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句“失了心，那便成魔”，就是于這深不可測的老人面前，樊無道亦是絲毫不懼。

而手中的蒼龍劍更是橫于胸前，有一股淡赤的氣息縈繞，林間有葉落于劍身附近，卻是剎那消湮。

老人自是一眼便已經認出了這柄木劍，這木劍的兇名，當初也是威懾著三宗六派。

“你可知曉這木劍的來由？小子？”

樊無道哼聲輕蔑道:“這木劍既然由我師傅傳授于我，我自然知曉，而且比誰都知曉。”

老人不緊不慢，徐徐而道:“那你可說一番這劍的來歷？”

“瞧你那番模樣，也是知曉一二，又何必再多問？”樊無道眸眼一沉，壓低聲音，“況且，我若不想告知你，那是誰也不能讓我開口！”

老人依舊笑如春風，面色不動，道:“那既然如此，不妨讓我瞧一瞧你的劍法？可有你人這般鋒芒必露？”

“我這劍乃是殺人之劍，劍下不留無名之輩，況且，它在我手上還未沾染過鮮血。”樊無道半虛著眉目，想著自己師傅。

林中的清風擾動著地上淺黃的樹葉，三兩樹葉由地飄起，在幾尺之高的空中翩然。

忽而，有一片有些枯黃而半卷的落葉卻是懸浮在空中，它不隨風動，定于一隅，卻令人感覺危機四伏。

葉成殺人劍，微光驚人心。

虞舜溪只是瞧著那鶴發童顏的老人右手捏指，唯食指與中指并伸，輕微一動，葉隨指動。

自然，這不過平平的御器之術，但凡有些修為之人便可達到。可于此之境，敢以片葉作劍，又是如何的自信？更何況，虞舜溪由這片葉之上感受到了內藏的劍意，生生不息。

樊無道雖手中握著蒼龍劍，可整個身子卻也警惕著，不敢有半點松懈。這平和的老人身上氣息單薄，可這片懸浮在空中的黃葉卻是劍意四伏，令人如坐針氈。

不懂劍意的人自而不明其意，而知劍術之人卻是愈發覺得這一片葉上的氣勢不凡，劍意四溢。

落葉輕輕嗡鳴，卻令樊無道腦海之中似有千軍萬馬廝殺的錚錚之聲，刀劍相擊的鏗鏘之音。

樊無道平生才知，原來劍術通達竟能達如此境界，他穩住了心神，蒼龍劍指大地。

那神秘老人卻是手指不動，整個身子有如靜物，唯風將其衣袂掀起。

兩人四目相對，一人面帶著春風和煦般的微笑，一人眉目中盡是冷冽與認真。

虞舜溪站在兩人之間，觀著兩人無形之間的比試，卻是滿面細汗。樊無道的整個人，還有手中的蒼龍劍都有一股淡赤光芒籠罩，腳下的土地三尺之內無雜葉。

只因地上的雜葉已經被樊無道身上的凌厲氣息斬碎，化為塵土沒入大地之中，何其的鋒芒。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兩人依舊那般站立，依舊相對，依舊不語。

比劍并非只能比劍招，而正如兩人此刻比的便是劍勢，一人凌銳不藏鋒芒，一人卻是將鋒芒皆聚于一葉之上。

兩人皆是可怕，兩股氣勢，也是對于人生的不同領悟。無孰強孰弱之分，這亦是對自己道的堅持，故而他們也在拼自己的道。

天邊陽近西山，山林之中有三人直立身子，不為外物所動。樊無道面具之下的那一張臉上，卻是汗珠密布，渾身的衣衫已經被濕透，緊緊地裹著身子。

那一片枯黃的葉懸立，隱而不發。

若要一戰，那便一戰！

樊無道身形一動，手腕一挽，蒼龍劍隨之而出，與那一片枯葉針鋒相對。

蒼龍劍雖為木，可卻是這世間最為堅硬的木頭，它之中蘊含了蒼龍的精氣，被其滋潤，已然是靈氣十足。

劍出之間有隱約的龍吟聲嘯，攝人心魄，赤紅的光芒匯聚為龍影，那一雙兇猛的眼睛，令人心神膽寒。

可蒼龍并非惡龍，它是因守衛這人間的正義而死，它是因與異獸相斗而亡。這柄劍本應當是一柄正義的劍，可如今卻是兇光畢露。

神秘的老人眉頭微皺，似嘆息而非嘆息，右手自胸前劃過，枯葉飛出，與蒼龍劍相互撞擊。

枯葉只是一片葉，可它卻是受住了蒼龍劍的攻勢，未曾消湮在龍吟之下。

樊無道一聲大喝:“為我之劍，世間無敵。蒼龍既出，四方俱滅！給我破！”

有淡淡的黑氣縈繞在樊無道的雙眼之間，埋藏了那赤色，顯得有些詭異。

蒼龍劍似乎便化作了一條蜿蜒的長龍，震天攝地，聲嘯八荒，將那枯葉催散。而后其威勢也未曾減弱，向著神秘老人飛去。

神秘老人卻是聚集身旁飄落的枯葉，將它們化作一柄黃葉劍，與蒼龍劍相互纏繞。

黃葉劍散開為團，將蒼龍劍圍繞其中，令其不得而出。

樊無道卻似乎覺得自己失去了對蒼龍劍的掌控，自己的氣息探不進那黃葉之中，故而眉色凝重。

這神秘老人的劍術更在樊無道之上！

黃葉帶著蒼龍劍漂浮，歸于神秘老人手中，樊無道卻是冷目以對。

神秘老人手中握著蒼龍劍，眼中有一些復雜之色，他以左手撫摸著蒼龍劍身，感受著那陌生的氣息。

蒼龍劍在神秘老人手中卻是如同困獸掙扎，卻又在他的手中漸漸平靜了。

樊無道知蒼龍劍有靈，卻沒想到這神秘老人竟能使蒼龍劍靈靜下，還如此這般輕易。

要知曉，當初樊青陽將這柄劍交于樊無道之時，樊無道也是經歷了諸多磨難才將蒼龍劍靈安撫。

樊無道冷聲道:“你究竟是何人？”

神秘老人卻似乎并未聽到樊無道說的話，還在細細的端詳著手中的蒼龍劍，那般認真。

“你可知，曾經的蒼龍劍是一柄名劍，它代表著黑暗中那微弱的光芒，它引領著黑暗中的人前行？”神秘老人似喃喃自語。

樊無道依舊冷聲:“不知，也不必知。”

“可是如今，這柄劍沾染了太多鮮血。劍，本身也必然沾染鮮血。可它應當如何，全在執劍人的手。”神秘老人驀然抬頭，蒼龍劍出，一條金龍聲嘯九天，向著蒼穹而去。

它向上蜿蜒，似乎要沖破這世間的黑暗，為人間帶來光明。

此刻，天已經暗下，可蒼龍劍卻是金光四溢，在黑夜中劃過一道流光，那般燦爛。

樊無道從未見過蒼龍劍靈如今日這般聲音亢然，就好似隱于黑暗長久，再次在光明之下的歡然。

蒼龍劍自天空落下，亦若一顆璀璨奪目的流星，拉下長長的金光，向著樊無道而去。

樊無道的身子卻沒有動搖半分，雖蒼龍劍向著他刺來，他的眸子瞧著蒼龍劍，依舊平靜。

蒼龍劍卻是懸在了樊無道眉心前幾寸，散去一切光芒，就只是一柄普普通通的木劍。蒼龍劍靈也已經沉睡，隱藏在劍中。

當樊無道再次抓著蒼龍劍時，劍身有淡淡的赤紅色，那是蒼龍劍曾經弒殺過人的鮮血凝聚的戾氣。

可當蒼龍劍在那神秘老人手中時，它卻是散發著淡淡的靈光，令人有些神往。

“這柄劍自然只屬于你，但它卻不應在你手中蒙塵，你可知曉？”神秘老人語重心長道。

樊無道默聲不語，他從來不愿聽別人的教導。故而他轉身，他向著遠處而去，向著黑暗中而去。

“我說過，他們三人必須放了，否則，我仍舊會回來。”黑暗之中，樊無道的聲音清晰可聞。

虞舜溪轉身瞧著微暗之下的老人，拱手有禮道:“多謝高人出手相助，卻不知前輩尊姓大名？”

此刻，虞舜溪將自己的身子放得極低，沒有絲毫忤逆此人的意思。

若以年齡，這人鶴發童顏，也不知其歲數;若以修為，這人自然高深，虞舜溪自愧不如，故而稱為前輩。

神秘老人一笑，道:“西去百里，有群山一小宗，不過管著數萬人罷了。”

神秘老人一步數丈，幾乎縮地成尺，消失在虞舜溪的視野之中。

敢在白桐洲稱宗派的，也唯有佛宗，縹緲宗，青蓮宗。而西去百里，那便是青蓮宗的地盤……

虞舜溪站直了身子，卻是險些腿軟，眸中盡是駭色。如此推算，這神秘老人恐怕便是青蓮宗的宗主——柳尋風。

若聞春何處，但使柳尋風。

這一句便是他人盛贊柳宗主為人的話，今日一見，果真名不虛傳。

柳尋風的臉上總能笑容滿面，令人如沐春風，就是對樊無道這樣的魔道中人，他也能以引導為主。

實則，柳尋風自然是知曉樊無道的來歷，還是深知。

可于魔道中人，引導可是有用？他們又真的會因一兩句話而改過自新，脫離殺戮，而走向正途？

這一切自然是不為人知的，那便等罷。

想著自己的白楊鎮內還困著青蓮宗的弟子，虞舜溪背上就是一陣冷汗，趕緊擦了擦面上的汗水，向著白楊鎮回行。

天已暗下，星月潛行。

青蓮宗下，于這如水的月光之下，有一清瘦的青衣少年手中捧著書卷，在月下思悟。

《草木劍訣》這本書已經被黎明翻得泛光，可他卻是孜孜不倦，欲求書中道理。

一草一木可為劍，但使日月失光華。

有時候，一些人真的會因一點希望，那微弱的希望而努力，只因它能給人指引。

這些時日，黎明的腦海之中似乎也有一點點通達，仿佛尋找到了一些契機。可靈感總是在一剎那間閃過，千百回憶而無緣再想起，怎么也不能。

何以借草木為劍？以鐵鑄就的劍可是不鋒利？又或者那些曠世名劍還不夠驚艷？

木劍，如今黎明的手中便有一柄木劍，普普通通，輕輕一揮，毫無威力。

黎明也不知，為何自己能數年如一日地堅持下來，有時候人真的會很累，可是累過之后，便又是度日。

他不希望自己的一生沒有前進的方向，沒有一點曙光，故而他在努力。

如今，他亦能引靈氣入體，可是仍舊很艱難。靈氣進入了身體，卻是漸漸地消散，又歸于虛無。

這便是根骨太差造就的，黎明這般想著。

天上月彎彎，夜空漆黑而深遠。

月已經當空了，夜已經深了。

多少人已經睡去了，是的，已經睡去了。

遠山唯有黑暗的輪廓，在月光的揮灑下隱現，山川大河之遼闊，皆在心間。

黎明忽而收起手中的《草木劍訣》，將它別在腰間，順著一條明朗的小道向著遠處而去。

他一雙眸子發著光亮，四處尋找，臉上帶著欣喜。

曾經，也在這黑暗之下，有過一個人告訴過黎明許多事情，許多，許多。

這人間從來不懼生而不同，唯怕自己也將這根植在心，而固步不前。

根骨并非一切，成就無上的人也并非天資卓然。

若沒有一雙華麗的翅膀翱翔在天，那便以雙腳踏遍這世界，亦是不朽不悔。

方才，他似乎又瞧見了那個身影，飄然在虛空的身影。此刻，那人便在自己眼前，在空中獨立。

“前輩，許久未曾見你了。”黎明心中有些欣喜，就像遇見了一個很親很親的人。

“小子，劍術練得如何了？修為可有長進？”那人背對著黎明，聲音卻是那般溫和。

“劍術，我也不知，似懂非懂。《草木劍訣》的奧秘，我依舊不明，也曾觀小草于風搖曳，也曾癡樹于天地獨立，似有其意，而不明。”黎明語氣中有點嘆息，或許因勞累。

“那你便瞧一瞧我，興許會有所悟。”

一語言罷，那人便是在清涼的月色之下引劍而來，一式盡舞。

劍自然是黎明手中的木劍，黎明雙眸之中盡是震驚之色，那等劍術他從未見過。

劍風起于長林，數山草樹有呼應之聲。清月籠山川，劍氣失月華。那劍似草般柔韌，曲折蜿蜒，卻又時而挺直，不屈不撓。

林中有葉無風自落，卻是有如一顆被投擲的石子垂直落下，直入黃土青石。葉落沒石，劍已經回到了黎明身旁。

那個前輩已經離去了，黎明卻仍舊在那劍術之中，深深沉浸。

“草木之意，自然之道，道法千變，劍法千變。道法無常，劍法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