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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兒盛

老頭來的那年,我十二歲。

當時是村長在村口遇見了他。他頭發花白,衣衫襤褸,帶著一破布麻袋,一趴趴在村口那塊地上一動不動。

跟一具死尸似的。

當時人們都建議給他點吃的喝的打發他走得了。

可村長卻毅然決然地收留了他。

若問其中的緣由,大概是那個老頭長得很像村長已逝的爸爸吧。

村長動員了全村人幫他修房子,照顧他的衣食寢居,于此同時,還經常安排一些小孩去陪他玩兒。

“這樣的老人一定會很喜歡孩子吧。”村長說,“因為他當年也很喜歡孩子。”

可是,適得其反。

給老人的房子算是姑且住進去了,但提供的食物他很少吃,大都分給了來他這兒玩的孩子。

他唯一的索求,就是農耕器具。

剛來進屋的第一天,他就在自己房子周圍開墾田地。

他看似把食物分給我們,但實際上似乎不喜歡我們。

以至于孩子們都非常討厭他。

他一句話都不跟我們說,只是自己默默地看向窗外。

他似乎在尋找什么。

·

老頭很奇怪。

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也記不清自己的歲數。

從何而來,又因何至此,他一概不知曉。

當然,這是不是裝的并不重要。

他是村長盡孝的對象這點便足夠了。

換句話說他想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死了埋這兒也沒關系。

他的生活簡單,也沒什么危害村的行為。

關于來歷,村長也去查過。

他剛來這兒的時候衣衫襤褸,大概是經過長途跋涉來到這兒的。

方圓幾十里的村都表示對老頭沒印象。

于是乎村長也放棄了。

他也在我們這兒安定了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他一天天早出晚歸地勞動著。

糧食由村委一天天送到他家。

我們小孩輪班似的一天天去他家度過最無聊的一天。

直到……

·

“我們還有多久到啊?”如果你很久不說話,身旁突然有了個可以搭話的對象,想必你也能提出這樣毫無營養又毫無價值的對話。

“還有兩天左右吧。”銘說,“半個時辰前你剛問過。”

我背著厚重的包袱,腳步漸漸緩了下來。

“怎么?背不動了?”銘在我跟前,“幫你背點?”

“不用,你陪在后頭聊聊天就好。”我抬頭仰望天空,夜色正好。

·

村長死了。

全村人始料未及。

據說是死于心臟病。

但第二天,一切都還是照常運行。

村長的兒子當了村長。

但他并不像村長那般疼愛他的“父親”。

他撤走了所有的糧食補給,命令全村人不許與老頭有任何交往。

新村長斷定,老頭就是一掃把星,害死了自己的父親。

平日里那些孩子也釋放了怒氣,來到老頭的屋子前又是敲又是罵。

所有的父母也不允許自己的孩子去接近老頭。

在這個蕭瑟的秋季,有那么一縷希望。

老頭自己耕作的作物成熟了。

小麥恣意地搖曳在夕陽下。

看到此情此景,我對老頭崇敬萬分。

打從一開始,他要是靠著別人而活的話,現在的他肯定活不了三天。

就憑著他那布滿老繭的手,創造了一個生命的奇跡。

我與老頭的緣,相信還能走的更遠。

不管何時,只要有想去他家的念頭,就去山坡摘一把笛傘花。

一如既往地擺好似七月陽光的笑臉,與他度過一段最有趣的時光。

在那,就在那個山坡上,一定有一個,我可以無論何時,都可以去那歇歇腳,去給心靈休憩的地方。

·

“喂!你不要命了嗎。”銘呵斥我。

我握緊身后的匕首。

此刻我們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

如若他跟我不是一路人,我會往他脖子上扎一刀,而后推他落涯。

“怎么樣,你要阻止我嗎?”

“不……我只是很好奇,為什么你會有這種想法……”銘說,“你是十五歲被抓過來的吧,現在的你二十四歲,再過一年你就可以解開行囊返鄉了啊。而且,咱們倆村不是早就已經收歸王手下了,你現在這樣做可是置你家鄉于度外啊。”

是啊,為什么我會這么想。

腦海里只有一個聲音,不斷提醒我這樣做。

是誰來著?

我握著匕首的手收了回去。

管他是誰呢。

我只記得,有個人對我說的話,非常重要。

改變了我的一生。

我希望這句話同樣能對我眼前的這個人奏效。

拜托了,不知名的人。

我與你同在。

·

“你……你好。”我拘謹地笑了笑,“我是第六天的孩子,我叫椋,將陪您度過愉快的一天。”

聽伙伴們說,這老頭經常一言不發,十分惹人厭。

他會在你打招呼之后,招呼你到桌子上,吃村民送來的干糧。

我已經做好在那發呆一天的準備。

老頭本是在睡覺,我來之后睜開了雙眼。

我又重新擺起笑臉。

“我叫……”我打算重復道。

“你手里的,那是什么花?”預料之外地,他驚坐起身。

我看了一眼手中的花,再看一眼老頭。

我從他眼中看到了光。

“笛……笛傘花。”我回答到。

他向我伸出手。

我順勢將花遞過去。

老頭接過花,對著中空的管,吹了一曲。

曲聲悠揚,似清風拂過鮮花盛開的山坡那般柔和。

聲畢,我鼓起掌。

老頭已是飽含熱淚。

“你叫?”

“我叫椋。”

“椋啊……好名字。”他說。

而后,他沉默了,盯著花良久。

沉默中,我卻從巨大的驚訝中緩過神來。

他今天陪我說的話,占了他說過的話的一大半。

一整天,他數次吹響那首曲子。

到了最后,他叫我打開門。

他領我出門,而后,我們在山坡上。

雙手夾著笛傘花,一搓,一松手。

一起目送旋轉的小傘,飛向天涯。

“以后能多帶些花來么。”老人打破良久的沉默,“我想再多看看它們。”

“好。”我說,“我該怎么稱呼您呢?”

老人又陷入了沉默,這次的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似乎在做什么巨大的決定。

我嘆了一口氣,遙望日暮西沉。

在我右腳踏離這片土地之際,他開口了。

聲音宛若洪流,渾厚而沉穩。

“我叫芡。”老頭說,“不用叫我的名字,叫我老頭就好,這個名字不值得被世人銘記。”

他說的話實現了,多年以后,我的確忘記了這個名字,且我敢保證沒有一個人記得他的名字。

他就這么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

·

“好……你若是赴死,我也陪你。”銘聽了我的話,莊嚴地說。

“一言為定。”我上前擊掌。

我抬頭仰望天空。

此刻繁星點點,編織著夢的形狀。

我向那不知名的人道謝。

謝謝你,這一路上,我不是孤單一人。

我一定會,在黑夜中尋覓到所有碎片,讓它們。

趕在黎明前盛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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