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海濤回到家的時候,家里的客廳正在煙霧繚繞。他們單位的老邢正在向他父親匯報著工作,他最看不了的就是老邢那種在領導面前低三下四、在干警面前指高氣昂的樣子,這大周末的匯報個哪門子工作,明擺著就是往這貼來了。但那海濤也不禁佩服老邢這點,裝積極也得有兩把“豆兒”,不光要會裝,也得會堅持,都是搞預審和人斗的,誰都不比誰傻,關鍵要看誰比誰能堅持。
“邢科長。”那海濤走過去打了個招呼。
“哎,小那,剛回來了啊,昨天那個人審的不錯,三下兩下就弄出來了。”老邢是多會來事兒的人啊,當著爹夸兒子,誰聽了能不樂意。
“啊?還有這回事?你怎么沒說啊?”那局長有了興趣。“說說,你是怎么審的。”
“嗨,就是一盜搶機動車的……”那海濤說著沒趣就自顧自地往里面走,耳后傳來了老邢肉麻的夸獎之詞。
有個當官的老子好嗎?當然好,少幾年奮斗、多諸多機會,誰不想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起跑。但哲學里不是說了嗎?凡事都是相對的,都有兩面性,有好必有壞。那海濤這個出生并生在在警察世家里的革命種子也會有他自己的煩惱。老爹是如今分局的二把手,主管著公安工作的精髓刑警和預審,那海濤出生就在公安醫院,幼兒園是公安局幼兒園,上過了初中就去了警校,在別的警校孩子第一次穿上警服熱淚盈眶的時候,他已經穿父親的警褲好幾年了。有時那海濤在家甚至有些窒息的感覺,警察換裝前,家里是一片綠色,換裝后又是一片藏藍,自己縱有滿腹經綸也遠不及身居高位的爸爸。這,是種折磨。
而到了預審處之后,當領導們得知他是那局的公子之后,就變著法的往他手里遞好案子,好審的、好破的,弄的那海濤整天審的都是些軟柿子,一捏就撩(招供),有的甚至還沒捏就撩了,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讓那海濤頗有些舉著牛刀殺雛雞的感覺。這不昨天,邢科長又讓他審了一個盜搶機動車的案子,剛開始他還覺得有些挑戰,畢竟案件的案值、刑期都不小,就算再老實的人面對10年徒刑也得狡辯一番吧。而當他看到那個偷車賊的時候就失望了,這小子估計在刑警隊送預審之前就已經被折騰熟了,剛進來就什么都招了,還主動寫了親筆供詞,讓那海濤一陣唉聲嘆氣。弄得偷車的小子還犯暈呢?心想這哥們怎么了?
今天晚上那海濤的警校同學黎勇請他吃飯,這個長得酷似麻雀的小子即將舉辦婚禮了,準備讓哥兒幾個幫他忙乎忙乎,幾個關系不錯的同學林楠、章鵬都會到。警校同學聚一次不容易,這種感覺隨著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明顯。所以那海濤拒絕了和父親以及邢科長共進晚餐,叫上女友李亞男,驅車前往位于南城的老五火鍋店。
那海濤到餐廳的時候,人已經到其了。那海濤想挽著李亞男的手,卻被亞男一把甩開。“難受……”亞男說。
亞男是那海濤的警校同學,兩人從學生時代便開始相戀,到現竟已近九年了。都說七年之癢,而如今這九年的感受,用那海濤的話來形容那是無關痛癢,兩個人的關系經過如此漫長的愛情長跑,變得有些擰巴,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好到不了結婚的程度,壞也無法有分手的理由。兩個人彼此熟悉到一定程度以后,就開始麻木,就是那種左手拉右手的審美疲勞,亞男也開始對那海濤挑三撿四。這讓那海濤想不通,憑什么自己一堂堂有為青年要落到這奔三婦女手里,但無奈,自己還就是離不開她,雖然多數時候亞男對他的壓制幾乎讓他窒息。
李亞男現在是分局刑警隊的內勤組長,首先論級別就比那海濤高;其次論身手,亞男在警校時就一直愛好柔道,雖然那海濤當年也曾憑借自己家傳的摔交技巧叱咤風云,但比起亞男來也最多算是一個野路子,上不了臺面;最后說性格,亞男是典型的O型血女孩,獨立、有主張、干練,而那海濤則是典型的A型血人,有時會顯得有一些面。綜合素質比較下來,那海濤的戰斗力就和亞男差了一大塊,要用章鵬的話說,這是一對兒男主內女主外的組合。而那海濤近期,開始反抗了。
“什么難受難受的。”那海濤再次抓住亞男的手。“給我點面兒啊,別找急。”
那海濤本來是半開玩笑說的,不料亞男反映卻挺大。她再次甩開了那海濤的手。“嗨,你還反了你,還要面兒,長的跟熊貓似的!”亞男說著大步流星,迎著大家詫異的眼神走了過去。那海濤用手抬了抬黑邊眼睛,憋住一口氣。
“嘔……那預審員罩不住了吧,哈哈哈哈。”章鵬眼尖耳靈,一下就注意到細節。“李警長,最近又發福了啊。”章鵬笑得一臉褶子。
“滾一邊兒去,看著你就費勁。”亞男照著章鵬的腦袋就是一巴掌。“誰這么不規矩,這點兒就帶你出來溜了,早七晚八懂不懂?”亞男說完就笑。
“哈哈哈哈,早七晚八不是溜狗嗎?”準新郎黎勇也不是省油的燈,雖然穿的西裝革履,但怎么看怎么是借來的。
“呸,你小子當著新娘子樹立點形象。”章鵬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利,義正詞嚴。
“呵呵,我家海倫才不會怪我呢。”黎勇說著用手輕輕摟了一下身邊的準新娘。準新娘溫和地沖大家笑了笑,沒有說話,顯得端莊卻羞澀。
大家都知道黎勇和海倫的故事,那是一段警察生活中難得的“向左走、向右走”的美好結局。黎勇是名打扒警察,和新娘海倫是在公交車上結識的,海倫是個聾啞姑娘,但是溫柔賢惠,為了黎勇放棄了出國的機會,他們幾經磨難才走到了一起。為此他們的同學林楠專門以此為素材寫了一本小說,叫《巴士警探》。
那海濤覺得沒面兒,但還是坐在了亞男旁邊,他憨憨地沖大家擺出了自己的標準笑容,讓眾人不禁想起了剛才亞男對他的稱呼。
“楠子,最近又寫了什么大作沒有?”那海濤轉移話題道。
“嗨,一直沒動筆了,狀態不好,呵呵。”對座的林楠較前些日子顯得又有些消瘦,眼神里多了一些不易察覺的憂郁。
“你和小蔓真的沒可能了?”那海濤又問。小蔓也是大家的警校同學,以前是林楠的女朋友。
“呵呵,過去了就別提了。”林楠吸了一口煙,顯得有些疲憊。“其實大家都是好人,就是感覺不對,還是不合適。”林楠看著那海濤說。
“得了得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別提這個了,林大作家還愁找不到好姑娘。”準新郎黎勇從中打岔。“先說說你那《警校風云》拍的電視劇怎么了,什么時候播啊?”黎勇問。
“嗨,別提了,合同都簽了,但投資方撤了一部分資金,等著呢。”林楠有些沮喪地說:“今年啊,事事不順,就當作調整期吧。”林楠是市局經偵處的警察,家里條件很好,算是個標準的富二代,業余時間好寫個小說,前些日子出版的描寫警校生活的小說《警校風云》被影視公司簽了版權,但好事多磨,至今還未正式投拍。
“楠子,我跟你講啊,感情的事不能強求,你也別太難過了。”亞男一向說話正經,這一下又把話題引了回來。而且她還有個口頭語,就是“我跟你講”。
“嗨……”林楠苦笑了一下,避開亞男的正面說教。“我沒事,我能受多大打擊啊,和小蔓分手也是為了她能幸福。”林楠說著有些悵然。“但女警察就是女警察啊,分手之后不久,正好是我的生日嘛,我就怕在那天又出什么事情讓我們彼此難受,就在短信里告訴她我在外地出差,結果她在當天給我發了一個手機全球通里的‘位置查找’,我按的是不接受查找。結果不到5分鐘,小蔓就給我回了短信,說我騙她,呵呵。”
“啊?那你當時是不是出差了呢?”準新郎黎勇問。
“廢話,我能出差嗎,當時不就在北京呢嗎。”林楠不屑黎勇的低智商。“后來小蔓還給我發回了一條短信‘你所查詢的1391180××××,該用戶就在南城附近’,我當時就傻了,怎么不接受查找還是被查到了呢,結果我就承認了,弄的自己和她都挺傷心。”林楠嘆了一口氣。
“恩,那肯定是你按錯了吧。”章鵬壞笑。“我就跟你說,別他媽老整什么純情,等哥們過幾天給你介紹一‘大果兒’,保準比小蔓強。”章鵬口無遮攔。
“滾蛋,你認識的那幫爛女。”林楠斜眼看了章鵬一眼接著說:“后來小蔓給我寫了一封信,上面說,那天其實她根本就沒查到我在哪里,那個查詢結果是她自己編的,沒想到我還是上了當。所以她也徹底失望了,一直到現在再無聯系,呵呵,該是徹底了吧。”林楠嘆氣,不知是解脫還是懷念。
“真他媽不能找女警察。”章鵬總結似的發言。“還是浪點兒好,真夠累的。”章鵬邊說邊看那海濤,一語雙關。
“你給我滾,再說老娘抽死你。”亞男多明白的人啊。“我就看你最后能浪到什么時候,你個敗家的玩藝兒。”
就在大家斗嘴的時候,鍋子點上了,包間里頓時被裊裊騰騰的霧氣籠罩起來。幸福的表情一直洋溢在黎勇和海倫的臉上,在這個北京的秋天,他們終于走到一起了。警察的聚會有時就是這樣,看似劍拔弩張、相互損貶,實則是親密無間、暢所欲言,早在警校的時候,只要看到林楠和黎勇、章鵬等人斗嘴,那海濤就會操著憨憨的口氣和狡猾的眼神問:“哥幾個又練業務呢?”
這次聚會本來很溫暖,黎勇請大家吃飯的目的,就是讓哥幾個在他婚禮當天幫幫忙,迎來送往啊、協調領位啊,不過如此。除了林楠當伴郎忙一些以外,那海濤和章鵬其實并無過多任務,所以吃飯,是為了談感情,說幫忙也只是附帶而已。但是誰也沒想到,就在大家和樂融融飯菜用罷準備結束的時候,章鵬搞了一出所謂警察干的事兒。
就在大家準備離席的時候,包間里進來了兩個黑臉漢子。
“鵬哥,給您結完了。”為首的漢子說。
“行了,有事再找你。”章鵬繃著臉說,壓根沒正眼瞧人家。
兩人陪了陪笑,說完了轉身就走,卻被黎勇一下攔住。“哎,什么跟什么啊,怎么就給結完了?”如今的黎勇也是打扒隊的探長了,不是善茬,一下露出了警察特有的表情。
“啊……恩……”兩人無從回答,轉頭看著章鵬。
“嗨,你甭管,讓他們先走,一會兒我跟你說。”章鵬撇了一下嘴,沖兩個人擺了擺手。
“甭介,我還是問明白了吧,今天是我請客,憑什么讓外人結帳,我得鬧明白了,要不可不踏實。”黎勇顯然挑理了。“你們倆干嘛的?”黎勇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他們問。
“我們……”兩個人更局促了,雖然他們長的身材高大魁梧,但也被黎勇那犀利的眼神盯的難受。
“嗨……”章鵬顯得有些急躁,本來想整一個有面兒的事兒,沒想到黎勇這小子卻來了這么一出。“沒大事,不是被告,啊……”章鵬解釋。“這兒哥倆兒不錯,在我片兒開買賣的,一直憋著請我吃飯,今兒這不正好嗎?算他們請的,啊。”章鵬說完了又擺擺手,示意他們走。
“不行!沒這個道理!”黎勇說著就站了起來。“多少錢,我給你們!”黎勇語氣咄咄逼人,新郎官生氣了。
林楠和那海濤對視一下,心里這個罵章鵬啊,人家今天請的是準婚宴,要的就是有個面兒,哪輪得著你章鵬啊,糊涂的混蛋。但罵歸罵,眼瞧著好好的聚會不歡而散,也得想辦法解決啊。二人交換了一下神色,開始抹和。
“哎,算了算了,章鵬也是一番好意。”林楠邊說邊走過去,把黎勇按在了座位上。“別鬧,讓新娘子看著不好。”林楠小聲說。
“哎,二位,跟我出去。”那海濤微笑著沖兩個人走過去,語氣卻是命令性的。
章鵬弄了個沒趣,他咂著嘴點燃一根煙,把眼神挪到李亞男那里試圖得到些安慰,不料卻被亞男冷冷的眼神嚇了一跳。“混蛋的廣播體操!”亞男狠狠瞪了他一眼。
“怎么了我?”章鵬還是沒弄明白怎么得罪黎勇了。“警察不交沒錢的朋友。”章鵬又把自己偽裝成流氓了。
外面起風了,北京的秋風吹飛了街道上的陣陣沙礫,這些沙礫飛騰著飄蕩著,無力阻攔自己的命運。林楠和大家告別,回到了自己那兩紅色的MINI COOPER車上,不自覺地取出了小蔓那天給自己寄來的信件。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信紙的最后兩個字。
“再見……”
車窗外的落葉嘩嘩地撒落在地面,之后又與那些沙礫混合,被秋風無情地拉扯拋棄,此刻正是整個秋季最落寞和感傷的時候,林楠反復默念了幾遍小蔓說的“再見”,搖開車窗,把信撕的粉碎,揚在秋風里,卻不知為何,秋風突然停頓,那些雪白的碎片竟隨著滿天的落葉和沙礫輕輕地落在地上,落在離林楠最近的視野里,一片也未曾缺少。林楠突然感到一陣心痛,打開車門去撿拾那些信的碎屑,而不料狂風驟起,那些雪白的碎片一下飄散滿天,掙扎地向著城市的上空飛去,矛盾而無助,林楠伸出雙手試圖抓住,卻沒留下一片……
那些碎片飛過路燈、飄過樓層,一個圓臉的小姑娘和媽媽說:看,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