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高空墜落，落進一個光亮堂皇的白色世界。身體輕盈得象一根羽毛，晃晃悠悠地往下蕩。在觸及地板的時候還輕輕彈了彈，才安安逸逸地陷入一團柔軟的羽絮里。一陷進去，渾身便僵硬到無法動彈。眼睛睜不開，也發不出聲音。

“還沒醒？”

四周出現細碎的聲音。起初是零星半點，然后是整句整段。有的只是日常閑談，有的卻涉及令人心驚膽顫的大事。這些聲音忽大忽小，起伏不定，象是云霧里沉浮，又象是云霧的幻化。

賀毓婷五感幾乎全部消失，只有聽覺還能發揮一點作用。她正在分辨這些聲音的出處，忽然有一道聲音炸雷般在耳旁響起，轟得她頭痛欲裂。

“狐族天性狡詐，難以揣度。雖然他們是仙，不過是一群位列末等的下仙，他們還都是一些踩著登仙臺上來的畜牲！”

“噓！”壓低了聲音的女人連忙截斷他，慍怒道：“陛下是要吵醒玄兒再和她大鬧一場嗎？”

父帝？母后？

賀毓婷心中閃過一些疑惑。

四周安靜了一會，然后是男人長長嘆息了一聲。“他們真正的根基還在下界，根本不會與吾等生于天庭亡于天庭的人同心同德。”

“陛下……”

“仙界真正的仙輩人丁凋敝，難有后代。現在走一個就少一個，否則，哪容得一群畜……”

“陛下！”

又安靜了一陣。

“龍王意欲為小太子求娶仙庭公主。”仙帝突然說，“雖然也是獸族，但畢竟是相伴多年的神獸世家。璇璣你看，把玄兒嫁過去如何？”賀毓婷心中一陣慌張。不要！龍九太子與二姐心心相應，龍王替小兒子來求娶的一定是二姐。二姐雖然是云妃娘娘庶出，但云妃娘娘也是仙外六域的顯赫仙家庶女。云妃娘娘身后的勢力也不容小覷。如果二姐有個閃失，云妃定然不會善終，屆時仙外六域動蕩，仙廷的局勢就有變化了。母后……母后應該知道真相吧？她們倆人一同在后花園散步的時候，就曾撞見……

“不可！”母后的回答讓賀毓婷松了一口氣。

“有何不可？”

“龍小太子今年也有三千歲，早過了化形九變的年齡。但性子依然跳脫急躁，不是玄兒的良配。”

仙帝滿不在乎的說：“夫妻同根，早期多要磨合。你我不是一樣？”

母后良久沒有做聲，呼吸卻一下急一下緩。等她呼吸穩下來以后，聲音也和往常一樣平和舒緩。她說：“陛下，近年來下界持續動亂不安，群妖縱橫。人不為人，妖不當妖。能成魔的比能成仙的要多了好幾倍，正因為受到下界影響，如今魔界勢力又漸漸抬頭，相信再過不久，又要和我仙界一戰。”

仙帝冷哼一聲，聲音明顯變得浮躁起來。

仙后委婉道：“臣聽說下界很多畜牲也墮了魔道，加入魔界大軍，視仙界為最大的敵人。即使是那些狐族后代，備受仙界長輩提點，也多有迷失之輩，逆天而行。”

“正是！”仙帝克制不住情緒，低聲咆哮。“一群罔顧天綱大道只謀近利私利的畜牲！畜牲就是畜牲，上不得臺面！”仙帝一邊說一邊跺腳，情緒十分激動。“怎么能讓玄兒嫁給那種畜牲！玄兒身份尊貴，就是四神獸求娶我也不想答應。區區一個狐……”

“若是魔界大軍壓境，陛下準備拿狐族怎么辦？”

“什么？”

“上三等階仙家多有流失，下三等階仙家正是受仙廷重用的時候。臣聞下三等階仙家里，最出色的仙家便是狐族。一旦魔軍壓境，陛下是將他們統統軟禁在仙廷里，還是要靠他們去驅魔鎮疆？”

“當然是驅使他們上陣殺敵！”仙帝氣呼呼地道，“享受吾界仙恩又不想出力，哪有這等好事？”

“那么兩軍對峙之時，對面魔狐一族隔軍喊話勸仙狐族投降，怎么辦？”

“……”

“神獸四大家族鎮守四方圣域久矣，輕易不得離開。東南西北游離作戰，真正的主力還是要下三等仙家。其中狐家氣勢最盛，如今已漸成氣候。聽聞魔界對狐氏最為寬待，難免他們不打著別樣主意。若要防范，必然得對狐家嚴加看管。迫不得已，還需臨陣換兵換將，將狐家從前線抽調回來。如果抽調，可有其他仙家英才頂位？”

仙帝愈發不作聲。賀毓婷幾乎能看見仙帝一臉郁悶灰敗之色。她這個父帝生于仙廷長于仙廷，數代帝位傳承傳到他手上，他已經沒有了開疆拓土的豪氣，也沒有守成的穩重之性。如果不是母后時時提點，父帝總會率性而為，并沖動地犯下過失。

仙后緩了緩，語氣比先前更為緩和。“也不是沒有其他仙家英才。是陛下眼里能容不得沙子，而狐家近年來又過于耀眼，以至于陛下看不見旁的英才。狐家能從九等仙家升為六等，全是因為陛下惜才愛才，著重提拔他們的緣故。”

“呵呵呵……”被妻子吹捧，仙帝發出志得意滿的笑聲。

“不過……”

“說！”

“陛下一邊重用狐家又一邊疑心狐家，狐家總有一天會察覺陛下真正的心思。到時候君臣之間有了隔閡，又遇上魔族挑釁，陛正的仙界就有危難了。”

“那怎么辦？沒有恰當的理由，就算我是仙帝也不能輕易絞來狐族！”

賀毓婷聽得心口怦怦亂跳，她暗嚎：父帝你在想什么啊？隨便滅了一個忠心耿耿的狐家，你讓其他仙家如何看待仙帝看待仙廷？

“不如遂了玄兒的心愿，讓她下嫁籠絡狐家。”仙后大膽提議。

仙帝嚇得跳起來。“不成！玄兒可是你我的掌上明珠。是整個仙廷里身份最為尊貴的仙人，怎么可以嫁給下三等階……”

“正是她身份最為尊貴，就該讓她為我仙廷的根基出力！”仙后難得提高了聲音，一下就把仙帝的聲音壓了下去。她聲音里有一股泫然之意，令人聽著生出悲愴之情。“玄兒來得艱難，難道做母親的就不心疼她嗎？可是她得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之盛勢，卻不為仙界根基付出一點代價，他日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們如何救她？如何護她？”

賀毓婷聞言，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在心里哀哀地喚著：母后……

仙后語音逐漸鏘鏘。“自古陰陽循環往復，天道泱泱，興衰不止。不說仙界有過幾次顛覆，下界蕓蕓眾生眨眼便是一個周期——多次滄海桑田多次改朝換代，經驗教訓從不吸攝。難道我等仙輩還不如下界螻蟻嗎？如今魔界漸漸興盛，論人數已是仙界幾倍成長。仙魔兩界能始終平端牛角之勢，不過是仙家明悟天道大義罷了，知曉事情輕重緩急。如若不然，仙界與魔界有何差別？既無差別，翻手就是覆亡。陛下您為父為慈，真是糊涂了！如果不是玄兒如今明慧，先一步看出端倪，愿以下嫁成全仙界的圓滿，再過幾年，還有仙廷的存在嗎？怕是已經被魔族踏為平地了！”

一番話聽得賀毓婷額頭直冒冷汗。她相信仙帝也一定是冷汗涔涔。前世她眼里只有狐玉郎，非玉郎不嫁，和父帝鬧得不可開交。直到父帝點頭，她還以為真有魔界招攬狐族一事。現在看來，根本沒有招攬，根本沒有狐族意志不堅左右搖擺，需要下嫁大公主才能安撫狐家的事。

一切起源，全在于仙后體恤女兒深情而不得已的進諫。哪怕是仙后恐怕也沒料到，當年一席話雖然動搖了仙帝拒絕賜婚的信念，卻也埋下了狐族滅族的禍根。說到底，還是因為仙帝看不起下界登臺上位的仙族。是因為仙帝器量過于狹小，才鑄成了大錯。

這一切禍事竟然是避無可避！領悟到這一點，賀毓婷心中大痛，恨不得翻身坐起吐一口精血才好。

一只手落在賀毓婷滿頭大汗的額頭上，輕撫。

賀毓婷一怔，停下所有的掙扎，靜靜地感受著久違的關懷愛撫。母后一聲長嘆，從數千年以前的時光歲月里飄然而來。

“這孩子執意下嫁門戶如何低賤的仙家。唉……恐怕以后要狠狠吃一些苦頭了。但愿女婿能愛護她的深情，將她護個周全才好。”

一語成讖。這聲嘆息，聽得賀毓婷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