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今日是大唐乾寧四年的最后一天。等過了今天,大唐王朝的國祚就將綿延至整整第二百八十年。這是很了不起的成就,上一次在這片土地存在這么久的政權(quán)還是漢朝,而漢朝距離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近七百年之久了。
漢人給后世留下了不少東西。甚至直到現(xiàn)在,大唐疆域周邊的少數(shù)民族們也習(xí)慣將中原人稱為漢人,而非是唐人。
除夕是什么時候開始在這片土地上流傳的?李存紹不知道。但他知道的是,即便是再往后數(shù)千年,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依舊在這一天過著相同的節(jié)日。
歷史上從來不曾有過什么經(jīng)久不衰的王朝,但人們生活的習(xí)俗卻能夠世代相傳。這些習(xí)俗經(jīng)過歷史的撿煉變成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哪怕如今的唐王朝正處于一片風(fēng)雨飄蕩之中,各地的百姓們也依舊沒有忘記延續(xù)這樣的傳統(tǒng)。
大唐北都太原城中的晉王府上,各處殿宇的屋檐下,一盞盞燈籠次第地被奴仆們點亮,火芒透過薄薄的燈籠紙發(fā)出暖紅色的光,一點一點微小的光又漸漸粘連起來,映成一片片大紅的明光。
占地數(shù)里的晉王府就這樣被一片片紅色的光暈所籠罩著,跟城中數(shù)萬戶百姓家中的燈火一起,用一片片的紅映襯著天空無邊的黑。整個太原府城,無論是王府中巨大的殿宇還是尋常百姓家的檐頂,都在這樣的紅與黑中漸漸地迷離了...
此時晉王府正殿后的慈元殿,李克用、李克寧兩家,還有親近的屬官張承業(yè)、郭崇韜、李襲吉及其家眷,總共數(shù)十口人都在殿中用宴。
“好!”
李克用的一聲大叫把李存紹從思緒中拉了回來。殿內(nèi)充斥著歡快的絲竹聲,簫聲、板聲、笛聲,戲竹、杖鼓,銅角,不同的聲色在殿內(nèi)交織,吹吹打打好不熱鬧。
李克用與劉氏坐在上首,叔父李克寧一家,曹氏、陳氏,以及李存紹和幾個弟弟坐在左手,張承業(yè)、蓋寓等人坐在右手,食案將殿中間圍成一個舞池。
劉姬為首,一眾風(fēng)姿綽約的舞姬正在舞池中起舞,樂工們則賣力地在一旁演奏。一時間,殿內(nèi)熱活的氣氛簡直叫人忘記了此時還是嚴(yán)冬時節(jié)。
李存紹旁邊坐著的是李存勖和叔母孟氏。回太原府五天,可算見到了銀兒一面。一年不見,銀兒的個子卻長高了許多,看上去已經(jīng)超出自己的胸口了,不過整個人依舊是一副活潑跳脫的樣子,看來即便孟氏將銀兒關(guān)在府中學(xué)習(xí)女紅也沒讓銀兒怎么變化。
兩人許久不見,自然很是想念,而孟氏卻刻意要隔開二人,安排銀兒坐在了自己和李克寧之間。對著銀兒不時投來的熱切目光,李存紹卻只能報以苦笑。
孟氏突然對李存紹搭話道:“落落你看,對面李司馬的女兒溫文爾雅,知書達(dá)理,面容還很端莊,更重要的是還候在閨中,落落若是有意,叔母回頭替你去問問?!?
李存紹眉頭一皺,看也沒看什么李家的小娘:“叔母好意我心領(lǐng)了,只是眼下四海不平,我也無心成家?!闭f罷端起案上的銀碗,將里面的屠蘇酒一飲而盡。
孟氏見自找沒趣,便又獨自轉(zhuǎn)身去找銀兒說話了。
李存紹將煩悶的心情轉(zhuǎn)到舞池中的身影上。
舞池中的舞姬們都穿著又薄又透的衣衫,顏色艷麗卻偏偏薄如蟬翼,尤其是胸前一片雪白的袒露更是令人遐想,而松垮的披帛則讓舞動的小娘們又多了幾分飄逸之感。
李存紹雖然不懂舞樂,卻也懂得眼前的小娘們確實很能勾動男人們的心魂。
突然李存紹又想到先前曹氏提到李存勖對劉姬似乎有意...一轉(zhuǎn)頭,李存勖果然眼睛直直盯著舞池,嘴巴微張著,一副沉醉其中的樣子。
李存紹笑了笑,也去捕捉劉姬的身姿。不得不承認(rèn)劉姬的身段確實不錯。挺立的胸脯與纖細(xì)的腰肢都恰到好處,更有一雙連衫裙也遮不住其優(yōu)美的雙腿。而且聽說劉姬不僅舞跳的好,更擅長吹得一口簫管。
飽暖思淫欲,和薛娘分離數(shù)日,加上舞池中令人神往的小娘們......不知不覺間,李存紹也覺得身體某處開始躁動起來。
李存紹沉下心來,將目光從劉姬身上移開。周圍,李克用在上首一直和李克寧蓋寓等人對飲說話,心情不錯,李存勖仍然呆呆地看著舞池,存霸存美不知道在熱火朝天地爭論著什么,對面的郭崇韜等人與其家眷們也是一副其樂融融的樣子。
不知為何,李存紹坐在這里卻一點也沒有愉悅的感覺,微嘆一聲,從食案移出身來。
“落落干嘛去?”曹氏見他起身,隨口問道。
李存紹一笑,“一盡性不小心喝得太多,正要去更衣?!?
“哦,那落落記得快些回來?!闭f罷曹氏也不在意,接著跟陳氏聊起來。
李存紹的離去并沒引起在場人們過多的注意,只有一人除外。
趁著孟氏跟劉氏答話,銀兒突地也站起來,“我去更衣”,留下一句便快步朝外走去。
孟氏下意識想拉卻沒拉住,只好瞪著她走出殿去。
......
“落落!”
身后傳來記憶里熟悉的那個銀鈴般悅耳的聲音,李存紹連忙驚喜地轉(zhuǎn)身。
銀兒手里拈著裙擺,小跑著朝李存紹跑來,到他身前卻依舊沒停住,竟是直接撲進(jìn)了李存紹的懷里。
李存紹連忙一手扶住銀兒的肩膀,一手在那小腦袋上撫摸:“喂,這里很多仆人還在看著呢?!?
銀兒毫不在意:“落落陪我走走好嗎?”
李存紹正要回絕,卻看到懷中小娘抬起了腦袋看著自己,眼神閃動。心中也閃過一絲傷感,點點頭:“好。”
兩人一邊出了殿,隨意沿著路走著,良久卻都沒有再說話。
“我給銀兒帶了禮物的?!边€是李存紹先打破了沉靜。
銀兒轉(zhuǎn)過頭來,看向李存紹。
“是個玉獅子。中元節(jié)時我在滄州市上看到了,當(dāng)時就想著買下來給你。”
銀兒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又往李存紹的身上一撲,嘴上說著“玉呢?”
“玉還在我院里,晚上沒想著會...”說著銀兒兩只竟開始伸進(jìn)李存紹的脖子里摸索。
這下連李存紹都不好意思了,正要喝止,銀兒手中卻一停,從李存紹的脖子里牽出一根紅繩。
原來是這個...
“還好落落戴在身上,不然我真的會難過了。”銀兒笑嘻嘻地說道,而手里正是先前隨信寄給李存紹的玉環(huán)。
將玉環(huán)又塞進(jìn)李存紹脖子里,兩人接著向前走。
“真的是,落落這么久也不知給我寫信來,虧我還一直想著落落?!?
李存紹嘿嘿一笑:“幽州時回過你信之后,要么就在打仗,要么就在官署里忙碌,實在抽不出時間來?!?
銀兒一撇嘴,“哼,我才不信落落連寫封信的功夫都沒有。”
李存紹撓了撓頭,有些慚愧地說道:“我之后一定記著?!?
沒想到銀兒卻轉(zhuǎn)而一臉低落:“落落聽說了嗎...我阿父和阿娘想把我嫁給那個李存實...所以落落以后可能就再也不能給我寫信了?!?
李存紹目光一緊,停下腳步,雙手搭在銀兒的肩頭,躬下身來,盯著銀兒那雙在夜色里也依舊明亮的眼睛。
李存紹一臉嚴(yán)肅地道:“實話告訴我,銀兒愿意嫁給那李存實嗎?”
銀兒愣住了,對上李存紹的眼睛不說話。漸漸地,明眸中起了一層霧。
“銀兒不愿意...銀兒不想嫁給那個什么李存實,銀兒心中的郎君是...是像落落一樣對我好,一樣武勇,一樣厲害的兒郎。”說著銀兒已經(jīng)開始帶上哭腔。
李存紹用手將銀兒泛出的淚水拭去,認(rèn)真地看著她:“銀兒若不愿意,就不用嫁給那李存實?!?
“可我違抗不了阿父阿娘...”
李存紹打斷銀兒繼續(xù)說下去:“銀兒放心,我有辦法?!彪m然嘴上這樣說,李存紹心里卻也沒底,但他心里更不愿意把銀兒嫁給什么狗屁李存實!
銀兒破涕為笑,“落落帶我去滄州吧!你現(xiàn)在是一鎮(zhèn)節(jié)帥,比我阿父的官還大呢!”
李存紹也笑了:“我會帶銀兒走的,但還不是現(xiàn)在。銀兒一定要等我?!?
銀兒一臉放心,露出虎牙掩不住地笑:“嗯,我相信落落。”
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啪”的一聲爆響。
李存紹疑惑地問道:“什么聲音?”
“嘻,是爆竹聲。子時過了,新年到啦?!?/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