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紹住在晉王府東邊的一處別院里,北面不遠就是母親秦國夫人劉氏和李克用日常所居的宮室。他的弟弟們因為年歲還小,其中年紀最大的李存勖也不過十二歲,還和他們的母親曹氏以及晉王其他妃子住在王府西邊的宮里。
李存紹按著記憶來到這處屬于自己的院子。院門大開著,仆人早就知道今日大軍班師,正在門口候著他。兩個仆人一老一少,都是宦人。此時見李存紹過來忙向他拜來。
李存紹擺擺手示意不必多禮,就跨進院子。
院子有兩進,卻比普通人家的屋院要大得多。除去自己住的內院有幾間廂房,外頭還有幾間房住著平日伺候他的仆人,以及用來堆放各種雜物的門房。
李存紹屏退仆人獨自走進后院,也許是久未住人的緣故,院里雖然被打掃得干凈,卻處處顯露出一種蕭瑟的感覺。
后院中央栽著一棵紫椴,樹齡卻并不長。紫椴從樹干處分出兩條斜枝,從枝干又分出些稀稀的分岔,雖然未能長出如傘蓋般的樹冠,但在記憶里的夏天時倒也算繁茂。如今秋天快要過去了,天氣逐漸冷了起來,樹上的葉子也只剩下幾片零落地掛在枝頭。
后院左側是臥房,對著正門的是書房,右邊廂房則專門用來存放他的兵器甲胄。不過在李存紹的記憶里,自己似乎根本沒進過幾次書房。
李存紹想著便已經推開了書房的門。
書房里很干凈,看來外間的兩個奴仆并沒有因為自己幾乎不來書房就疏于打掃。往里走兩步李存紹便看到靠墻的一張架子上擺滿了平堆著的袋子,袋口開著,露出里面的書軸。
此時雕版印刷還沒有普及開來,大多數書冊都還是這樣卷軸的形制。李存紹抬手翻了翻,大多是些六韜一類的兵書,但唯一不同的是幾套春秋。這些都是晉王府的文吏們按李克用的意思置辦的,其他倒也罷了,唯獨這春秋有些令李存紹不解。
李克用自己都不看書,還專門選出這本書給他?他隨手抽出一袋,盤腿坐在書案后的坐墊上,從書袋中又抽出一卷,解開絲質的系帶,一只手捏著“軸頭”,一只手慢慢將書卷展開在案上。一行行豎寫的工整字跡就展現在他的面前。還好以前王府有教導過諸子識字,加上李存紹自己后世的功底,還是能看懂上面所寫的內容。
不知不覺李存紹竟看入了迷,再回頭外邊的天色都快黑了。李存紹活絡了下筋骨,感覺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前世他就是好學之人,工作之余的愛好也不過是看看書,沒想到這個習慣還能帶來這個世界。
這個時候的人一般睡得早,李存紹便也回到了臥房準備歇息。
沒想到剛把外面的袍子脫下,外頭突然傳來一陣銀鈴般清亮的聲音。
“落落!落落!”
聲音越來越近,穿上袍子已經來不及了。
木門沒上栓,一下子被推開了。一個粉色的少女身影闖了進來。
“落落,我...”
還沒說完,少女就停住了嘴巴。眼前的李存紹只穿著貼身的短上衣,下身則是件單薄的短褲。少女愣住了,李存紹看著她也愣住了。眼前的少女穿著件齊胸的襦裙,肩上披著件毛織的白色短襦。不像一般北方漢人的國字臉,也不像一般胡人的圓頭大臉,少女的臉龐猶如玉琢出來一般,帶著優美的弧線,小巧的鼻子加上此時撲閃的大眼睛,反綰而下的發髻像燕子的尾巴垂在肩前,顯得無比可愛。視線隨著潔白的頸子消失在短襦,鮮艷的裙裾則遮蓋著令人遐想的美好。
不一會兩個人都回過神來,李存紹連忙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少女則臉上飄上兩朵深深的紅霞。少女扭捏著,蚊吟般地小聲道:“還不快穿上?”
李存紹慌忙又想把袍子套上??刹恢趺?,怎么套就是套不下去,似乎是哪里結在了一起。李存紹頭被蒙在袍子里,一旁的少女見他滑稽的樣子,也不由撲哧地笑出聲來。
“嗯...來幫我一下?!崩畲娼B尷尬無比,只好向少女求救。
少女暗啐一口,數落他道:“落落總是這么冒失”,一邊還是用手幫他抻好了袍子。
終于順利穿上了袍子,李存紹也終于想起眼前少女的身份。
少女喚作銀兒,是李克用的弟弟,李存紹叔父李克寧的女兒,也就是他的堂妹。這個堂妹從小就和自己玩耍長大,三天兩頭往晉王府跑,非常討李克用和自己母親的喜愛。后來自己習練武藝時她也常在一旁看著。雖然自己下面還有幾個弟弟,但因為年歲最為相近的緣故,和自己最親的卻是這個堂妹。
見銀兒一直用促狹的眼光盯著自己,李存紹故作正經道:“銀兒來這做什么?”
“哦哦,”銀兒反應了過來,“前些日子有人送了些天花蕈過來,阿娘蒸了些畢羅叫我送給劉夫人。吶,這是你的。”
李存紹這才注意到她手里提著的食盒。銀兒把食盒往案上一擱,李存紹提起興致,坐下打開了食盒。
里面裝著幾張畢羅,不是宮廷樣式精巧的吃食,反而很像后世攤點買的餡餅。拿起一個大咬一口,天花蕈應該是某種菇類,里面的餡正是用天花蕈和肉餡混在一起,不僅去了肉的腥味,還帶著一股清香。味道出乎意料的好吃。李存紹不由得多吃了幾口。
看李存紹吃得津津有味,銀兒也露出銀牙淺淺地笑著。李克寧之妻孟氏素來就因為銀兒總愛跟著他而不喜,又怎么可能蒸畢羅給他吃?這一份分明是銀兒自己做的。正開心著,銀兒突然想起來什么,臉上換上一副嚴肅,低聲問他:“聽二郎他們說你在魏州受了傷,是真的嗎?”
李存紹抬頭看見銀兒臉上的關切,心里頓時涌起一股暖意。
李存紹微微一笑道:“已經好了,沒什么大事。倒是你,這么晚了還不回去,叔父回頭又得責問你了?!?
“我可不是關心你!是阿娘叫我問的。我走了!”說著銀兒嬌哼一聲就朝外走去。
作為李家的小娘,晉王和王妃都寵愛有加的侄女,在太原府的一畝三分地上可沒人敢打她的注意。但李存紹還是連忙抓了件毛披子,向門房要了個燈籠追了上去。銀兒當然沒有真的走掉,而是在門口笑吟吟地等著他。
李存紹把自己身上的毛披子也搭在銀兒肩上,一邊帶她出府。天剛剛黑了下來,但月亮卻將皎白的銀光灑在地上,也灑在銀兒的臉上,更讓她姣好的面容彷佛珍珠一般發著淡淡的微光。李存紹偷偷斜眼看著,一時間竟有些癡了,以至于一旁銀兒在說些甚么他也完全沒聽進去。
不知不覺已經到了王府門口,李存紹才回過神來。他暗暗想著,自家小妹竟這般漂亮,也不知以后會便宜了哪家兒郎。
李克寧的府宅離得并不遠,晉王府周邊不時查夜禁的巡邏士卒。夜禁的小隊見李存紹手里提著晉王府的燈籠,自然沒人上來過問。如今天下大亂,不少地方的制度都已經崩壞,但作為河東李克用集團的大本營,太原府仍然在節帥府的高壓下保持著基本的秩序。
很快就到了李克寧的府前。門外值守的仆人顯然認出了銀兒,慌忙跑過來,向李存紹作了個輯,就焦急地對銀兒道:“娘子終于回來了,主人剛派了人往王府找你?!?
“你看,叔父都等你呢,快進去吧。”李存紹一邊說著一邊順手用指頭刮了刮身旁少女的臉蛋,手指所經便是一片細膩的光滑,十分舒服。卻沒想到銀兒一下又紅透了臉,連夜幕也遮擋不住,一旁的仆人也瞥過頭去假裝沒有看到。李存紹這時才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有些逾禮了。
銀兒跺了下腳,一邊嗔目瞪了李存紹一眼,就快步朝府內走去。不知為何李存紹竟突然有一絲落寞。正當李存紹想要轉身離去時,銀兒突然轉過頭沖他喊道:“后日落落可要奪魁!”說完那小巧的身影就消失在黑洞洞的門內了。
李存紹卻是一愣。后日?奪魁?他一頭霧水,定然是之前路上沒有好好聽她講話漏去了什么。但此時后悔也來不及了,他一邊想著能是什么事情,一邊走回自己院里。正想回臥房準備睡覺,又折身回到前院。
年輕的仆人見李存紹折了回來,恭敬地道:“主人還有吩咐?”
“你知道后日是什么日子?”
仆人毫不停頓地道:“回主人的話,后日就是重陽節了。”
“重陽?”李存紹拍了拍腦袋,這才想了起來。往年重陽時眾人都會齊聚在晉王府宴飲、游戲,尤其是較量射術。而射術正是過去的他所擅長的,怪不得銀兒說什么奪魁,原來是為這個。
想到這李存紹不禁皺起眉頭,誰知道現在的自己有沒有繼承李落落的箭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