆是暮色,范圍絲絲血紅,隱隱黑氣繚繞。
他雙手按在冰冷墻垛,另有一番感慨:“今時不同往日,我剛來時,什么都遲一步,處處受制于人,只能做出幾樣別人定好的選擇,難以自主。現(xiàn)在事發(fā)之際我就能知,不僅能從容應(yīng)對妥善選擇,也能好好想一想這件事兒該怎么收尾。”
張平安侍立一旁默然無語,呂維卻問他:“你說盧象升是活著好,還是如你這樣更好一些?”
“道尊,仆以為盧象升此時不能轉(zhuǎn)生。他若轉(zhuǎn)生,皇帝那里必然不安。”
張平安頭抬起:“魏忠賢一舉一動,雖無皇帝授意,但大體皆在默許范圍之內(nèi)。天司日益龐大,道尊又用人不疑,皆授予自辟屬僚大權(quán),又使仆及列位天官統(tǒng)領(lǐng)部曲,宛若一家一姓之私兵……仆不敢妄猜皇帝心思,但京中文武輿情激烈,已似干柴烈火。”
每月三千兩銀,養(yǎng)八百不受猜忌的私兵……幾乎是每一個有點雄心壯志的武官終極夢想!
武官眼紅這樣的機會,一些青壯文官就不喜歡?
萬歷三大征背景下成長起來的新一代文官、士人,又經(jīng)歷了薩爾滸、沈、遼接連大敗,先后陣亡邊軍精銳幾近二十萬之眾!
現(xiàn)在的新生代文官、士人,經(jīng)歷了軍事輝煌和急速衰變的轉(zhuǎn)折,他們有一種獨特的情懷。
比起想稍稍自由一些的武官,同樣被體制限制住手腳的進(jìn)士將領(lǐng)自然也點燃了內(nèi)心深處的那團(tuán)火。
見多識廣的進(jìn)士將領(lǐng),比武官更渴望這種機會……
比起武官,進(jìn)士將領(lǐng)普遍有文人的浪漫情懷,因浪而生,因浪而死。
能不能做好先不說,這種文官敢拼命的精神,仔細(xì)想想,哪個王朝末期存在過?
盧象升,顯然具有這種以悲壯為美的浪漫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