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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養(yǎng)子.肆

  • 為賦秋辭強說愁
  • 不寫人
  • 3669字
  • 2019-02-16 10:43:06

秋辭又是一愣,明晃晃的眼看看他,又看看她,吃驚的樣子莫名可愛。青耕也在這時跳出來,情緒十分激動,“這年頭真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人都來認(rèn)主,你趕緊給我起來,把話說清楚。”

郎君卻將全部注意落在秋辭手里的軟鞭上,若有所思。

夏娘是個遭命運捉弄的女人,自幼父母雙亡,靠沿街乞討為生,偏又生得嬌美,自是不甘平凡。

十三歲時入了蕭宅做丫鬟,那時蕭家的主子叫蕭淹,便言令才,三十歲就升了戶曹掾史。一日,蕭淹宿醉歸府,夏娘生了心思,待三更無人爬上了富貴床。蕭淹專情,獨寵嫡妻祖氏,可傷前歲得病去了,這兩年他醉心仕途,也不提鸞膠再續(xù),膝下僅有祖氏留下一女。他見夏娘聰明伶俐,且有幾分姿色,便也不去計較她的算計,將她納做了妾,只半年就見了喜事。

夏娘孕肚尖尖似桃,蕭母斷是男郎,便想著孫子出生,將孫子娘扶正。夏娘喜出望外,日日期盼孩子落地。直到這日,也是夏娘臨盆前的一月,蕭淹途經(jīng)淇水時,尋到了一塊奇石。

石頭久泡于水中,周身長滿了青苔水藻,扒開一看,上頭花鳥蟲獸,麒麟獬豸皆呈祥瑞,更時不時發(fā)出一股異香,像是桂花澆上了金桔汁,醇香濃郁。先前蕭淹正尋好石做影壁,便命工人鑿石磨壁,保留其八分模樣,立在前廳做鎮(zhèn)宅之物。那時夏娘挺著肚子自影壁下走過,每每隱覺胸悶氣短,一次險些暈倒,腦袋倒在石頭上,嗑出了血,似開出一朵花,轉(zhuǎn)眼便被吸進(jìn)了石頭里,無人察覺。是夜,夏娘難產(chǎn),連帶著孩子一起大歸了。她死后心不甘,怨魂盤旋于墳塚周圍,深重的執(zhí)念將她化作姑獲鳥。

聽到此處,秋辭對來因去果已了然于胸。

想來那隱匿于蕭宅的魍象鳩占鵲巢,吞了為商紂守陵的鎮(zhèn)墓獸。帝辛生前暴虐無道,作古多年,死后唯恐被人鞭尸,命子武庚將尸骨藏于淇河之中。本以萬無一失,誰料淇河因河道東移,河床日見沖刷變低,紂墓露出,漸與堤岸連在一起。而魍象吞食野鬼惡鬼本就陰邪,又受帝辛怨氣影響,殺人吃肝亦是必行之事。

秋辭微微愣了愣。原來凡人將她比作的卻不是妲己,而是帝辛。帝辛殘暴狠毒,荒淫無度,倒是比扭捏作態(tài)的狐精直白些。只是她還是不喜歡。

捧爐涼了,靖人娘子又端來一個紅泥小手爐,放在秋辭手中。她問道:“烏傷的孩子都是你拐的?”

夏娘點了點頭,“那邪物吃人,害了蕭家人不夠,直吃了大半個縣的嬰孩才罷休。所幸只要它聞不著血,就不會出去害人。不承想有人買了蕭宅,我恨邪物又要作祟,便拐了全縣的嬰孩,細(xì)細(xì)將他們養(yǎng)大,再還回去。如此我能不寂寞,他們也留下了命。可恨它卻將魔爪伸向了鄰縣,我能力有限,也再顧不得。”

姑獲鳥言辭鑿鑿,倒不像在說謊。想她尚通人性,吉量在她手中性命無憂,秋辭安心落意,也為郎君在場,并未立即追問吉量一事,只坐在了一旁空翠的大石上,捧著手爐微笑道:“如何不再養(yǎng)幾年?長了十歲也是孩子,蕭宅里現(xiàn)今可住著人呢!”

夏娘遲疑了片刻,抬眸看了郎君一眼,見他眸色淡淡并無情緒,雙手緊緊交握,許久,才輕聲道:“是他告訴我,邪物已傷,再不起浪。命夏娘在此等候主子,萬不可怠慢。”

郎君負(fù)手而立,南枝貼著衣襟劃過,白裳吸了花色,盡顯風(fēng)情,“他是誰?”

夏娘垂下頭道:“大人鳧徯。”

秋辭一怔,手爐都險些拿不穩(wěn)。

怪道郎君會知曉吉量身份,怕是那鳧徯大嘴巴,在她那吃了虧后,委屈巴巴地對著主子稀里嘩啦一陣,把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與他聽了。秋辭暗恨自己當(dāng)初沒待鳧徯再好些,也不知他在郎君面前怎么說她壞呢。

青耕抱著手臂,低頭看了眼夏娘道:“你既是鳧徯的人,必不是罪大惡極,為何要請罪?”

夏娘誠惶誠恐道,“因我胎死腹中的孩兒魂魄無依,便是投生也體弱多病,難有整壽,為此那對夫妻竟狠起殺心,我自是不許,趁夜色殺人奪子。妖物傷人已天理不容,何況是殺人呢?現(xiàn)阿華有靖人照料,可無憂成長,夏娘害人償命,無怨無悔。只可憐我那孩兒,始終都來不及喚娘。”

郎君此時不笑,面無表情地點了下頭。秋辭以為是他要出手處決殺人的姑獲鳥,便急著捧起夏娘的腦袋,問道:“尋死不遲,先告訴我你把吉量藏哪了?”

郎君面色平和,眼底卻是靜靜淌過一絲笑意。

夏娘疑惑,“我不知吉量是誰,娘子恐是尋錯人了。”

青耕也跟著起哄,“呦,先前不是說不認(rèn)識吉量么?”

秋辭有些急了,把手比在肩膀上,“你怎會不知吉量是誰,他生著一雙金瞳,大概這般高了,或許更高。”

“她或是真不知。”說話的人不是夏娘,而是羽衣油亮,人比花秀的鳧徯,他奉命尋人有了結(jié)果,此來是為主答復(fù)。他朝著郎君行了一禮,說道:“主子,有人在豢養(yǎng)髑髏神(1)。”

髑髏神是什么?光聽名字便知不是什么好東西。可髑髏神到底是什么?在場的幾位又都不知道。便是熟讀天下書的郎君,也不過略曉皮毛。只知是妖人拐盜男童,將人殺死掬留魂魄,制成傀儡供其驅(qū)使,做盡世間惡事。

立在梅樹下的秋辭肚子忽然疼了起來,疼得她眉目猙獰,滿頭是汗,再也站不直身子。她雙眼閃爍地盯著地上碾作塵泥的落花,渾身都在發(fā)抖。她明明已經(jīng)一候未喝人間的雨水,肚子是不可能疼的,只是此刻的疼又是這樣徹骨,令她難以招架。一旁的靖人娘子以為是她覺著冷,連忙端來熱茶,誰知秋辭竟疼到暈了過去。

清晨時,秋辭被陽光亮得睜不開眼,拿手捂住,指縫里卻瞧見郎君如玉的側(cè)臉。他此時并未束發(fā),如瀑的青絲到腰長,用白玉環(huán)松松地勾在背心,衣裳也換了,是繡著祥云紋的藍(lán)灰色錦袍,腰間系上一塊未經(jīng)雕琢的翠玉,陽光灑在玉上,晶瑩剔透,襯得郎君美貌真真絕妙。

“郎君面色紅潤,看來是昨夜睡得安好。”秋辭此刻笑得開心,仿佛昨夜疼哭的人不是她。

郎君不知她醒了,聽到她說話吃驚了片刻,而后眼睛一彎,似新月般好看的笑。青耕端來一碗水,遞給秋辭,“昨夜也就只有你睡了,咿咿呀呀地喊得那么響,比老鴉還聒噪。”

秋辭口干舌燥,嘴唇都起皮了,只恐碗里的是些骯臟溪水河水,便沒去接碗,直到郎君告訴她,碗里的是岱輿露水,這才放心盡飲。她道:“昨夜我肚子疼得厲害,睡得也不好,半睡半醒間卻做了個美夢。夢見有仙人為我拭汗,他俯身時落下了件物事,堅硬似是石頭,我握在手中,疼痛竟減了七分。那物事形態(tài)大小,恰與郎君腰間這塊翠玉吻合。郎君莫不是就是那慈悲為懷的神仙?”

“還不是你借病耍流氓,拉著主子的手不肯放,害得主子一夜未合眼。”青耕在伸手接過空碗時,還不忘白她幾眼。

秋辭聽了,也不大愧疚,倒像是占了便宜的無賴般哈哈笑道:“郎君身上有香氣,比女人還好聞。”

郎君被調(diào)戲也不惱,只笑而不語。鳧徯派出的人有了消息,近些年也就漢中出過一只髑髏神,殺人放火倒也未曾干過,單偷了一只長恩鬼。

秋辭垂頭,不久便想起了一些,“山陰郡的郡守正有一只長恩。”

鳧徯道:“那就找人盯緊他,或許能從他那找到線索。”

漸漸地,陽光暖了,花兒開得也更艷了,就像快要滴出血來。郎君吩咐道:“你與青耕一道親去盯著,不可大意。”

酥酥軟軟的聲音,耳朵像是被灌了蜜,二人素是聽?wèi)T了的,倒是秋辭驚訝地喊出了聲,“郎君如何不說三個字了?”

青耕冷笑了一聲,“主子只有對討厭的人,說話才說三個字。”

秋辭咳了一咳,話題到此算是徹底不能繼續(xù)了。

靖人備了兩葉輕舟,及滿滿幾大包袱的蜜餞干糧,恭而有禮地目送三人離開。而夏娘得知是秋辭殺了作惡的魍象,感激涕零地要報恩,拋下年幼的阿華也跟著去了。

冬日的夜蕭條,也靜得駭人,雕花的輕舟游過萬重山,快而平穩(wěn)。夜半三更,秋辭輾轉(zhuǎn)反側(cè),起身卻見郎君肘枕舟幫,看那篇《萬字文》看得認(rèn)真。他疏眉緊皺,好似遇著了什么晦澀難懂的字句。這倒是奇了,《萬字文》不過字多了些,上面的內(nèi)容怕是連十歲的孩子都懂得。

“這篇文章這樣有趣?郎君竟連睡覺都顧不上了。”秋辭道。

“倒也不是有趣,只是以往沒見過,娘子卻是哪來的?”話雖說得這般漫不經(jīng)心,可他緊握地圖的手告訴秋辭,他絕非是圖一時新鮮。

“圖是一個少年贈我的。郎君既是喜歡,那就拿去,反正我留著也沒用。”說話時,秋辭袖子下的手指靈活地彎了幾個。

郎君點了點頭,很自然地笑納了。

不知過了多久,天色漸漸亮了,又一夜過去,吉量仍舊生死不知。秋辭捧著腦袋看煩了青山綠水,與他唱反調(diào)的青耕又與鳧徯、夏娘一道連夜趕路,眼下早已入了城。她不安時總愛說話,便轉(zhuǎn)頭問郎君道:“對了,我叫秋辭,還未請教郎君名諱呢?”

分明是說自己的名字,他卻為難似要尋一位闊別千年的舊友,許久才淡淡道:“他們叫我花間燈。”

原是他想了半日的名號給她,秋辭暗恨自己快了嘴,起先沒取好個水中月來賣關(guān)子。只既已和盤托出,便也不做掙扎,她咂咂嘴,手指又悄悄彎了幾個。

“名字真好聽,只不知有什么緣故。”秋辭眨了眨眼,萬分自然道:“花郎可愿為我說說。”

“也沒什么,也就是平日里無事,我喜歡點些天燈,掛在花叢里。南荒國有株花樹,四季常開,經(jīng)久不謝。”聽這話時,秋辭彎盡的十指,又從頭開始彎了起來,嘴里還念念有詞。花郎暗中觀察許久,終忍不住問:“娘子在數(shù)些什么?”

嗬,被發(fā)現(xiàn)了!

秋辭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粉撲撲的臉蛋往花郎湊了湊。娘子她笑了,笑得靈動又好看,能有多好看呢?一時間,青山流水,美玉鮮花,皆是她眉眼盈盈處,好看到令素來寡淡的花郎都愣了片刻。

“方才花郎共與我說了六十六個字,哦對了,還得加上這七個字,那便是七十三字。花郎對討厭的人說三個字,而跟我說了七十幾字,如此看來花郎非但不討厭我,還十分喜歡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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