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護國之役前后
- 回憶護國討袁
- 全國政協文史和學習委員會
- 23485字
- 2018-12-14 16:02:23
程潛
一九一三年討袁失敗后,中國三大流域的各省,都已被袁世凱派遣爪牙盤踞,只有長江上游西南一隅,因鞭長莫及和兵力有限,尚未吞噬。雖然袁氏派陳宧率北洋軍入川接管了川政,但云南仍是袁氏力所不及的地方,可以作為反袁起事的基地。我們認為云南有四個優越條件:(1)地處偏僻險阻的邊區,在軍事上扼險要優勝之勢;且四川地方軍隊既雜又亂,陳宧一時統一不起來,可以作為云南的有力屏障。(2)云南兩師陸軍的素質,大大超過北洋軍隊。所有中下級軍官,都是講武堂的學生,學術優良,思想純正。云南講武堂是李根源籌辦的,他曾邀集同學李烈鈞、方聲濤、趙康時等,參照日本士官學校教程,結合中國實際所需要的革命精神,認真訓練和教育學生,造就了不少革命人才。(3)云南陸軍所使用的軍械,都是德國克虜伯廠的精良產品,是在清末以重價從德國購來的,其槍炮火力之強,超過南方各省的軍隊。(4)云南當時的幾個主要當權人物,如唐繼堯、羅佩金、殷承、葉荃等,原來都是同盟會員或者有革命傾向的人,如果袁氏稱帝,我們可以成功地在云南組織起義,為全國倡。
及至一九一五年八月,袁世凱籌備帝制已達到緊張階段。在北京,以籌安會為核心的一批人物,密電各地,策劃如何組織國民代表團,如何指派勸進代表,如何組織國民代表大會,鬧得烏煙瘴氣。我們在東京的歐事研究會同志感到,云南方面雖然聯絡得極好,但能否毫無阻滯地發動,還是沒有把握。這時王九齡從昆明來,告訴我們,自陳宧率軍入川后,云南全省大為震動,人們知道云南已成為袁氏的眼中釘、俎上肉,危險萬狀,因此群情鼎沸,軍隊反袁的情緒更高。王九齡談到的情況,和我們此前得來的情況有些出入,不能據此決定行動。由于方聲濤和云南的中級軍官亦屬師生,有許多社會歷史關系,進行工作諸多方便,因此我提議請方聲濤親赴昆明一行,探明情況,進行聯絡,策動工作。大家同意這個提議,并且和方聲濤約定了暗號,如聯絡策動有所進展,我們接信后就立刻回國共策進行。
在上海的策劃活動
方聲濤經上海、香港、越南,到達昆明。九月中旬,方從昆明來信稱,“尚須多方調查”;十月初又來信稱,“銷路甚好”,十月十日來函,要我們速到上海面商。大家商量決定:我和李根源首先回國,其余同志根據情況的發展和工作的需要,陸續回國。我和李根源兩人于十一月三日由橫濱坐郵船動身,兩日多就到了上海。在船上遇見朱卓文,他把我們當作袁黨,肆意謾罵一通,我們只好付之一笑。到上海后,我們受檢查盤問比朱卓文還嚴,朱才恍然大悟。到上海后,我們住在法租界寶康里,方聲濤則已于先一日至滬。他說:云南的兩師陸軍,團、營級的主要骨干,如鄧泰中、楊蓁、劉云峰、華封歌、董鴻勛、黃永社、趙鐘奇等四十余人,都力主反袁,躍躍欲試。他們同蔡松坡的情誼很深,聽說蔡在京的寓處被搜,情緒十分激昂,已秘密派人赴京迎蔡回滇主持大計。我們聽到方聲濤說的這些情況后,立刻通知張孝準,要他積極與蔡聯系,掩護蔡出京。此時,同云南關系極深的李烈鈞,也從香港派人到云南聯系策動。不數日,章士釗、耿毅、冷遹、程子楷等,都先后從日本回到上海。此時袁氏叛國稱帝,人心喪盡,上海社會輿論反袁的情緒,已達極點。我們這些人先后聚集上海活動,雖然袁世凱的密探爪牙遍布上海,亟欲加害,但他們害怕強大的群眾輿論壓力,也不敢肆意下手。后來陳其美回上海和我們聯系,并保證我們在上海行動的安全,我們也表示愿意和他合作,共同奮斗。
我們的發難基地和發難主力,自然專恃云南。但是我們必須在全國廣大地區及早發動討袁力量,發揮互相策應的作用,這一點,是在我們歸國之后才逐漸想到的。我和李根源等商妥,重新規定行動方針:(1)全國各界人士,凡秉愛國熱忱和救國愿望,挺身而出反對袁世凱賣國稱帝者,我們都愿與之合作,采取一致行動;(2)國內平日與我們不同宗旨的黨派,只要真心反對袁世凱賣國稱帝,我們也愿與之合作,采取一致行動;(3)反袁斗爭主要是武裝對抗,但也不排斥其他方法。我們安排分配了一下各人的任務:耿毅擔任北方同志的聯絡工作,熊克武回四川組織地方討袁軍,為云南主力軍的向導;柏文蔚、鈕永建、冷遹策劃蘇、皖、浙地方軍隊的發動,林虎擔任廣西的聯絡;李烈鈞擔任籌劃粵贛軍事;我和張孝準布置兩湖軍事及湘省義軍的發動。并且相約:組織發動起來的力量有大有小,但是每個同志都必須努力去完成自己分擔的任務,在反袁戰線上盡量發揮作用。此時,我們又籌組了《中華新報》,從事反袁宣傳。
不久我們得到確實情報,張孝準和蔡松坡聯系極好,蔡已安全離開北京。一天,我和章士釗往虹口訪譚延闿,就袁氏稱帝的情形和全國反袁勢力的壯大等形勢告訴他,并且問他作何感想。譚說:“反對袁世凱稱帝,是應有的義舉,我竭誠擁護,沒有二心。但是袁世凱掌握強大兵力,我們手無斧柯,這又有什么辦法呢?”章士釗很客氣,讓我說話。我說:“反對袁氏稱帝,辦法是有的。事在人為,人茍不為,縱有辦法,也是枉然。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得深一些,透一些。袁世凱掌握著北洋軍隊和官僚集團的勢力,外表強大,但他是不得人心的,內部又有眾叛親離的趨勢,列強加諸袁氏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們順從民意,以民眾的力量為后盾,只要一處發難,登高一呼,四方響應,袁世凱是可以打倒的。”譚延闿說:“你們回國活動,是僅僅激于天良血性的義憤,還是有點實力做后盾呢?”章士釗說:“既有義憤,也有實力。袁氏集團分崩離析,死在眼前。我們名正言順,誅暴伐罪,這個號稱擁有實力的獨夫,是抵擋不住的。當然,反袁還有許多困難,需要大家團結一致,群策群力,困難才能克服。”譚唯唯諾諾,說什么來日方長,可以從緩計議,談話就此結束。我對譚還存有爭取的一線希望,過了幾天,又著人送信給他,說有要事相商,請他約期相會。譚對送信的人說,外邊風聲緊,要我們出入謹慎,并約了日期會晤。到了約定的日期,連人影子也找不到。第二天他打發人送來一信,說是“齒痛爽約,十分抱歉”。這天晚上我湊巧遇見黃梅生,黃告訴我,頭一天他還和譚在“小有天”用餐,譚喝得酩酊大醉。我這才明白,譚怕革命不成,累及己身,所以用虛詐敷衍手段來應酬我們。我們也因之對他產生厭惡絕交之心。沒過幾天,我在霞飛路步行,譚在馬車上發現了我,立刻下車,裝出很親熱的樣子,問我上什么地方去。我一本正經地說:“到同志處商談要事。”譚說:“我是特地來拜訪你的。”我說:“改日會罷!今天實在沒有空。”譚說:“我到你的寓處等你回來。”我到圣母院路章寓談話一個鐘頭,趕回接待譚延闿。此人海闊天空,不著邊際地談了一些革命形勢,我留他午餐之后分手。
為了策動兩湖的反袁力量,我趁在滬之便,進行了一些人事上的聯系。黃梅生是同學黃愷元的兄長,在上海經商多年,夙著信用,兩湖的革命同志大多跟他相識。有一次他在寓所設宴招待我,談話間表示近來營業興旺,頗有盈余。我說:“現在手邊拮據,籌款很是為難。”黃梅生說:“你們的困難我深為了解,需要用多少錢,我可以盡力貸墊。”我說:“多多益善,但眼前急需動用的卻不多,而且應該不妨礙你的生意才好。”黃梅生當即答應需款時隨時墊付。我們在困頓中得此幫助,實不容易。我這時考慮,湖南同志中,沖鋒陷陣、披堅執銳的人才是不少的,就是運籌帷幄、全盤指揮的領導藝術稍微差一些。我在癸丑討袁之役中,認識了楊王鵬、廖湘蕓兩人,他們是蔣翊武的戰友,辛亥年曾一同組織過武昌軍隊起義,有比較豐富的革命斗爭經驗。他們和李國柱、鄒永成、龔鐵錚、殷之輅、劉白等組織民義社,是中華革命黨的一部分,但和陳其美一派有矛盾,不肯和后者同流合污。我約楊王鵬、廖湘蕓談過兩次話。我心里明白,要他們一下子完全聽我的話是不太可能的,但大敵當前,正義所在,爭取他們合作,還是辦得到的。我和他們第三次談話時,袁氏帝制運動正緊張地進行,他們情緒激昂,表示愿出死力擁護共和,打倒帝制。我說:“你們的斗志堅決真誠,這是很好的。但我知道,你們從前所組織的炸彈隊和暗殺隊,在武漢、九江、揚州等處都遭到了失敗,現在應該中止這種恐怖行動才好。”楊王鵬說:“請你明明白白地告訴我,你們到底堅持什么主義?”我說:“我們堅持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至死不渝,不能節外生枝,立異標新。比方說,三民主義是海,我們和黃克強只能算是百川,而百川終匯于海。但是百川里面有一股濁流,孫中山無法澄清,我們也無法澄清,在一定時期之內,只好潛行不悖,相安無事。倒袁是我們目前的緊迫任務。袁氏雖然眾叛親離,成為全國民眾的公敵,但畢竟不是赤手空拳可以嚇倒的,也不是策動一部分軍隊,聯絡一批會黨,占領一個據點,就能夠把袁世凱打倒。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運用一個基本力量,建立根據地,影響各省,策動有倒袁傾向的軍隊。這樣,袁氏在各省部署的暴力就會如湯沃雪,盡歸消滅。你們回湖南去,預備如何著手進行呢?”楊王鵬說:“先在長沙、衡陽策動軍隊,樹立義旗。”我說:“這是辛亥年三月二十九日黃克強進攻廣東督署的復版。那次黃花崗之役,震動全國人心,為武昌首義之先導。但今非昔比,袁世凱更不同于清朝。長沙、衡陽是沖要地區,袁氏已布重兵,即令得到少數軍隊的贊助,發難僥幸成功,但離根據地過遠,勢難長久堅持。我的意見,應該從湘西寶慶邊遠地方著手,組織隊伍,作為根據,等云貴軍隊出兵湘西,或者那時我由云南帶領一部分軍隊回來會師,一同奮斗,才能恢復湖南。如果不按這個辦法行事,冒險妄動,一定會遭到重大損失。”楊王鵬、廖湘蕓滿口表示愿意接受我的意見。我告訴他們,他們在上海的費用和回湘旅費,我可以盡力支援。
當我布置湘事的時候,耿毅介紹袁乃寬之子袁不同和我見面,我問他袁氏稱帝進行的情況,袁不同說:“一般走狗,不顧百姓死活,瘋狂地忙著籌備大典,已定明年元旦唱大登殿。我情急萬分,希望有人起義討逆,我也可以從中做點小玩意兒給大家看看。”我說:“如果你能這樣做,就是古人所謂大義滅親了。請你與鶴生密商辦理,我們坐聽好音。”由此可見,袁氏的滔天罪行,不僅為國人所共棄,亦為宗族所不容。
有一天,章士釗告訴我,他想款待一下梁啟超,請我作陪。我說:“在反袁不分黨派的時候,我當然可以奉陪,聽聽他的議論。”十二月十九日晚,章設宴款待梁氏,我于六時先到章寓,梁啟超隨后也到了。泛泛應酬之后,我對梁說:“拜讀了你的近作《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非常欽佩。”梁說:“我煞費苦心,改稿多次,現在發表的文章,較之原稿,倒是溫和得多了。因為我不想牽累同黨,所以發表文章,寧愿脫黨。”他接著又發表了一大套反對袁氏稱帝的言論。我說:“倒袁是不成問題的。重要的是,倒袁之后,應該有一個主義為建設國家之準繩,對袁氏所遺留的北洋軍隊要迅速收拾,這倒是兩個極關重要的問題。”梁說:“現在不好刻舟求劍,因為劍雖沉淪在此地,舟是隨時移動的,將來只好就事辦事。”我因為此人善變,這次反袁的思想動機也不純正,不好再作深談。梁啟超接著又替蔡松坡吹噓了一大通。章士釗說:“大家都是相知有素的老朋友了。我們確信松坡是玉碎而白不移、金銷而剛不易的好漢。”到此賓主盡歡而散。
由滬去滇及在滇的活動
我們從東京方面得到確實消息,蔡松坡將于十二月二十日以前抵達昆明,李烈鈞、熊克武、方聲濤等在此之前必定到達,云南方面大約一星期之內即可舉事發難。此時袁世凱的帝制運動,雖然遇到國內外的同聲反對,袁氏集團內部也意志行動不一,但籌安會和各省勸進團的猴戲還是在積極串演,計劃改民國五年為洪憲元年,于一月一日登極。我考慮袁世凱帝制自為勢在必行,因與李根源轉赴香港,以便對廣西作進一步的策動。
我們于十二月二十一日乘郵船離開上海,二十三日抵香港,寄住跑馬地。當晚,我們得悉:蔡松坡于十二月十九日到滇,二十三日即以唐繼堯、任可澄的名義致電北京,對袁下最后通牒,令袁立即取消帝制,立誅禍首楊度等十三人,并限于二十四日午前十時答復,屆時不得答復,便于次日宣告獨立。
一九一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云南省宣布獨立,唐繼堯、蔡松坡通電正式討袁,組織護國軍。眾推唐繼堯為都督,任留守;蔡鍔任護國軍第一軍總司令,李烈鈞任護國軍第二軍總司令,唐繼堯兼任護國軍第三軍總司令。第一軍出四川,第二軍出兩廣,第三軍為總預備軍。
袁世凱對云南一隅發難,雖想采取迅速手段予以撲滅,但究竟路遠阻隔,力不從心;且五國曾對袁氏提出緩行帝制的警告,現在云南生變,五國的警告更加振振有詞。在此情況下,袁氏對外只好仍稱“中華民國”,對內則改稱“洪憲帝國”,手忙腳亂地于元旦日登上了獨夫皇帝的寶座。袁氏稱帝后,就派曹錕率第三師,輔以張敬堯所率之第七師,李長泰所率之第八師一部,會合陳宧所率之伍祥禎、馮玉祥、李炳之三旅,作為第一路,由四川進攻云南。又由馬繼增所率之第六師與第二十師、安武軍各一部,從湘西地區進入黔境,作為第二路。再派龍覲光率濟軍一部,企圖由廣西進入滇南。
我和李根源商量,一致認為,無論在軍事上或政治上,廣西這時都處于舉足輕重的地位:(1)護國大業既由云南首義,多數省份勢必響應,只要廣西起來,取得廣東,就有組織革命政府、統一政令的必要。至于這個政府究竟采取什么形式、什么制度,則須事先和唐、蔡協商。因為這次發難,軍事上比較單純齊一,但政治上滲有進步黨的力量在內,異常復雜,如果不事先協商一致,將來必然惹起紛爭。(2)廣西陸榮廷,對護國軍的軍事發展,關系至為重要。李烈鈞率護國軍第二軍出廣東,如果陸氏不表明態度,李部就無法通過桂省。因此,對于廣西方面的策動,現在必須抓緊時間,大力進行。
這時恰好是新年,岑春煊由南洋歸國過香港,李根源介紹我和岑春煊見面。岑身著熱帶短裝,說話態度頗為爽直。我們向岑春煊介紹了敵我兩方的形勢和策動廣西的計劃。岑春煊和陸榮廷、龍濟光舊日關系較深,他說:“陸干卿[1]素有正義感,反袁護國,他一定欣然響應。龍濟光不知正義為何物,就利害來講,他受袁氏的籠絡太深,未必肯聽我的話。如果干卿響應,大勢所趨,或者可以把龍濟光牽進來。目下還只能信使往來,看情勢發展再定。”岑春煊表示擬回滬一行,再來港共同策進。李根源又說了些慫恿的話,岑都欣然接受了。
我認為廣西的策動工作,今后可能比較順利,便決定到云南去進行湘事。一月十三日,我和陳惟誠、林修梅、李仲麟、王祺、鐘憲民等十二人由港赴海防,稽留三天,始得法人簽字過境;經東京,三天始抵阿迷州(即開遠),適同學何國鈞巡視迤南,招待妥善。一月二十七日抵昆明,這一天貴州省宣告獨立。貴州獨立的成功,保障了云南側翼的安全,增加了反袁的聲勢,振奮了護國軍前線部隊的士氣。
我們到昆明后,住在迎賓館,第二天見到了唐繼堯,暢敘舊誼,意隆情篤。我們大大贊揚云南領導反對帝制再造共和之功。唐繼堯說:“這次發難起義,以云南一省,對抗袁氏偌大力量,都是松坡前輩回滇提攜之功。”我說:“師出有名,得道多助。斗爭的勝敗,不單純取決于軍隊力量的對比,更重要的是人心向背。”唐繼堯問到孫中山、黃克強的情況。我告訴他,孫先生現在日本指導革命工作,黃克強仍在美國,不久均當回國,共策進行。唐繼堯又問到對廣西的策動情況。我說:“林虎擔任這一方面的工作,他到廣西已有數月,據聯系,策動順利,十分可靠。上回我在香港看見了岑云老,他說,陸干卿有正義感,一定會實踐諾言,響應獨立,但龍濟光熱衷功名利祿,極不可靠,大概要等廣西響應之后才能看到動靜。”唐繼堯說:“岑老的話是信而有征的。”我們又談到上海鄭汝成被暗殺和肇和艦起義的事情,我表示:刺殺鄭汝成是恐怖的雪憤行動,肇和艦起義則是正當的革命斗爭手段,不能以一時的得失來作出評價。唐繼堯留我們吃飯,并表示為了交換意見,還要約我們深談。
過了一天,唐又請我們去,他說:“貴州省劉如周本來相約同時起義,但是因為云南發動太快,貴州預備不及,同時袁氏曾答應給貴州一批餉械,需待到手之后再行發動,所以耽擱了將近一月。現在貴州省已宣布獨立,劉存厚也可加入,雖然內部還有一些問題,但前方的軍事行動還算順利。”我說:“這是形勢發展很好的標志。我聽孫中山先生多次談過,革命必須首立政府,樹起義旗,才有力量和聲威來號召全國。因為,立新政府,正是對舊政府的沉重打擊。如果廣西響應獨立,因勢取得廣東,那么,組織護國政府,就是不可以須臾緩的任務了。”唐繼堯說:“現在還只有云南、貴州兩省,勢甚單薄,待到多有數省響應,就好著手組織政府。你前天說,人心向背決定一切,這個意思非常中肯。辛亥年楊藎誠在貴州依恃洪幫,士紳反對,紛紛到云南來請愿。我率領滇軍一營入黔,得到各界人士的幫助,很快就趕走了楊藎誠。要是楊藎誠真的沒有喪盡人心,那么,我這一營滇軍無論如何是敵不過他的。我想,人心向背,關系革命成敗,我們必須恪遵這條原則。”唐繼堯隨后又問到湖南的情況,我說:“湯薌銘殘酷屠殺人民,民怨沸騰,民變時起,湖南民黨與湯誓不俱立,間有暴動。但是缺乏主力,發動起來不易久撐,更難擴大。”唐繼堯說:“湖南地處沖要,對兩廣和滇黔來講,軍事戰略意義極大,我們正應抓緊經營,以便減輕側面的威脅。”我說:“因為湖南重要,袁世凱已令馬繼增的第六師和范國璋的第二十師進兵湘西,想占先著。”唐繼堯說:“如果你能回湖南,在政治和軍事兩方面都能發生作用,對大局很有影響,我們一定竭力協助你。”
我們談話后的第二天,李烈鈞就跑來和我商量,說:“現在云南的軍隊已調撥殆盡,湖南地位重要,蓂賡[2]非常關心,想請你擔任湖南招撫使,派兵一營作為衛隊,讓你到湖南發展。蓂賡特地要我來征求你的同意。”我當即表示:“護國討袁,人人有責,無論大小任務,我都一定全力以赴,請你轉達蓂賡。”第二天,唐繼堯又約我談話,他先從廣西的形勢談起,說:“袁世凱想夾擊滇軍,監視廣西,已命令龍覲光假道廣西進攻滇南,一月間已有部分濟軍進駐南寧。龍覲光仗著和陸干卿的兒女親家關系,長驅入桂。但陸干卿豈能讓龍覲光平安通過,自取滅亡?他一定是誆龍部入桂,企圖一舉解決,然后響應獨立,推動大局。”唐又把話題轉到湖南的形勢,說:“現在軍隊不敷分配,經營湖南是當務之急,我想請你擔任湖南招撫使,已由協和[3]征得了你的同意。你回湘召集舊部,從側翼牽制敵人,一定能夠成功。”我說:“馬繼增率部進逼湘西已是事實,湖南人民反對帝制情緒日增,你派我回湘工作,我一定竭力以赴,共襄護國大業。陳惟誠熟悉湘西情況,請你委派他為副使。”唐繼堯當即允諾,并稱一切公文和衛隊調撥,要參謀廳速辦,好讓我們早日啟行。我請唐委派林修梅為參謀長,李仲麟為總務處長,王祺為秘書長,唐繼堯悉準所請。二月一日晚,唐繼堯在五華山都督府設盛宴替我們餞行,我和陳、林、李、王一同赴宴,席間互相祝酒,情緒熱烈。唐繼堯說,如在中途遇到困難,已電劉如周協助。我們于二月三日離昆明,唐繼堯派唐繼虞率衛隊送到郊外,互道珍重而別。
在滇黔道上及入湘后的初步部署
從昆明到貴陽,計有二十站的路程,按例需二十天才能到達。經過十多天,跨過著名的打鐵關,再經安順,數天之后,我們便到了距貴陽不遠的陽明洞。劉顯世派了參謀長、我的同學韓鳳樓先期來陽明洞迎接我們,相見甚歡。
二月二十三日到貴陽后,我即赴都督府和劉顯世見面。劉五十多歲,精神飽滿,談吐風趣,歷述袁世凱稱帝的百般丑態。劉問我們上海的情況如何,我就把鄭汝成被殺、肇和艦起義、南北各省激烈反袁的情況告訴了他。我說:“護國起義,滇黔合謀,再造共和,人心歸往。現在眾志成城,士氣昂揚,勝利之期,指日可望。”劉顯世謙遜再三,說:“貴州地瘠民貧,力量單薄,所恃人心一致,將士用命,得以宣告獨立,響應護國義軍。現在貴州的軍隊已分作兩部:一部由戴戡率領,出松坎,協助滇軍作戰;一部由王文華率領,出湘西,現正在湘黔邊境與袁軍對峙。據報軍事情況都還順利。”我說:“湘西地勢險要,民情強悍,只要組織和領導得宜,就能夠發揮潛力,可為義軍之助。”劉顯世說:“湖南為革命策源地,人才濟濟,這次護國反袁,全省人民當然同聲奮起。你回去登高一呼,必能發生重大作用。我們湘黔一家,應該團結一致,戰勝敵人。”我說:“義軍初起,從表面的兵力來看,是彼眾我寡,但從實際的人心來看,則是彼弱我強。全國人心在我們這邊,勝利定然在我們這邊。你主張湘黔團結,我極端擁護。”當晚,劉顯世用貴州特釀茅臺酒替我們接風;第二天,又正式設宴招待一行同人,我和陳惟誠、林修梅、李仲麟、王祺等赴宴,劉熱情款待。席間,劉問起湖南革命黨的情況,我說:“癸丑之役后,袁世凱派湯薌銘督湘,屠殺了楊德鄰、易宗羲、文經緯、伍任鈞等同志。去年帝制發生后,湯薌銘極力附和,遙跪稱臣,更為人民所切齒。革命同志情緒激昂,但是沒有中心力量做骨干,所以屢起屢敗,但他們出生入死的精神,實在是值得稱許的。”劉表示贊嘆,又問及我們回湖南時預備執行的招撫計劃。我說:“回湖南后,以一月為期,統一湘西。以湘西作為根據地,一面改編地方守備部隊和編練地方團隊,使它能夠確實具有牽制敵人的力量,一面組織和訓練民眾,反抗袁軍,使敵軍處處感到困難,我軍處處得到便利。湘西統一之后,準備進一步占領寶慶,整理財政,改善交通。那時廣西肯定已經獨立,我們就可以依靠湖南民眾的力量,西與黔合,南與桂聯,把湯薌銘驅逐出湘。”劉顯世說:“我非常贊成你這個辦法,我當盡力支援。”我提出隨行人員頗多,開支較大,請他支援兩萬元。劉滿口承諾,并囑軍需局立刻送交行營備用。
這天宴畢歸寓,我們即商定招撫計劃大綱和招撫宣傳大綱。
招撫計劃大綱的內容是:(1)以發動湖南民眾擁護共和、誅討袁世凱為目的,摧毀袁氏的反動行政機構,改為護國行政機構;(2)策動起義之縣,由該縣民眾選擇素孚眾望的公正人士擔任縣長,受招撫使之指導;(3)起義縣得組織保衛地方的團隊;(4)起義縣的民眾必須宣誓擁護護國軍,反對袁家軍。誓詞如下:不為袁軍作向導,不為袁軍作偵探,不為袁軍作運夫,不供給袁軍需要物資,不供給袁軍米油蔬菜,破壞道路橋梁,夜間虛設疑兵,隘路設路障,污濁飲水井,對敵謊報軍情;如違背誓詞,愿受公眾的嚴厲制裁。
招撫宣傳大綱,列舉了袁世凱十項滔天罪行:(1)擅變國體,逆謀稱帝;(2)獨裁專制,蹂躪民權;(3)出賣祖國,出賣主權;(4)挾持武力,荼毒人民;(5)濫借外債,擴充私軍;(6)獎掖奸貪,阻遏民生;(7)制造恐怖,屠殺民黨;(8)濫發公債,流毒社會;(9)摧殘教育,作法愚民;(10)橫征暴斂,殃民禍國。
這兩個大綱此時都是草稿,以后還作了一些修改。
我們在由昆明前往貴陽途中,正是護國軍和袁軍作戰緊張的階段。蔡鍔所部之護國軍第一軍第一梯團,在四川敘府與袁軍伍祥禎旅接觸。伍是云南人,沒有進行頑強抵抗就往后撤。第一梯團于一月二十一日克敘府,取得首戰的勝利。
二月中旬,曹錕率第三師和第七師集中重慶。下旬,在瀘州附近集結的袁軍有:張敬堯第七師,吳佩孚一旅,伍祥禎、馮玉祥、李炳之三旅,川軍周駿一師。護國軍和袁軍的戰斗,至此開始轉激。鏖戰兩旬的結果是,張敬堯的第七師傷亡枕藉,吳佩孚的軍隊尸橫遍野。當然,護國軍也有相當的損失,兼以部隊長途行軍之后投入緊張戰斗,體力疲憊不支。此時,袁軍第八師的王汝賢旅馳赴增援,護國軍方面的援軍未到,三月七日劉存厚的川軍潰敗,蔡鍔乃下令護國軍從納溪后退一程。馮玉祥率部最先進駐納溪,受到袁世凱“忠勇奮發”的嘉獎,得封三等男爵。蔡部既從納溪后撤,戴戡所率的黔軍也從綦江退出,以便同時整頓,準備再攻。曹錕根據護國軍后撤的軍事行動,大加渲染,向袁世凱報捷。龍覲光這時在廣西進駐剝隘,放肆擴軍。第六師周文炳在湘西不發一彈攻下了麻陽。袁世凱一看風勢,認為時機好轉,打消了原擬緩辦帝制的主意,又積極籌備改元登極。以上是我們在滇黔途中得知的一些情況。
我們是二月二十七日離貴陽向鎮遠前進的,三月七日到鎮遠,十日遇見龍啟縉、彭關和二人。我問他們:“你們預備到哪里去?”回答是:“由長沙動身急行而來,到云南請愿,請云南派軍隊支援湖南。”我問:“長沙情況究竟怎么樣了?”彭關和說:“湯薌銘殺人如麻,民黨在平江、瀏陽、衡陽起義,都被湯薌銘屠殺鎮壓。長沙的陸軍監獄關滿了‘嫌疑犯’,瀏陽門外刑場上日夜聽見槍聲。楊王鵬等忍不住,糾合一些同志圖謀逐湯。二月二十日、二十一日,楊王鵬、殷之輅、龔鐵錚等得知露了風聲,就帶領一百多人進攻將軍府,結果被衛隊阻擊沒有成功。楊王鵬等為首的九個人和一百多同去的人全部被擒。楊王鵬等九人被挖心割首,懸街示眾,其余一百多人都被湯薌銘斬盡殺絕了。”我聽到楊王鵬等壯烈犧牲的消息,萬分哀痛。我說:“烈士們為了革命,為了反對帝制,保衛共和,赤膽忠心,奮斗到底,貢獻了寶貴的生命。我們只有繼承先烈的遺志,繼續奮斗。你們兩位如果愿意隨我一起回湖南工作,就不必再到云南請愿了。”龍啟縉、彭關和兩人欣然應允,隨我們一道前進。
在鎮遠,為了便利工作,先派第二班工作人員回湘布置。三月十一日由鎮遠起行,行數日,到了湘黔接界處的晃縣,護國軍東路司令王文華的指揮部就設在這里。我和陳惟誠一起去拜訪王文華。王文華行動活潑,應對敏捷,是一個勇敢有為的青年。他向我們介紹了前方的軍事情況:袁軍一部于幾天前占駐麻陽,隨即停止前進,現在兩方處于按兵不動的對峙狀態。據確實情報,袁軍第六師師長馬繼增突然自殺,原因沒有探明,繼任師長是周文炳,軍心惶恐,士氣很低。我說:“馬繼增死得撲朔迷離,原因可能很復雜。臨陣喪失主將,繼任的人表現行動遲滯,這也是常情。”我們又談論到軍事部署問題,我向王文華建議:貴州軍隊習慣山地戰,湘西山勢起伏,正好利用地形,多設疑兵,以分敵勢,然后設險置阻,集中精銳力量截擊敵軍,一定能給敵軍以重大殺傷。又說:“湖南地處要沖,我們必須傾全力進行工作。從積極方面來講,我們應該立刻著手編練地方軍隊和地方團隊,明目張膽對抗袁軍;從消極方面來講,我們應該向民眾宣傳,不替袁軍服務,要給袁軍制造各種困難。”王文華對我的建議表示贊成,說:“你的這一套辦法,由地方組織民眾來辦比較容易,由軍隊直接辦就有許多困難。我率領的只不過是少數黔軍,要取得勝利,還需黔湘兩省人士精誠團結,一致對敵。現在湖南已有一部分軍隊暗地里和我接洽,我建議你早點招撫他們,改編為護國軍,以歸劃一。”我說:“現在應該以前線作戰為主。這些軍隊如果歸我招撫改編,正名定分之后,我只擔負籌備薪餉和軍用物資的責任,至于作戰,還是由你統一指揮為好。”王文華說:“軍隊管理自有定規,指揮作戰,不過是暫時權宜的事。”我說:“軍隊統一之后,都是護國軍,就不應再有省界的分別。我想兩三天后到靖縣去開辟工作,希望你多聯系指教。”王文華熱情謙讓,我和陳惟誠即行告辭歸寓。陳惟誠表示愿意到鳳凰,策動田應詔,并到永順一帶組織民團,牽制袁軍。我同意了陳惟誠的行動計劃,并決定自己移駐靖縣,招撫辰、沅、靖、邵各縣守備部隊,整頓民團。送別了陳惟誠,我即率本部人員、衛隊,三月二十三日由晃縣出發,經天柱縣于二十五日抵靖縣。
靖縣的地理位置很重要,這里西通貴州的鎮遠,南達廣西的柳州,東邊靠近寶慶,北邊鄰接辰沅。利用靖縣作為立足據點,不但利于經營湘西一隅,而且便于規劃湖南全局。我這時考慮,招撫工作的第一著棋,就是摧毀敵人的政權,建立護國政權。于是決定招撫使署加設民政處,以秘書長王祺兼任處長,專門辦理民政事宜。這時,前靖縣知事早已聞風遠飏,征得該縣人民團體的同意,委任了黃履安為知事。本縣人做本縣的知事,在歷史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一時傳為美談。
我們進入湘境以后,新化縣的陳光斗、邵陽縣的胡兆鵬、武岡縣的謝寶賢、鳳凰縣的劉光瑩、溆浦縣的舒紹亮、靖縣的申建藩、麻陽縣的米子和、芷江縣的楊玉生等人,都先后前來聯系。我對這些人,包括在鎮遠路遇的常德龍啟縉、長沙彭關和,都推心置腹地交談意見,分析形勢,并且都分配了具體任務,使招撫工作一步一步地開展。這時,代理守備司令周則范來靖,表示誠心受編。周所率的守備部隊五個營,編制較一般陸軍小。我便將衛隊一營,與之合編為一旅,任周則范為旅長,朱澤黃、蘇邦杰分任第一、二團的團長。部隊編制的缺額,另募新兵訓練,陸續補充。守備營改為正式陸軍,官兵都很興奮,士氣高漲。派赴各縣進行招撫工作的人員,此時紛紛呈報各地響應護國義軍、樹立革命旗幟的情況。湘西鎮守使田應詔,也來電表示擁護護國軍。到四月十日為止,湘西地區除常德、桃源、沅陵、辰溪、古丈、麻陽六縣因駐有袁軍未能響應外,其余二十一縣都已宣布反袁獨立。盤踞湘西的袁軍,受到各縣人民的包圍,陷于進退維谷的困境,軍心大起恐慌。我將以上情況,向云南唐繼堯作了報告,并通報于川、黔、桂各友軍。
反袁勝利聲中的問題
上邊說到,三月七日,蔡鍔下令護國軍從納溪后撤,袁世凱聞訊,歡喜不置。可是,到了第二天,三月八日,桂軍一舉將龍覲光的軍隊全部繳械,這就等于給袁世凱迎頭澆了一盆冷徹骨髓的冰水。緊接著,三月十五日,陸榮廷在柳州宣布廣西獨立,就任廣西都督兼護國軍兩廣總司令。三月十七日,蔡鍔率護國軍向納溪全線猛烈進攻。這又是給袁世凱的兩個接踵而至的沉重打擊。
廣西的獨立已經醞釀了相當長的時間,為什么待到云南起義八十多天之后,才見諸行動呢?這里頭有一段曲折的斗爭過程。首先,云南起義后,袁世凱派遣兩個兵團由川湘兩路進攻滇黔,想用快速手段撲滅滇軍。袁世凱擔心兩個兵團不能解決問題,曾于一月間征求陸榮廷的意見,擬派北洋軍兩師過桂攻滇,希望得到陸榮廷的協助,陸榮廷以廣西軍民反對為詞予以拒絕。袁世凱未便勉強,就改用擁有地方實力的原云南蒙自土司龍覲光組織攻滇軍,企圖利用龍陸兒女親家關系,令龍覲光從廣東假道廣西攻滇。這明明是一條假虞滅虢之計,并且含有借龍覲光監視陸榮廷的惡毒深意。陸榮廷心里明白,詐稱承諾。二月間,龍覲光從龍濟光的濟軍中抽調三千人作為基干,開赴桂滇邊界,并從邊界游民中招募四千人,倉促編組成軍。袁世凱于二月八日封龍覲光為臨武將軍,并任云南查辦使之職。陸榮廷派了他的兒子陸裕光率領精銳,名為協助龍軍,實則暗中監視,待機而動。三月七日,袁世凱用調虎離山之計,任陸榮廷為貴州宣撫使,任師長陳炳焜護理廣西軍務,借陳制陸。陸裕光于三月八日由龍軍內部發動,在剝隘附近將龍覲光編組的烏合之眾全部繳械,龍覲光父子也成了俘虜。這件事,說明陸榮廷的用心深遠。其次,袁世凱想做皇帝,他的內心秘密是不輕易向外人泄露的,即使對于平日和他共事之輩也諱莫如深。因此,袁世凱帝制自為的部署,只是由袁克定和籌安會的一批小丑們經辦。這就使得袁世凱的軍政核心集團,發生了無法彌縫的裂痕。陸榮廷看準了這點,就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勢力,和馮國璋暗中結合,遙相呼應,予袁世凱以沉重壓力和致命打擊。最后,陸榮廷反對袁世凱的帝制自為,也是發意頗早的。有人說陸榮廷是土匪出身,據我所知,陸榮廷的出身還是清白的。他在年輕時代,激于愛國熱忱,反對外國侵略,曾殺死法國傳教士,因而被迫為“匪”。受招安之后,陸榮廷一直為清朝官吏所排斥,待到岑春煊督粵,才以鄉誼關系得到提攜。護國反袁,陸榮廷先是容納了林虎的進言,繼而接受了岑春煊的勸告,然后又延攬梁啟超赴桂共策行動。因此,在廣西獨立的復雜斗爭中,應該承認陸榮廷所起的作用。
與廣西獨立的同時,蔡鍔所率的滇黔護國軍發動了全線的猛烈進攻。這次軍事行動的特點是:部隊經過休整,體力大增;后方增援部隊到達,陸續投入戰斗;廣西宣布獨立,加大了革命聲勢;民眾熱情擁軍,鼓舞了軍心斗志。激戰七晝夜的結果,袁軍全線崩潰,護國軍占領了納溪、江安、南川、彭水、綦江等要地,袁家軍的兩張“王牌”張敬堯部和吳佩孚部傷亡慘重,潰不成軍,抱頭鼠竄地退回瀘州,如果沒有袁軍第八師的王汝賢旅上前掩護,張、吳兩部很有可能全軍覆滅。曹錕無法掩飾敗績,只好據實上報,請求迅速增援。袁世凱羅掘俱窮,派不出援兵,利用雙餉雙薪,高官厚爵的辦法,慫恿前線官兵殘部繼續替他賣命送死。但是這個辦法不靈,挽不回前線官兵厭戰畏戰、離心離德的頹喪情緒。
前方敗訊紛至傳來(第一路在瀘州敗績,第二路在湘西受到包圍,第三路龍覲光部被全部繳械),北洋派內部的分裂又接踵爆發。由袁世凱一手培養提攜、取得心腹重任的馮國璋、李純、靳云鵬、陳宧、湯薌銘等,這時看到袁氏稱帝,人心喪盡,舉國反對,如果支持袁氏蠻干下去,勢將觸及己身的存亡,因此就有所謂五省將軍聯名通電請求袁氏撤銷帝制、懲辦禍首之舉。這個通電,借直隸巡按使朱家寶的告密,故意透露給袁世凱。袁世凱得到這個消息,有如雷轟電殛,嚇得魂飛魄散。在全國人民同聲反對、前方戰事節節失利、北洋內部離析分崩的情勢下,袁世凱迫不得已,作急轉直下的收場,于三月二十二日聲明撤銷承認帝位案,復任徐世昌為國務卿,并指使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對護國軍誘勸議和。徐世昌以國務卿的身份,同起義各省打交道,受到冷嘲熱諷和無情譏誚,解決不了問題,于是改變手法,將議和與停戰分途進行。議和屬全國性,由馮國璋從中斡旋商辦;停戰屬地方性,由張敬堯與蔡鍔直接商洽。蔡、張洽商的結果,取得協議,從三月三十一日起,到四月六日止,停戰一星期,期滿可再延長。
停戰協議生效的次日(四月一日),袁世凱用徐、黎、段三人的名義,向護國軍提出了和議條件六項:(1)滇、黔、桂取消獨立;(2)三省治安,由三省長官負責維持;(3)三省新兵一律解散;(4)三省派往戰地的兵一律撤回;(5)三省自即日起不許與官兵交戰;(6)三省各派一人來京商籌善后。袁世凱儼然以戰勝者的要求,以中央對地方的命令口吻,向護國軍提出如此無理的條件,遭到了護國軍的痛斥。
四月十七日,護國軍提出六項條件:(1)袁世凱退位后,貸其一死,但須逐出國外;(2)誅帝制禍首楊度等十三人以謝天下;(3)大典籌備費及用兵費六千萬元,應查抄袁世凱及帝制禍首的財產賠償之;(4)袁世凱子孫應三世剝奪公民權利;(5)依照約法,推黎元洪副總統繼任大總統;(6)除國務員外,中央行政人員照舊供職。關于軍隊駐地,必須接受護國軍都督的統一指令。袁世凱這時明白大勢已去,但還想利用馮國璋所提倡策動的“南京會議”,來保持自己的總統職位。
這時的護國軍方面,存在著兩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一個是領導人物的問題,另一個是根據地的問題。
本來,滇、黔、桂三省獨立起義,在軍事上就沒有一個統一的計劃。云南首張義旗之后,貴州將近一月才開始行動,廣西則行將三月始告獨立。在政治上則魚龍混雜,幾如一盤散沙。這次反袁護國,國民黨和進步黨都參加了,領袖人物人體上可以分為三派:一派以梁啟超、蔡鍔、劉顯世、戴戡為代表,這是進步黨的頭面人物或后臺的有力支柱,他們是不會接受三民主義的政治綱領的;一派以唐繼堯、李烈鈞、羅佩金、陳炯明、朱執信為代表,這是國民黨的骨干,他們是不會遷就進步黨的改良主義的;一派以陸榮廷、陳炳焜、譚浩明、莫榮新為代表,這些人思想保守,又因梁啟超參預了廣西獨立,所以這一派接近進步黨的改良主義。三派人物的政治信仰不同,意志歧異,要從中擁戴一個人出來領袖群倫,確實有很大的困難。而且當時的主要領導人,或以身臨前線,擔任指揮,或以督理軍務,運籌補給,頗難調動。當時有人提出請孫中山先生出來主持,但黨派混雜,心志不一,就令中山先生出來,也是難收駕馭節制的實效的。
再說根據地的問題。滇、黔、桂起義,扼據險阻,從軍事戰略上來看,作曠日持久之計,的確有一定的價值;但三省僻處西南一隅,交通阻滯,很難發揮更大的動員號召作用。如果護國軍能取得廣東,并以廣東為根據重地,那么,川、滇、黔、桂、粵聯成一個弧形,政治聲勢就完全改觀了。
廣東為龍濟光盤踞已久,這時實際上已經陷入反袁勢力的重重包圍之中:進步黨人徐勤、魏邦平、李耀漢、陸蘭清等在肇慶;三水等地樹立護國義旗;國民黨人陳炯明、朱執信、鄧鏗;葉夏聲等在東江惠州、潮州一帶組織護國義軍;林虎、黃明堂、李福林、馬伯麟等在南路高雷地區成立討袁軍隊;此外還有一些縣市的民軍聞風興起,這些民軍一般都掌握有從港澳秘密運來的步槍和木殼槍,力量較大。三月下旬,陸軍團長莫擎宇在潮汕宣布獨立,欽廉鎮守使隆世儲繼起響應。這時,龍濟光一面在廣州觀音山構筑工事,企圖頑抗,一面沿鐵路北上至韶關一線部署軍隊,預為后撤之計。廣西獨立后,陸榮廷給龍濟光打了幾個電報,促龍迅速行動,并稱將率部入粵援助民軍。龍濟光在這種內外夾攻的形勢下,就制造了準備獨立的煙幕彈,希圖麻痹群眾、緩和民軍的進攻,同時密電袁世凱派兵來粵,鎮壓革命勢力。袁世凱令海軍總長劉冠雄,率領駐滬第十師南下。不料袁軍還沒有開拔,四月四日,廣東軍艦江大、江固、寶璧突然起義,響應獨立,與民軍聯合,聲稱要進攻廣州。龍濟光慌了手腳,向袁世凱請示,袁世凱電令龍濟光“獨立擁護中央”。這是一個偷梁換柱的把戲,明眼人一看就知,但龍濟光竟也假戲真做,于四月六日宣布廣東“獨立”,改稱都督,并貼出告示限制民軍行動,“如有不逞之徒擾亂秩序,定當依法懲辦”。四月十二日,龍濟光以停止黨派爭端、停止民軍進攻省城、討論民軍與警衛軍合作等問題為名,在海珠召集各方面的代表人物開會。會上,龍濟光指使賀文彪提出建議:取消民軍、護國軍名義,歸并于警衛軍。正在辯論這個建議的時候,警衛軍統領突然開槍,擊斃了陸榮廷代表湯叡、海軍司令代表譚學夔、警察廳長王廣齡、商會會長呂清等多人,造成了有名的“海珠兇殺案”。
有的人責怪陸榮廷對龍濟光一味示弱,姑息養奸,甚至懷疑陸想保留龍這一股勢力,用來對付廣東的民軍。平心論事,這種責怪和懷疑,都是不公允的。龍濟光盤踞廣東三年,已經組織和訓練了大部私人軍隊。陸榮廷的左右,例如莫榮新、韋榮昌、黃培桂、林俊廷、沈鴻英、賁克昭、陸裕光、陳坤培、馬濟等將領,都是從防營提拔上來的;這些人的腦筋比較頑固守舊,他們訓練部隊時墨守腐朽陳規,加以軍隊的編制小,裝備劣,戰斗力是不強的。如果把龍、陸的軍隊作一個對比,那可以說,一個是半斤,另一個是八兩。陸軍要戰勝龍軍,實在沒有多大把握。因此,龍濟光宣布假獨立的時候,陸榮廷不惜虛與委蛇,多方遷就,心想推戴岑春煊出來,統一兩廣,對龍濟光或可潛移默化,消隱患于無形。等到“海珠兇殺案”發生,陸榮廷惱火了,他和梁啟超趕到梧州,倡言要用武力解決。但是,經過張鳴岐的斡旋,龍濟光又親往求情,并答應以肇慶作為西南政府的駐地,陸榮廷遂取穩重態度,取得和平了局。那個時代的陸榮廷,只有那么寬的眼界、那么高的見識、那么大的力量,又怎能對他苛責苛求呢?
在湘西舉起反袁義旗
我這時在湘西的招撫工作,已經收到一定成效。群眾起來了,全國反袁形勢發展,湘西地區有組織的群眾和地方民團力量也隨著不斷壯大。袁軍第六師師長馬繼增自殺,繼任的周文炳又因得了精神病而撤職,齊燮元當了第六師師長。這個第六師,加上第二十師,再加上倪毓棻所率領的安武軍,本來是袁世凱部署的一個大兵團,用來包圍、消滅滇黔護國軍的。但是,奇怪得很,這一路荷槍實彈的大兵團,逍遙辰沅,經時三月,行若無事,根本沒有打仗的意圖。這究竟是什么原因呢?說穿了是一點也不奇怪的。這一部分軍隊本來從屬于馮國璋系統的李純部,他們的頭子對袁世凱的前途已經喪失了信心,曉得大勢所趨,人心所向,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來替袁世凱賣命殉葬呢?
湖南人在湯薌銘的壓迫下,反袁情緒越來越高,議論紛紛。有人說:反抗袁氏暴政,是深明大義的湖南人應有之舉,不須招撫。有人說:程潛回湖南組織護國軍,我們極端擁護,如果畏首畏尾,坐失良機,前途就未可樂觀了。有人說:招撫是對敵方的說法,如湯薌銘那些人,招之未必肯來,即令肯來,他又要做都督,我們老百姓還是要長久遭殃。我聽到這些來自群眾的輿論,五中震動,益發感到責任重大。我把這事和參謀長林修梅商議,林修梅說:“萬事齊備,缺少東風。”我說:“我倒是不愁兵力過少,依我計算,至少可以有一萬多軍隊歸我們掌握了。現在的問題,是用什么名義,這個名義如何產生。”我們考慮再三,決定于四月二十六日在靖縣召開護國軍湖南人民討袁大會,在會上宣布湖南獨立,推舉護國軍湖南總司令。新化陳光斗、長沙李仲麟、邵陽胡兆鵬、黔陽胡學藩、衡陽王祺、靖縣申建藩、常德龍啟縉、溆浦舒紹亮、芷江楊玉生、武岡謝寶賢等,作為大會發起人,李仲麟為大會籌備處長。此時,長沙、衡陽、寶慶等縣來靖縣的已有三十人,于是通知沒有代表在靖的各縣,請他們速派代表一人于二十五日來靖縣報到。到二十五日止,全省到達靖縣的代表有四十八個縣。
二十六日,護國軍湖南人民討袁大會在靖縣公署開會,推舉陳光斗為大會主席,李仲麟為副主席,王祺為秘書長,并通過大會議程:上午討論袁氏叛國、湖南響應云南首義、宣布獨立案,下午討論推舉護國軍湖南總司令案。上午陳光斗致開幕詞后,各縣代表作了慷慨激昂的發言,歷數袁世凱稱帝賣國、荼毒人民的滔天罪行,并表示湖南獨立反袁的堅定意志。大會作出決議,略謂:自袁世凱專政以來,我省地當要沖,人含痛苦,三湘九澧,久已不見天日。上年日本乘歐戰勃起,攘奪膠州,無端提出亡國條件,獨裁政府束手無策,惟知出賣主權。凡有血氣之人,莫不義憤填膺,愿與獨夫偕亡。外交失敗之余,不思痛改前非,公然賣國籌安,妄圖變更國體,以遂其禍國殃民之私。是以去冬云南護國興師,今春黔、桂響應。袁世凱驅北洋虎狼之眾,三面進攻云南,終于剝隘全軍被俘,納溪師眾敗北,始知崩潰在即,自愿撤銷帝制,逆詐求和,企圖保持名位,喘息時間,以為卷土重來的張本。此等奸謀,肺肝如見。我湖南人民,忠誠衛國,義不后人,決議同心同德,響應云南,自即日起宣布獨立。凡袁世凱所任官吏,一律視為逆黨,立予擯棄,為維護共和、殄除國賊而奮斗。
下午,李仲麟說明推舉總司令案,與上午決議湖南宣布獨立、維護共和案是相連的:欲維護共和,就必須獨立,欲殄除國賊,就必須組織軍隊,指揮這些軍隊,就必須推舉一位總司令。李仲麟建議:程潛招撫使是老同盟會員,眾望所歸,我們推舉他總理全省軍務,請大會討論。這時全體代表一致贊成,決議公推程潛為護國軍湖南總司令,授予討逆職權,務希統率湖南所有軍隊,殄除逆賊,以竟全功。大會最后還通過了致云南、貴州、廣西各省都督、總司令的電文。這次會議,在形式上雖然只有四十八縣的代表參加,實際上已代表了湖南全省人民的意志。
四月二十八日,我在靖縣就護國軍湖南總司令職,宣布湖南自即日起獨立,誓師討袁,凡袁世凱所任命之湖南官吏,立予擯棄。
護國軍在肇慶設立軍務院,以及浙江、山東、陜西等省獨立運動的風起云涌,雖然對袁世凱是直接間接的打擊,但還沒有使袁氏死了那顆保住總統職位的貪心。袁氏此時還認為他的北洋軍隊實力雄厚,可以當作一份拼死掙扎的本錢。前此三月間,馮國璋等五將軍請取消帝制、懲辦禍首的電報,有意泄露于袁氏,袁已于三月二十二日下令將帝制撤銷。但是,形勢一天一天發展,這些將軍們看到,反袁怒火已成燎原之勢,首惡不去,天下洶洶,將集矢于將軍們自己身上。因此,馮國璋發出銑、宥兩電,委婉其詞,勸袁世凱退讓,敝屣尊榮。此電一出,所有北洋軍隊的高級將領,都電請袁氏退位讓賢。馮國璋在宥電中,直截了當地說到當時的狀況:北洋軍隊毫無斗志,政府財政捉襟見肘,國家外交走投無路,人民反抗怒海狂濤。如果長此遷延,各方動搖,浸至交通斷絕,孤立寡援,必將陷入不堪設想之境。袁世凱接到這些親信部下的警告,恐慌萬狀,始知內部崩潰,實在沒有辦法維系挽回。
五月二十二日,四川將軍陳宧,宣布四川獨立,與袁世凱脫離關系。對于譎詐自用的袁世凱,這是意想不到的晴天霹靂,是迎頭猛擊而來的一記“悶棍”。
驅逐湯薌銘
五月二十九日,湖南將軍湯薌銘宣布“獨立”,聲明和袁政府脫離關系。
湯薌銘是什么樣的人?
湯薌銘就是眾所周知的、殺人如麻的湯屠戶。一九一三年湯以查辦使督湘,三年之間,用慘絕人寰的血腥手段,屠殺了大批的革命黨人和無辜群眾,被稱為袁世凱手下的頭號劊子手。當袁世凱肆無忌憚地籌備帝制運動時,湯薌銘慫恿劣紳葉德輝以湖南教育會會長的身份,發起組織籌安會湖南分會,制造輿論,表示擁護,并上表勸進,電中有“薌銘所部,為王前驅”之語。他親率全體文武官員及“國民代表”北面長跪,“擁戴袁世凱為中華帝國皇帝”,由袁冊封他為“靖武將軍”。
這樣一個反動透頂的人物,怎么忽然間又鬧起“獨立”來了呢?說穿了,只不過是“投機”兩字。他的靠山主子袁世凱要垮臺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在絕境面前,湯薌銘這個袁世凱豢養的忠實鷹犬,只好取巧投機,依賴一些復雜微妙的關系,走上了背離袁世凱的“獨立”道路。
四月間我們在靖縣宣布湖南獨立時,已有四十八縣響應。五月中旬望云亭在湘南宣布獨立,又有十來縣響應。長沙周圍的重要縣分,在二月間早有一批英勇卓絕的民義社黨人紛紛起義(湘鄉有劉重,平江有彭澤鴻,益陽有鄒永成,寧鄉有廖湘蕓)。因此,湯薌銘實際上是處于反袁勢力的重重包圍之中。但他盤踞省會長沙,假托這個政治中心來宣布“獨立”,還有一定的價值。此外,直接或間接促使湯薌銘采取“獨立”行動的,還有一些復雜微妙的社會政治關系:(1)湯薌銘和黎元洪有舊交情,袁世凱垮臺,黎元洪勢將繼任。湯薌銘一方面參加馮國璋的南京會議,置身于五將軍之列;一方面極力擁護黎元洪,接近西南護國軍方面。陸榮廷因此電勸湯薌銘及早獨立,并且保證他原有的地位。(2)湯薌銘的長兄湯化龍,是進步黨的首領之一,與譚延闿交誼極深。由于湯化龍的斡旋媒介,譚、湯得以棄怨合作,并由譚推薦國民黨軍人曾繼梧、趙恒惕、陳復初(趙、陳二人,民國二年曾被湯鎖解赴京辦罪,后由蔡鍔保釋)、陳嘉祐等,為湯薌銘練兵保鏢,壓制民黨的反對行動。(3)湯氏弟兄處心積慮,通過進步黨的關系,運動蔡松坡出面調停。蔡松坡于一九一六年五月三十一日復陳宧的電報中提到:“鑄新(湯薌銘字)在湘輿情極不洽,縱獨立揭曉,亦恐不免沖突。弟曾迭電湘中健者,務與鑄新互相提攜,力戒齟齬。現濟武(湯化龍字)既赴湘,更可望水乳,此不獨湘局之幸也。”蔡松坡這封電報,偏袒湯的意旨頗濃,但也反映出蔡松坡心中有數,曉得湯薌銘在湘極其不得人心,因此和湯化龍都曾直接插手進行彌縫補漏的調停工作,使湯薌銘能免于“沖突”、“齟齬”,進行“獨立”活動。
從歷史的角度來評價,蔡松坡強調護國反袁大業,關心湘局,的確未可厚非;湯薌銘終于“獨立”,客觀上對促成袁世凱反動統治的崩潰,也起了一定的影響。但湯薌銘滿手鮮血,罪惡滔天,要使“湘中健者”與之“互相提攜”,和得到湖南人民的諒宥擁戴,則是難而又難的。
我們在靖縣經營一月,建立了根據地,收編了礦警和一部分民軍,編為第二旅,令駐新化縣加緊訓練。同時,我們又著力整頓民政,革除積弊,廢止袁世凱政府所頒布的反動法令,使湘西人民能夠吞吐民主空氣。
五月三日,我們離開靖縣,路過綏寧、城步,每縣都花了兩天時間視察,因為時間倉促,只是走馬看花。在武岡時,我請了劉澤霖出來擔任縣知事。在武岡住了三天,繼續前行,于五月二十二日到達湘西南重鎮邵陽。邵陽是蔡松坡的故鄉,人文蔚起。我請友人岳森出來擔任知事,岳森欣然承允。到邵陽的第二天,岳森來告訴我們:“得到長沙消息,湯薌銘封了刀子,不殺人了。有人傳說湯薌銘也想宣布獨立。”我說:“據你所談材料,我集成了一副對聯。上聯是:總統退位,將軍獨立;下聯是:國民革命,屠夫封刀。你可以把這副對聯寫了贈給湯薌銘。”我這一說,引起了哄堂大笑。
到邵陽不久,李根源從肇慶打電報給我,內容是:袁世凱執迷不悟,不肯退位,和議不得要領,陸榮廷準備北伐,并已電促湯薌銘早日宣布獨立,頗有就范希望,云云。我復電表示:陸榮廷如果來湖南,我當前往衡陽迎接;我收編新舊部隊有眾三旅,加緊訓練,可以參加北伐戰斗;湯薌銘因全湘反袁,局面無法維持,遲早必投護國懷抱。
按照我原來擬定的西與黔合、南與桂聯的行動計劃,現在可說時機已大體成熟。我想:久駐湘西的北洋軍隊,各派軍閥一定會把它們調回原防,以求自保。桂軍雖然是舊式部隊,但也可以作為新生力量與之結合,借其聲勢,正可一舉恢復全湘。但要辦到這一點,必須我親自到衡陽去和陸榮廷面商,取得他的全力贊助才行。
五月二十九日,湯薌銘外面得到梁啟超、蔡松坡、陸榮廷的確實保證,內面得到譚延闿及其黨徒的有力保鏢,宣布湖南“獨立”,促袁退位。我這時的布置怎么樣呢?真可以說是雨后泥沙,未經團結。但我并不因此氣餒,我不相信跳梁小丑茍求自全的“獨立”把戲,能夠騙得過群眾的眼睛;我相信收拾人心,是一切勝利的根本。我于六月三日離開邵陽,五日抵達湘鄉。到湘鄉一看,四處暮氣沉沉,了無生意,使我非常驚詫。細詢當地人士,他們的答復是:湯薌銘投機“獨立”,已著先鞭,取得主動,民眾飲恨吞聲,敢怒而不敢言。我說:“救國討袁,匹夫有責。湯薌銘為虎作倀,罪惡滔天。現在袁氏虎既不存,湯賊倀又將何有?”
六月六日晚,電報員截得北京電訊,袁世凱于是日暴死。我集合大家報告消息。這時有人以為我是安定人心,故作謔語。我將電報稿宣讀,一時人心大快,歡聲雷動。我對袁世凱深惡痛恨,不能因其一死,置之不議不論,判曰:
袁世凱兇殘暴虐,桀黠恣肆,挾權謀詐術,鞭笞天下,猖獗一時。舉其滔天罪行:曰竊國專政,曰叛國稱帝,曰賣國求榮,曰禍國殃民。是以舉國上下,罹其荼毒,莫不憤懣填膺,同聲公討,僉謂當執而置諸典刑。今天奪其魄,得保首領以死,致使法無所施,恨無所泄,孰不引為遺憾!袁世凱以滿清一介官僚,值武昌首義、滿清顛覆之際,夤緣時會,假借武力,翻云覆雨,挾北制南,竊據民國總統。嗣復憑借封建余孽,群丑遘釁,人欲橫流,造成黑暗統治,陰謀變更國體。適歐戰突起,日寇侵華,貪圖帝位,賣國求榮,遂使舉國騷然,云貴興師問罪。袁氏統率百萬狼兵,不戢自焚,掩旗敗北,猶復不知進退,逆詐求和,希圖保持名位,以遂其奸。終于土崩瓦解,投北不受,不死何待?是知歷史如車輪前進,不可扭而背馳:時也。文化似江水東流,不能挽而西洚:勢也。袁氏恃有群丑麇集,用以揚其末焰余暉:因也。群丑賴有袁氏總持,故能促其回光返照:果也。封建將亡,妖孽同燼,按之規律,有由然矣!而舉其倒行逆施,可得而成定論。法服祀天,論文不及王莽,謬依周官復古,而詐偽加多。軍旅未聞,論武不如朱溫,尚能戰陣親臨,而矜夸過甚。稱孤道寡,暴厲比于袁公路而增高;賣國榮身,罪惡浮于張邦昌而加等。衡以古來敗類,實居下流。有癌必潰,無疽不流。毒且延于萬世,災必逮于己身。凡為國民,不可不戒!
六月十日,我馳赴寧鄉,令第二旅(旅長周偉)于六月二十日全部開到寧鄉道林之線,聽候命令。這時,湯薌銘已委曾繼梧為軍長,成立四個梯團,以趙恒惕、陳復初、劉建藩、陳嘉祐為梯團長。陳復初由長沙來寧鄉,經我再三說服,曉以大義,很受感動。十五日,我移駐湘潭布置防線,得到陸榮廷抵達永州的消息。這時,捕獲湯薌銘派到湘潭來暗殺我的密探楊讓。通過楊讓供認的線索,又捕獲了湯所派遣刺殺陸榮廷的惡探沈康益、夏有才、手槍隊長江元鋆、李桂森四名。湯薌銘此時已宣布“獨立”,對護國將領尚采取這種鬼蜮勾當,其用心之險,不言可喻。
六月二十日,我乘汽船赴衡陽,陸榮廷已先我兩日蒞衡,抵埠后我就去拜訪他。陸榮廷當時年已花甲,但語言沉著,態度安詳,確是磊落人物。我們從廣東軍務院的情形,把話題轉到了廣東的現狀。
我問:“龍濟光盤踞廣州,對護國事業的前途,究竟有沒有障礙?”陸說:“障礙是有的,要鏟除這個障礙也不怎么難。我們的顧慮是怕戰火毀壞了廣州名城,想伺機設法把龍濟光調開。”
我說:“這是老成謀國之見,我很贊成。但廣東是一個重要省份,軍隊派系十分復雜,龍濟光人心喪盡,若令他長此盤踞省垣,群眾反對,遲早會要發生意外事變的。”
陸榮廷解釋說:“岑云老、梁任公正在竭力進行調護工作,目的決不是偏袒支持龍濟光,而是想兵不血刃,減少廣東人民的痛苦,希望各方面不要誤會。”
陸榮廷隨即又征求我對整個大局的意見,我表示謙讓,陸執意要我談談,于是我把對整個大局的看法講了一大篇。我說:“袁世凱暴死,黎元洪依法繼任,和議的主要問題既已大體解決,此外就是恢復國會問題,可能引起一些爭論。現在最嚴重最困難的事情,倒是北洋軍隊如何處理。袁世凱掌政以來,背叛共和,圖謀帝位,不顧利害,不擇手段,以北洋軍隊作爪牙,壓制百姓。他以為憑借權謀詐術,對自己所卵翼的爪牙工具,都能夠任意指使,隨收隨發。實際上他也早看到了尾大不掉之勢,曾經采取過改都督為將軍的措施。但利專于上,權自下移,禍生有胎,實在不是權術所能感格的。明明把自身放在火藥庫上面,又怎么能幻想它不爆發而毀滅呢?袁世凱播下了這個遺毒,段祺瑞走上了這條罪惡的老路。段祺瑞冥頑不靈,剛愎自用,他以為只要掌握了北洋軍隊的實力,任何國家大事都能逞其私意而獲得解決。其實,北洋軍隊毫無民族意識,純粹是個人野心家獵權攫利的工具。段祺瑞服袁之服,行袁之行,以北洋軍隊為支柱,黷武窮兵,輕舉妄動,局勢發展的危殆結局,是不難逆料的。袁世凱以地盤為餌,使國土盡化為侯王分領,任其貪婪殘暴,魚肉人民。這批侯王在袁世凱沒有死的時候,就已經落地生根,不服袁世凱的調度;現在袁世凱死了,段祺瑞又怎么能夠任意指揮他們呢?段祺瑞看到了這點,所以他現在竭盡心力,號召北洋派整齊步伐,團結統一。因此,在這兩月以內,我們只有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恢復湘粵,安定人心,使段祺瑞在既成事實面前,無能為力。如果稽延時日,坐待段祺瑞施展手腕,撮合了北洋派力量,他就會毫不客氣地挾中央之勢,以統一為名,對各省事事干預過問,步袁世凱的后塵,因勢因地因人,運用鐵棒手段,打擊革命勢力。這也是局勢發展的可能結局,不能不預為計及。另一方面,現在世界大戰正進入緊張階段,英、俄、法、德等列強,對中國內政無暇過問,日本趁此時機想獨占中國,美國又倡言‘利益均沾’,企圖插手。這兩個國家,都想利用北洋軍首領,通過貸款等辦法,進一步攫取在華的利益,加深中國人民的負擔。這是國際局勢發展的十分危險的趨勢,不容我們稍微忽略。內憂外患,交相煎逼,我們不能不抓緊時機,進行護國統一大業。”我說了這么一長篇話,陸榮廷都留心細聽,并且表示同意。
我繼續說:“中國受到列強侵略和袁世凱的蹂躪,已經弄得經濟破產,財政空虛,人民貧困,沒有一線生機。袁世凱死了,北洋各派軍閥因勢出籠,群魔亂舞,國無寧日,真正令人寒心!我們西南兵力比較單薄,地域比較狹小。但我們的目的,是要求中國奮發圖強,民主統一。所謂統一,當然是統一于合法的中央政府,而不是統一于北洋軍閥的淫威之下以求自全。既然一時無法統一,我建議提出共存的口號。至于軍隊,他們提議要我們先裁,他們后裁。但誰都知道北洋軍隊只是那些野心家獵取權位的工具,因此我建議提出平裁的口號。現在陳宧已被川軍驅逐,四川誰屬,取決于黔滇軍的處理如何。兩廣地區現在也還沒有得到真正的統一,從政略和戰略兩方面來說,光有兩廣也還是站不住腳的,必須取得湖南,作為屏障,兩廣才能安穩。我建議,迅速安定湘粵,作為目下軍務院的首要任務。先站住腳,積蓄力量,平時牽制監視敵人,遇到意外風險,可以有恃無恐,相機對付。只有這樣,才真正符合于起義護國的方針。”
陸榮廷說:“譚延闿和湯薌銘早有結合,譚推薦了一些軍官回湖南訓練軍隊,湯薌銘又宣布了獨立,本來可以相安無事的。但如你所說,則又必須把湯薌銘除掉,而后湖南才得安定,這不是平地又起一樁是非、一場風波么?”
我說:“這場是非風波是歷史注定了的,是逃不掉躲不脫的。譚組庵(即譚延闿)所薦軍官,在五月中旬回湘,只可說是作為一種保鏢,推動湯薌銘宣布‘獨立’。這種‘獨立’,決不能代表湖南民眾的意志。陳宧在川,用虛偽的謙和手段對付川人,尚且不容于川;作惡多端、殺人如麻的湯薌銘,又怎么能夠見容于湖南呢?湯薌銘現在迫于時勢,宣布‘獨立’,實際上一有機會,他又會趨炎附勢,投靠權貴,翻過臉來拆西南護國政府的臺。他這種反復無常的慣性,是很難改變的。湯薌銘在湖南犯了駭人聽聞的罪行,如果不嚴肅法辦,讓他逍遙自在,繼續在政治上投機取巧,這是很難平服湖南民眾的滿腔怨憤的。”
陸榮廷說:“湯薌銘的確不得人心,我來湖南后也聽到湖南人訴說他的罪狀。我贊成你的主張。但你準備多少兵力和他作戰呢?”
我說:“湯薌銘現在的軍隊只有車震一旅,能夠派出來作戰的頂多不過一團。我準備的兵力,只要在數量上比他稍占優勢就行了。”
陸榮廷說:“為慎重起見,我撥山炮六門歸你指揮,以壯聲勢,表示我幫助的微意。”
我表示了感謝,并告訴他:“湯薌銘除了派惡探楊讓到湘潭企圖暗殺我之外,又派了惡探沈康益等四人赴衡,企圖對你進行暗殺。現在惡探都已拿獲,供認不諱。湯薌銘現在還下此毒手,行為鬼蜮,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陸榮廷點頭同意。
六月二十三日,我再到行轅會見陸榮廷。陸見面就說:“賁克昭現駐岳麓山,炮兵營歸他指揮,兼領步兵四營,以便聯合作戰。你把我的信交給他,他一定會遵照辦理的。”我說:“得炮兵幫助,很是感激。岳麓山在長沙對河,形勢險要,是通湘西的大道。現在北洋軍隊還有大部集結在常德,長沙孤單單地突出于三角洲上,很受北洋軍隊的威脅,應該在岳麓到寧鄉一線布置重兵,作為掩護,才能確保長沙的安全。但軍隊到了寧鄉,不必再進,免得惹起誤會。至于譚延闿所推薦的軍官,雖然招募了一些新兵,但他們是不會為湯薌銘出力賣命的。湯薌銘現在已經完全孤立,陷于進退兩難的境地了。”陸榮廷說:“廣西軍的主力,都已經布置在岳麓山到寧鄉一線,可以確保長沙安全。你可以迅速放手去做,我另派馬濟前駐長沙,協助你進行。”
辭別陸榮廷的次晨,我即由衡陽乘汽船回到湘潭,和林修梅、李仲麟等晤面。我們根據前秘密組織的湯薌銘禍湘調查委員會所搜集提供的材料,邀請湖南報界、教育界名流傅熊湘、鄒代藩、張定、易象、李隆建、劉澤湘和秘書長王祺等為起草委員,著手起草《護國軍湖南總司令程潛布告湯薌銘罪狀》一文。這篇布告把湯薌銘的罪惡歸納為十條,都有具體證據,這等于在政治上宣布了湯薌銘的死刑。
這個通電于六月三十日發出,我軍第二旅全部即于七月一日由寧鄉的道林進迫長沙。湯薌銘派所部模范團兩營企圖阻止我們前進,在道林附近遭遇,兩營官兵全體倒戈。湯薌銘得到了這個敗訊,于七月四日乘黃昏時候坐汽船逃遁。湖南敗類湯蔭棠、施文堯等,擁曾繼梧自稱代理都督。七月六日,我率護國軍進入長沙,以正義的主張,打擊曾繼梧的輕舉妄動,取消了他自稱的代理都督之職。為了暫時安定湖南政局,經省內各界代表人物協議,于七月七日推舉劉人熙為湖南都督。先一日,北京曾派陳宧任湖南督軍兼署省長,陳宧沒有到任。幾經折沖,最后劉人熙去職,由譚延闿出任湖南省長兼署督軍之職,我隨即辭職離湘。從此,湖南又轉入南北軍閥混戰的局面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