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可怕的李世民,完美的李世民
- 大唐興亡三百年(全集)
- 王覺仁
- 26933字
- 2018-11-26 17:53:10
最后一個影子朝廷
李密敗亡,最大的獲益者無疑就是王世充。他不但收降了李密的十幾萬部眾,而且得到了單雄信、裴仁基、秦叔寶、程知節等一大批驍將,又奪回了洛口倉,解決了軍隊的糧荒,真是贏了個缽滿盆滿。此外,小皇帝還加封他為太尉、尚書令,總督內外諸軍事,并特準開設太尉府,精選文武官吏。
王世充的權威達到了人臣的頂點,接下來,他還會干什么?
小皇帝楊侗對此憂心忡忡。
他意識到王世充隨時可能對自己下手,可又絲毫沒有應對之策。每天活得戰戰兢兢的小皇帝最后只好命人取出宮中的財物,大量布施窮人,借此消災祈福,希望能逃過一場注定要降臨的災難。
可是,就連最后這點可憐的精神安慰很快也被王世充剝奪了。因為王世充有一次入宮赴宴,回家后忽然上吐下瀉,他立刻懷疑是小皇帝讓人在酒菜中下毒,從此便不再入宮朝見,并且命手下把守宮門,嚴禁小皇帝從宮中取出一針一線。
小皇帝徹底陷入了絕望。
那些日子里,無論是幼主楊侗還是洛陽士民,所有人都很清楚——這最后一個影子朝廷很快就要覆亡了。
宇文化及稱帝不久后,聽到了李密敗亡的消息,頓時心中竊喜,覺得這是擴大地盤的良機,于是出兵攻打李密舊部元寶藏駐守的魏州(今河北大名縣),但是打了四十多天,始終打不下來。
正在中原一帶四處游說的魏徵立刻前往魏州,勸自己的老上級元寶藏歸降唐朝。武德二年(公元619年)正月初七,元寶藏向唐軍獻出了州城。
正月十八,唐淮安王李神通率部攻擊宇文化及的老巢魏縣(今河北大名縣西南),宇文化及無力抵抗,只好向東逃往聊城(今山東聊城市)。李神通進入魏縣,俘虜并斬殺了兩千余人,隨即進圍聊城。
此時,定都樂壽(今河北獻縣)的夏王竇建德也親自率軍南下,直逼聊城,準備與唐軍拼搶勝利果實。他的目標并不是宇文化及這個人,而是宇文化及從江都帶出來的傳國玉璽。雖然這個玉璽現在已經沒有了任何實際價值,但它畢竟是一種象征——皇權的象征。
困守聊城的宇文化及很快就發現,自己已經陷入了南北兩大強敵的夾攻之中。他大為驚恐,急忙拿出重金,請求附近的變民首領王薄出兵援救。王薄看在錢的面子上,決定當一回雇傭軍,率部進駐聊城協防。
可是援兵的到來并不能挽回宇文化及的敗局,因為城中的糧食很快就吃光了。宇文化及頓時絕望了,只好向李神通請求投降。
出人意料的是,李神通居然一口回絕。副手崔民干勸他接受,李神通說:“賊人既然糧食已盡,我們可以輕易將其摧毀,以耀我唐軍兵威,同時虜獲財寶,犒賞將士。要是接受投降,我們拿什么勞軍?”
崔民干焦急地說:“竇建德馬上就到,如果我們不能及時攻克,就會內外受敵,我軍必敗。眼下不戰便可拿下聊城,此項軍功得來甚易,為何要貪圖財寶而拒絕呢?”
李神通勃然大怒,隨即將崔民干囚禁。
數日后,宇文士及從濟北(今山東茌平縣西南)運來糧食,聊城人心稍安,士氣總算有所恢復,宇文化及遂繼續抵抗。李神通親自到城下督戰,命各軍全力攻城。貝州(今河北清河縣)刺史趙君德第一個攻上城墻。因為他不是李神通的嫡系,李神通擔心被他搶了首功,于是下令鳴鑼收兵。趙君德大怒,但是軍令難違,只好罵罵咧咧地從城頭上撤了下來。
還沒等李神通重新組織進攻,竇建德的大軍已經殺到。李神通自知不敵,只好率部撤出戰場。宇文化及出城迎戰,可他顯然不是竇建德的對手,在數戰皆敗之后,不得不縮回城中繼續頑抗。竇建德隨即對聊城發起猛烈進攻。
最后的時刻,王薄并沒有拿人錢財替人消災,而是忙不迭地打開了城門。竇建德大軍入城后,立刻逮捕了宇文化及和宇文智及以及他們的一干親信,隨后又以人臣之禮覲見了蕭皇后,并換上喪服,鄭重其事地祭悼了一回楊廣。等這些場面上的事情都做完之后,竇建德才從容收取了隋朝的傳國玉璽,還有各種印信和天子儀仗。
宇文化及和他的兩個兒子最后一起被斬首。讓人感到意外的是,行刑的時候,宇文化及既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磕頭求饒,而是平靜地說了一句:“我不辜負夏王。”隨后便引頸就戮。
這位輕薄公子的稱帝鬧劇,就以這樣一種“過把癮就死”的方式匆匆開局又草草收場了。
從稱帝到敗亡,歷時僅四個月。
也許是因為對這一天早有準備,所有的擔憂和恐懼也早已提前透支,所以宇文化及在臨死之前反而表現得比較平靜。
劊子手的大刀高高舉起的那一刻,宇文化及的內心也許只有這么一個念頭——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當大河南北的割據群雄逐一出局的時候,李唐王朝在中原、河北一帶的主要對手就只剩下兩個人。
一個是王世充,另一個就是竇建德。
在隋末唐初的亂世群雄中,竇建德無疑是一個比較特殊的人物。
因為這個人具有很強的人格魅力。從大業七年起兵以來,凡是打了勝仗或攻陷城池,竇建德總是把虜獲的金銀財寶全部賞給將士,自己分文不取。此外,雖然他早已稱王,但生活上卻一貫簡單樸素,從不吃肉,只吃蔬菜和糙米飯;他的妻子曹氏也只穿布衣,從不穿綾羅綢緞,所用的婢女也只有十余人。所有這一切都讓竇建德贏得了廣大將士和百姓的衷心擁戴。
擊敗宇文化及后,夏軍虜獲了數以千計的隋六宮嬪妃和宮女,竇建德即刻將她們就地遣散,一個也沒留。而隋朝那些有才干的舊臣,則大多得到了竇建德的賞識和任用,如裴矩、何稠、虞世南、歐陽詢等人[3]。至于那些不愿意為他效力,而寧愿投奔洛陽(隋朝廷)和長安(唐朝廷)的人,竇建德概不強留,一律尊重個人意愿,不但送給他們盤纏,還派兵護送他們出境。宇文士及和封德彝等人就是在這個時候投奔了李淵。
竇建德的所作所為使他廣泛贏得了人心。
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從這個意義上說,竇建德無疑是天下群雄中最有潛力也最有資格與李淵父子抗衡的人。
相形之下,王世充在這點上就比竇建德和李淵父子差遠了。
他身上絲毫不具備讓人服膺的人格力量,所以他注定留不住人心——尤其是留不住秦叔寶和程知節這種豪杰的心。
秦、程二人歸降王世充之后,雖然得到了他的重用和優待,但是王世充的為人卻讓他們十分厭惡和不齒。為這種人效命,讓秦、程二人不但覺得窩火,而且感覺前途渺茫。有一次,程知節忍不住對秦叔寶說:“王世充氣量狹窄,見識淺陋,卻又喜歡信口開河,動不動就賭咒發誓,活像一個老巫婆,豈是鏟除禍亂、匡扶正義之主?”于是二人決定尋找一個適當的時機歸降唐朝。
武德二年二月下旬,王世充在九曲(今河南宜陽縣北)與中原唐軍會戰,命秦叔寶和程知節率軍列陣。機會終于來了。秦、程二人對視一眼,忽然率領親信騎兵數十人離開陣地,向西狂奔一百余步之后,下馬回頭向王世充叩拜,說:“我等蒙公厚愛,本應深思報效,可您性情猜忌,喜聽讒言,非我等托身之所,而今不能再侍奉您,請允許我們就此告辭。”說完立刻翻身上馬,飛奔唐軍陣地投降。
王世充恨得牙癢,卻又不敢追擊,只好眼睜睜看著他們絕塵而去。
秦叔寶和程知節投唐之后,被納入了李世民帳下。李世民素聞其名,當即厚禮相待,任命秦叔寶為騎兵總管,程知節為左三統軍。秦、程二人的棄暗投明馬上給王世充麾下的其他將領樹立了榜樣。不久后,驃騎將軍李君羨、征南將軍田留安相繼率部降唐;李厚德和趙君穎也驅逐了隋殷州(今河南獲嘉縣)刺史段大師,舉城歸降唐朝,李厚德隨即被任命為殷州刺史。
這一年閏二月底,李厚德回家探望患病的父母,命弟弟李育德駐守殷州。惱羞成怒的王世充趁此時機,親自率領大軍進攻殷州,將其攻陷,李育德和三個弟弟全部戰死。三月初,王世充又率軍攻打榖州和熊州。熊州刺史史萬寶出兵迎戰,結果又被王世充擊敗。
幾場勝仗打下來,總算讓王世充撈回了一點面子,同時也讓他增加了幾分逐鹿天下的底氣。
差不多在這個時候,一個在他心中隱藏已久的念頭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
稱帝。
王世充覺得顛覆隋朝這最后一個影子朝廷的時機已經成熟。
他把這個想法跟屬下一說,立刻引發兩種針鋒相對的意見。幕僚李世英深以為不可,他說:“四方人士之所以奔馳歸附東都,是以為您能匡扶社稷,中興隋室。如今九州之地,連一處都沒有平定,如果斷然稱帝,恐怕遠近之人都會叛離你!”
王世充目光閃爍地看了看他,低聲說:“嗯,言之有理。”
可長史韋節、楊續等人卻極表贊成,他們說:“隋朝氣數已盡,滅亡理所當然。此乃非常之事,不可與尋常之人討論。”
王世充心中暗喜,臉上卻不動聲色。
緊接著,負責觀測天象的太史令樂德融也不失時機地開口了。他把自己近期的觀測結果繪聲繪色地描述了一番,大意就是除舊布新之兆早已顯現,而且星象所對應的地方正是鄭國公王世充的封地,如果不及時順應天道,反而會令王氣衰弱云云。
王世充的臉上終于露出了笑容。
但是反對者的聲音并未就此平息。部將戴胄又站了出來,說:“君臣猶如父子,應當休戚與共!明公最好能竭盡忠心,報效朝廷,如此則家國俱安,否則的話……”戴胄后面的話沒說,但顯然已經含有警告的意味。
王世充的笑容凝結在臉上。
他干笑兩聲,稱贊了一下戴胄的忠心,隨即結束了當天的討論。
知道自己的部眾并不都跟自己一條心,王世充頗為惱怒,也有些無奈。他決定暫且將稱帝之事按下不表,退而求其次,先把九錫搞到手,以此試探朝臣們的態度。所謂九錫,實際上就是歷代天子專門賞賜給功臣的九種特殊禮遇和器物。熟悉歷史的人都知道,王莽、曹操、司馬昭都接受過九錫,這是歷代權臣的專利品,是他們篡位稱帝的敲門磚。
聽說王世充企圖加九錫后,不識時務的戴胄居然又跳出來竭力反對。王世充勃然大怒,馬上把戴胄貶為鄭州長史,讓他出鎮虎牢(鄭州府所在地),隨后授意段達向楊侗上奏。
最擔心的事情終于來了。
小皇帝楊侗知道胳膊終究扭不過大腿,可他還是想做最后的掙扎。他對段達說:“鄭公不久前平定李密,已經擢升為太尉,近來并無特殊功勛,等天下稍微平定之后,再議此事也為時不晚。”
段達也懶得再跟小皇帝廢話了。
他直截了當地說了四個字——太尉想要。
小皇帝忽然用一種異樣的目光盯著段達,而且盯了很長時間。最后小皇帝把頭垂了下去,無力地吐出兩個字——隨你。
三月十二日,段達在朝會上宣布:遵奉天子詔命,拜王世充為相國,假黃鉞(有權使用天子專擅誅殺的銅斧),總百揆,加九錫,晉爵為鄭王,允許鄭國設立丞相以及各種文武官吏——一切都與當年隋文帝楊堅篡周的那一幕如出一轍。
頒布詔書的時候,小皇帝瘦小的身軀始終蜷縮在寬大的御榻上一動不動。他的目光越過大臣們的頭頂,怔怔地凝望著大殿外那道掛了好多天的灰色雨幕。
王世充和大臣們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談論著什么,小皇帝一個字也沒聽見。他的臉色異常蒼白,仿佛是從下了整整一個春天的雨水中剛剛打撈出來的一樣。
許久,大殿中突然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把楊侗從遙遠的地方拉了回來。他倉皇地抬起頭,正好看見王世充臉上那個猙獰的笑容,還有一對鷹隼一樣的眼睛。
小皇帝打了一個寒噤。
雖然時節已近暮春,初夏轉眼就要來臨,可楊侗還是覺得冷。
他知道,這是來自他體內的一種冷,一種與生俱來不可去除的宿命的冷。
王世充逼楊侗“禪位”
夏天說來就來了。
四月初的一個早晨,薄霧剛剛散盡,坐在乾陽殿上的小皇帝楊侗就看見段達與十幾個朝臣一起匆匆上殿,帶著一種眉飛色舞的表情徑直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們帶來了王世充的最后通牒。
幾天前王世充就已下令,讓他的心腹韋節、楊續以及太常博士孔穎達等人著手籌備禪讓儀式。
現在,儀式八成是已經準備就緒了。楊侗聽見段達用一種毋庸置疑的口吻說:“天命不常,鄭王功德兼隆,愿陛下遵循唐堯、虞舜之跡,即日舉行禪讓大典,順應天意人心!”
盡管早有心理準備,可乍一聽見“禪讓”這兩個字,御榻上的楊侗還是如遭電擊。他猛然坐直了身子,雙手死死按在身前的幾案上,似乎要用力抓牢什么。段達看見小皇帝原本蒼白如紙的面容忽然間漲得通紅,然后沖著他聲色俱厲地說:“天下,是高祖之天下!若隋祚未亡,此言不應出口;若天命已改,何必再言‘禪讓’!公等皆為先帝舊臣,官尊爵顯,既有斯言,朕復何望!”
那一瞬間,段達和身后的一幫大臣頓時汗流浹背、張口結舌。
這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發現楊侗用這樣的表情和聲音跟他們說話。
當天的朝會就這樣不歡而散。
下殿后,小皇帝神色恍惚地來到后宮,面見自己的母后。那一刻楊侗止不住潸然淚下。面對即將來臨的災難,這對孤兒寡母唯一能做的只有以淚洗面。
說到底,楊侗其實還是個孩子。
這一年他剛滿十六歲。
第二天,王世充最后一次派人入宮對小皇帝楊侗說:“今海內未寧,須立長君,等到天下太平時,我就會把政權歸還給您,絕不背棄當初的誓言。”
四月初五,王世充以楊侗的名義宣布——將皇位禪讓給鄭王。
在整個禪讓儀式舉行的過程中,按照事先的安排,王世充三次上疏辭讓,而楊侗則三次下詔敦勸。可事實上,楊侗對此一無所知。當王世充和一幫黨羽在乾陽殿自導自演地玩禪讓游戲的時候,楊侗正被囚禁在皇宮角落的含涼殿里。
四月初七,王世充乘坐天子法駕,陳列天子儀仗,大搖大擺地進入皇宮,正式登基稱帝,次日改元開明。
至此,在隋煬帝楊廣被弒之后又茍延殘喘了一年多的這個影子朝廷終于宣告覆亡。
隨著東都朝廷的覆滅,仍然忠于隋朝的最后一批將帥和殘余郡縣紛紛向李淵投降,其中就包括那個收葬楊廣的江都通守陳稜。李淵隨即將江都郡改為揚州,任命陳稜為揚州總管。與此同時,最先燃起反隋烽火的變民首領王薄等人也在此刻歸降了唐朝,隨后被任命為齊州(今山東濟南市)總管。
王世充雖然如愿以償地成了皇帝,一夜之間登上萬眾之巔,但他的執政能力卻沒有隨著他的地位而急劇提升。盡管他也表現出一副勵精圖治的模樣,一心想要當一個澄清宇內的新朝天子,可他的所作所為最終只能成為人們的笑柄。
為了表現自己的勤政愛民,王世充特意命人在宮城的各個城樓和玄武門等處設置了很多御座,隨時進行現場辦公,親自接受各類上表和奏章。此外他還時常輕裝簡從,在街市上按轡徐行,既不戒嚴也不清道,而且笑容可掬地對兩側的百姓說:“過去的天子都是居于九重深宮之中,民間的情況一無所聞,而今世充并非貪圖天位,只是為了拯救時局艱危,就好像一州的刺史那樣,親攬庶務,與士庶共議朝政。并且我擔心諸位受門禁阻攔,所以特意在各個門樓現場辦公,希望能盡量聽取群眾的聲音。”隨后王世充又下令,在西朝堂接受冤案訴狀,在東朝堂接受朝政諫言。
王世充的“勤政愛民”措施很快產生了令他意想不到的結果。因為每天都有數百個群眾響應他的號召,擁擠在宮門前上疏獻策。王世充剛開始還硬著頭皮勉強應付,可短短幾天后,一摞摞的卷宗和文書就堆成了一座小山。王世充傻眼了,連忙一頭躲進“九重深宮之中”,再也不敢“親攬庶務,與士庶共議朝政”了。
別出心裁的“現場辦公”成了一場有始無終的笑話,那么例行的“朝會辦公”又如何呢?
很遺憾,王世充同樣遭遇了尷尬。每天主持朝會的時候,王世充都會以一副英明領袖的姿態發表長篇累牘的講話。但是一再重復,毫無重點,啰啰唆唆,千頭萬緒,把奏事的有關官員搞得一頭霧水,讓滿朝的文武百官聽得兩眼發直,連侍衛人員也受不了他的疲勞轟炸,個個痛苦不堪。只有王世充一個人渾然不覺,樂此不疲。最后,御史大夫蘇良實在是忍不住,只好直言不諱地說:“陛下說話太多,卻不得要領,其實只要作出結論就可以了,何必說那么多不相干的話!”
王世充默然良久。他沒想到自己那些語重心長的講話和高瞻遠矚的指示在百官心目中居然都是毫無意義的廢話!
對許多朝臣來說,王世充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毛病倒還不是廢話連篇和詞不達意,而是他的心胸狹隘和刻薄猜忌。稱帝不久,王世充就開始猜忌一個頗有威望的前朝老臣了。
他就是時任禮部尚書的裴仁基。
王世充時常想,此人既是隋朝舊臣,又是李密舊部,是在戰敗的情況下迫不得已投降的,他會老老實實地當自己的臣子嗎?況且他兒子裴行儼此刻又在朝中擔任左輔大將軍,手中握有重兵。這樣一對身經百戰、歷事多主的父子,能死心塌地幫我王世充打江山嗎?
王世充對此感到強烈的懷疑。與此同時,裴仁基父子也強烈地感受到了王世充的懷疑,都說王世充為人刻薄猜忌,此言果然不虛啊!
裴仁基父子不想坐以待斃,于是秘密聯絡了尚書左丞宇文儒童和散騎常侍崔德本等人,準備發動政變,誅殺王世充,擁立楊侗復位。
但是王世充早已在裴仁基父子身邊安插了耳目,所以他們的政變計劃剛剛開始醞釀,王世充就獲知了消息。王世充立即將裴仁基父子和參與密謀的朝臣全部捕殺,同時屠滅了他們的三族。隨后,王世充的兄長、時封齊王的王世惲對他說:“裴仁基這幫人之所以謀反,是因為楊侗還在人世,不如趁早把他除掉。”王世充深以為然,隨即命他的侄子王仁則和家奴梁百年去毒殺楊侗。
這是唐武德二年,也是鄭開明元年的五月末,洛陽皇宮的含涼殿里,隋朝的最后一任廢帝楊侗看見一杯毒酒赫然擺在他的眼前。
盛夏的陽光下,楊侗忽然打了一個哆嗦。他再次感到了彌漫在他靈魂深處那種無盡的寒冷。
“請再向太尉請示,依他當初的誓言,當不至于如此。”楊侗的聲音雖然有些顫抖,可在場的人都聽見了,他仍然稱王世充為“太尉”,而不是稱他“陛下”。
此時此刻,就連王世充的家奴梁百年都不得不感到詫異和敬佩。因為這個看上去年輕而孱弱的廢帝身上似乎具有一種不可動搖的凜然氣節。梁百年的心中泛起一絲惻隱,于是向王世惲和王仁則建議再請示一下王世充。
可他的提議馬上被王世惲否決了。絕望的楊侗請求去和自己的母后辭別,卻仍遭到了王世惲的拒絕。
楊侗沉默了。他轉身走進佛堂,最后一次在佛前焚香跪拜。刺目的午后陽光從雕花的紫檀木窗射了進來。在一起一伏的叩拜中,楊侗看見一些簌簌顫抖的灰塵在陽光下驚惶不安地飛舞,有一些沾在佛前的鮮花上,有一些則落在自己的腳邊。
這就是命運嗎?
楊侗想,這就是命運。
可是,誰又能說,落在鮮花上的塵埃就一定比別的塵埃更為尊貴,落在地上的塵埃就一定比別的塵埃更為卑賤呢?楊侗想,自己何嘗不是一粒落在帝王家的塵埃?自己又何嘗比落在百姓家的塵埃更幸運呢?
外面已經傳來了王世惲急不可耐的催促聲。楊侗知道自己該上路了。他最后在佛前一拜,說:“愿自今已往,不復生帝王家!”(《資治通鑒》卷一八七)
楊侗隨后平靜地喝下了毒酒,可他卻沒有順利地上路。
不知道是毒酒的毒性不夠,還是楊侗的體質太好,總之,喝完毒酒的楊侗盡管七竅流血、痛苦難當,卻始終沒有咽氣。
最后王世惲命人用絹巾勒住了楊侗的脖子,才幫他踏上了黃泉路。
對廢帝楊侗而言,不管有沒有來生,死亡都絕對是一種解脫。
從天而降的餡餅:平定河西
武德二年的夏天,正當王世充在東都稱帝的時候,唐王朝也在西北戰場取得了一場重大勝利——平定了河西李軌。
這場勝利得來全不費工夫。
準確地說,它就像一塊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李軌于大業十三年在武威起兵后,自稱河西大涼王,雄踞一方,成為隋末的一支主要割據勢力,并與西秦的薛舉共同構成李唐王朝在西北的主要威脅。武德元年八月,李淵遣使聯絡李軌,下詔稱他為“從弟”,與他結盟共同對付薛舉。當年冬天,薛舉父子敗亡,李軌趁機稱帝,并出兵攻陷了張掖、敦煌、西平(今青海樂都縣)、枹罕(今甘肅臨夏市),盡據河西五郡之地。
面對李軌勢力的迅速壯大,李淵決定采取冊封的手段對他進行招撫,遂于武德二年二月任命李軌為涼州總管,封涼王。但在是否接受李唐朝廷冊封的問題上,西涼朝廷卻產生了分歧。李軌本人的看法是:“唐天子,吾之從兄,今已正位京邑,一姓不可自爭天下,吾欲去帝號,受其封爵。”可李軌的心腹、時任左仆射的曹珍卻表示反對,他說:“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稱王稱帝者何止一人!李唐稱帝于關中,西涼稱帝于河右,互不相礙,既已立為天子,奈何復自貶黜!”
李軌接受了曹珍的意見,隨后派遣尚書左丞鄧曉出使長安,向李淵遞交國書,上面自稱“皇從弟大涼皇帝臣軌”,同時表示不接受李淵的冊封。
李淵勃然大怒,當即扣留鄧曉。當時的李淵已經決定以武力平定西涼,可問題是新生的唐王朝仍然要面對許多勁敵,北有劉武周、梁師都,東有王世充、竇建德,南有蕭銑、林士弘、沈法興……在此情況下,李淵根本騰不出手來收拾李軌。
唯一的辦法只能是暫時忍耐。
此刻的李淵萬萬沒有想到,短短三個月后,一場勝利就從天而降——兵精糧足的李軌在一夜之間就被平定了。
一切都要從五月初李淵收到的一道奏疏說起。
這道奏疏是一個叫安興貴的朝臣遞上來的,大意是說他的弟弟安修仁在西涼擔任戶部尚書,頗為李軌所器重,他愿意利用這層關系前去游說李軌,對他曉以利害,勸他歸降唐朝。
看完奏疏,李淵不禁啞然失笑。他一度想將其棄置一旁,只是后來轉念一想,不管這個安興貴的設想多么不現實,可畢竟是一片忠心。大唐剛剛開國,天下尚未平定,對于臣子們這種急于報效朝廷的熱忱當然是只宜鼓勵,不宜打擊的。就算不采納他的建議,起碼也要接見一下,適當鼓勵兩句。所以李淵隨后召見了安興貴,對他說:“李軌擁有強大兵力,又據守險要,南連吐谷渾,北連東突厥,我出動大軍恐怕都不能攻克,就靠你幾句空話,他豈能接受?”
可安興貴卻以一種胸有成竹的口吻說:“我的家族世居涼州(今甘肅中西部),幾代人都享有聲望,得到漢人和夷人的敬畏。我的弟弟安修仁也深受李軌信任,安家子弟在涼朝身居要職者不下十人。我前去游說,李軌能聽從最好,就算他不接受,我在他身邊下手也比較容易。”
聽他這么一說,李淵的想法立刻發生了轉變。
他感覺這個安興貴不像是一個夸夸其談的人。既然他如此自信,又無需動用朝廷一兵一卒,那自己何樂而不為呢?
數日后,安興貴以個人名義回到了家鄉武威(今甘肅武威市),李軌以為他叛唐歸來,大喜過望,當即任命他為左右衛大將軍。
可李軌斷然沒有想到,這個安興貴轉眼就將成為他的掘墓人。
安興貴取得李軌的信任后,找了個左右無人的時機對他發出了試探。安興貴說:“涼國的面積不過千里,土地貧瘠,百姓窮困。而今唐朝起于太原,奪取函秦(陜西中部),遏制中原,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此乃天命,非人力所能為!陛下不如以河西之地歸唐,則東漢竇融之功,必當再現于今日!”
李軌忽然用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盯著他,說:“我據有堅固的山河,他們雖然強大,能奈我何?你此前在唐朝為官,莫非是為了報答李唐的知遇之恩,替他們當誘降的說客來了?”
安興貴慌忙伏地謝罪,說:“臣聽說‘富貴不回故鄉,有如錦衣夜行’!而今臣合家子弟皆蒙陛下信任,滿門榮慶,豈敢更懷異志!只是想為陛下獻上一點愚者之慮而已,如何裁決,全在陛下。”
安興貴出宮之后,意識到勸降已經失敗,接下來只有發動兵變了。
當天,安興貴就和弟弟安修仁悄悄溜出了武威城。
安興貴的確沒有跟李淵吹牛,他們安氏家族和他們兄弟倆在涼州的確是振臂一呼,應者云集的。短短幾天,他們就拉起了一支胡漢混雜、人數可觀的軍隊,開始攻擊武威。李軌大怒,親自率兵出戰,卻被安氏兄弟打得大敗,只好退回城中堅守。安興貴率部將武威城團團圍困,并繞城呼喊:“大唐朝廷派遣我來誅殺李軌,膽敢助之者,屠滅三族!”
安興貴的猛烈攻勢加上心理戰,很快就摧毀了西涼軍隊的斗志。城中軍民爭相逃出城外,投奔安興貴。李軌沒想到他的軍隊如此不堪一擊,眼見大勢已去,再也無力挽回,只好帶著妻兒登上不久前興建的美輪美奐的玉女臺,置酒對飲,從此訣別。
這一年五月十三日,安興貴攻入武威,生擒李軌,河西宣告平定。
安興貴之所以能如此輕而易舉地掃平李軌,是因為西涼的人心早就散了。
有三個原因導致了西涼的人心離散和李軌的迅速敗亡。
其一,誅殺功臣。
被殺的人名叫梁碩,本是李軌起兵時的主要策劃者之一,時任西涼的吏部尚書,因頗富智略,且深受李軌重用,所以遭到眾人的嫉妒和排擠,尤其是戶部尚書安修仁與他歷來不睦。在其后雙方展開的明爭暗斗中,安修仁設計誣陷梁碩謀反,致使李軌將梁碩鴆殺于家中。從此,李軌的親信舊部個個惶惶不安,唯恐被李軌兔死狗烹,恐怖氣氛彌漫整個西涼朝廷。
其二,修建勞民傷財的玉女臺。
去年冬天,有個巫師告訴李軌:“上帝當遣玉女從天而降!”意思是如果能迎來玉女,必能得到上天的賜福。李軌隨即調動軍隊,耗盡國庫修建了一座富麗堂皇的玉女臺,虔誠地期待玉女的降臨。可結果玉女不見蹤影,西涼卻是一片民怨沸騰。
其三,錯誤決策,無視民間災情。
玉女臺竣工不久,西涼出現了嚴重的災荒,民間普遍出現人吃人的慘劇,而其時國庫已空,李軌不得不傾盡個人資財予以救濟,但是杯水車薪,于事無補。李軌只好召開廷議,討論是否要開倉賑糧。以李軌舊部、左仆射曹珍為首的大臣都認為:“國以民為本,本既不立,國將傾危,應即刻開倉,不能坐視百姓相食而不管。”然而以太仆卿謝統師為首的另一批大臣卻表示反對。這些人原本都是鎮守武威的隋朝舊吏,是被李軌興兵逮捕后迫于情勢才投降的,人心并未真正歸順,因此都想趁此機會激起民怨、搞垮西涼,于是紛紛表示:“太倉作為國家的戰略儲備資源,只能等到危急關頭才能啟用,豈能為了幾個小民而開倉?曹珍的建議顯然是為了收買人心,并非真正從國家大計出發。”李軌內心的天平最終傾向了謝統師,拒絕開倉,從此“士庶怨憤,多欲叛之”(《舊唐書·李軌傳》)。
而發生在西涼的這一切,無疑都通過安修仁的渠道傳到了安興貴的耳中。所以安興貴才會認定李軌的滅亡已成定局,于是胸有成竹地向李淵呈上了平涼之策。
李軌被俘后,很快就和他的幾個弟弟、兒子一起被押解到長安,于鬧市中斬首。
面對這場從天而降的勝利,李淵真是驚喜萬分,隨即任命安興貴為右武候大將軍、上柱國,封涼國公,賞賜綢緞一萬匹;任命安修仁為左武候大將軍,封申國公。
聽到李軌滅亡的消息后,不久前被扣留在長安的西涼使臣鄧曉馬上要求覲見李淵。
雖然主滅國亡了,可他一點都不悲傷。相反,鄧曉還感到了一絲慶幸。因為李軌不亡,他就永無出頭之日,而現在他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投靠新主子了。
這就叫識時務者為俊杰。
在第二天的朝會上,當鄧曉手舞足蹈地向新主子表示他最衷心的祝賀時,李淵一直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一言不發。直到鄧曉尷尬地停下自己的舞蹈動作,才聽見李淵冷冷地說:“汝為人使臣,聞國亡,不戚而喜,以求媚于朕。不忠于李軌,肯為朕用乎?”(《資治通鑒》卷一八七)
從這一天起,鄧曉終生沒有得到李唐朝廷的錄用。
也許在此后落寞無為、窮困潦倒的余生中,鄧曉始終會被這樣一個問題困擾——為何自己如此機靈地拍馬屁,竟然也會拍出這么倒霉的結果?為何當一個聰明的識時務者,下場居然也會如此不堪?
武德二年對李淵和整個大唐王朝來講,實在是充滿意外的一年。
因為有許多事情從天而降。
然而從天而降的不一定總是餡餅,有時候也會有霹靂。
武德二年九月,李淵和他的大臣們全都被一聲晴天霹靂震得目瞪口呆——太原丟了!
是誰這么該死,把大唐王朝的龍興之地都給弄丟了?
是齊王李元吉!
李元吉丟掉了太原
李淵太原起兵的時候,李元吉年僅十六歲。李淵率大軍南下之后,命他為太原郡守,封姑臧郡公;后又進封齊國公,授鎮北大將軍,掌管太原及周圍十五郡的軍政大權。大唐開國后,李元吉晉爵齊王,改太原郡為并州,授并州總管。也就是說,從大業十三年五月起,這個少不更事的李家四公子就成了太原地面上說一不二的土皇帝。
當他的父兄們在創建大唐王朝的道路上浴血奮戰、開疆拓土的時候,這個年輕的土皇帝在太原都干了些什么呢?
他只干了三件事。
第一是玩。
第二是瘋玩。
第三是沒日沒夜地瘋玩。
他最愛玩的游戲是“打仗”。可他的打仗游戲卻與眾不同。首先是要求真刀真槍,其次是要求見血和死人。這與其說是游戲,還不如說是角斗。是的,李元吉要的就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角斗。他喜歡把他的奴仆、賓客,甚至姬妾都召集起來,發給他們兵器和鎧甲,然后讓他們不分對象地混戰死拼,每次不玩死和玩殘一批人,他決不罷休。一旦來了興致,李元吉還會親自披掛上陣,參與角斗。雖然沒人敢殺他,但是刀槍不長眼,李元吉也經常掛彩。不過他不以為意,一直樂此不疲。李元吉的奶娘陳善意實在看不下去,就苦苦規勸他別再玩這種死亡游戲,可李元吉非但不聽,還借一次醉酒的機會耍酒瘋,命手下人把陳善意活活打死。
除此之外,李元吉還喜歡打獵。他經常說:“我寧可三天不吃飯,也不能一天不打獵。”李元吉的打獵技術非常專業,每次出獵,光是狩獵工具就會滿滿當當裝上三十車。狩獵隊所過之處,農民的莊稼地往往被踐踏得面目全非,左右侍從還經常趁機劫奪百姓財物。因此李元吉每打一次獵,并州近郊的老百姓就像遭遇了一場浩劫。除了射動物,李元吉還喜歡在鬧市中射人。每當看到人群驚慌失措、抱頭鼠竄的樣子,他就會開懷大笑,覺得特別過癮。
盡管齊王府中妻妾成群,李元吉還是不滿足。所以,在玩殺人游戲的同時,李元吉還喜歡半夜大開府門,領著一幫人出去強奸民女。
總而言之,尋常的游戲對并州的這位土皇帝來說都是缺乏吸引力的。不管他玩什么,都要玩新鮮的、刺激的、出格的。并州的百姓們就這樣被這個新王朝的四皇子玩得苦不堪言,卻又求告無門。面對李元吉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惡劣行徑,難道除了一個奶娘陳善意,就沒人敢勸了嗎?
有。
其實李淵也知道這小子不是盞省油的燈,而且年紀太輕,毫無處理政事的經驗,所以很早就派了兩個人去輔佐他。一個是外戚兼駙馬、時任殿內監的竇誕(竇皇后的侄子,娶李淵女兒襄陽公主),另一個是右衛將軍宇文歆。
不過這個駙馬爺竇誕也是位頑主,李元吉玩的那些事情他沒少摻和,所以敢直言進諫的人就只有宇文歆了。但是李元吉根本沒把他放在眼里,不管宇文歆說什么,一律當成耳旁風。宇文歆忍無可忍,最后只好上疏向李淵報告,一一指出齊王的劣行,最后說:“百姓怨毒,各懷憤嘆,以此守城,安能自保?”
武德二年閏二月二十二日,李淵接到奏疏,頓時火冒三丈,當天就下詔解除了李元吉的并州總管之職。可是,被罷官的李元吉并沒有從此痛改前非,而是天天在盤算對策。
他很快就想了一個官復原職的辦法。你們不是說老百姓都怨聲載道嗎?那我就讓你們聽聽老百姓的心聲。
三月初,長安的宮門前忽然聚集了一大群來自并州的士紳父老。他們是來集體請愿的——請求皇帝讓李元吉繼續當他們的父母官。
李淵大喜。看來宇文歆打的小報告都是危言聳聽之詞,元吉還是頗得民心的嘛,不然這并州的老百姓怎么會千里迢迢地為他入朝請命?
三月十五日,李淵下詔恢復了李元吉的官職。
接到詔書的那一刻,李元吉無聲地笑了。
民意是這個世界上最容易操縱的東西。別說發動幾個父老去長安請愿,就算在并州搞一個全民公投,估計李元吉也能弄出一個100%的民眾支持率。
民意固然容易操縱,可有一件事情李元吉無論如何也操縱不了。
那就是戰局。
從武德二年三月下旬起,劉武周就開始了對并州的進攻。四月初一,劉武周親率五千突厥騎兵進抵黃蛇嶺(今山西榆次市北),兵鋒甚銳,來勢洶洶。李元吉命車騎將軍張達率部對劉武周發動試探性攻擊。可張達兵力薄弱,一再向李元吉表示無法作戰。李元吉不聽,強令他發動進攻。
結果可想而知,一接戰,張達所部轉眼之間就全軍覆沒。張達憤而投降劉武周,并親自充當向導,于四月初二引劉武周攻陷了榆次。
隨后劉武周迅速向縱深推進,于四月十八日兵臨并州城下,李元吉率眾出戰,擊退了劉武周的第一次進攻。四月二十日,李淵急命太常卿李仲文率軍增援并州。五月十九日,劉武周轉而攻陷了并州南面的平遙。六月初十,劉武周麾下猛將宋金剛率三萬人攻陷了介休(今山西介休市)。隨后,唐朝援軍李仲文、姜寶誼部與劉武周部將黃子英在雀鼠谷(今山西靈石縣西南汾水河谷)展開會戰,唐軍大敗,李仲文與姜寶誼被俘。
劉武周節節勝利,李淵深感憂慮。右仆射裴寂自告奮勇,愿意出戰。六月二十六日,李淵命裴寂為晉州道行軍總管出兵御敵,同時讓他全權指揮前線戰事。
九月,裴寂率軍進抵宋金剛占據的介休,于度索原(今山西靈石縣東)駐扎。宋金剛派人切斷了唐軍的水源,唐兵饑渴難耐,裴寂只好下令拔營,打算重新尋找有水源的地方。可唐軍剛剛開始拔營,宋金剛立刻揮師進攻,唐軍頓時崩潰,或死或逃,幾近全軍覆沒。裴寂倉皇逃奔晉州(今山西臨汾市)。
至此,唐朝在并州以南、晉州以北的城池幾乎全部淪陷,僅余西河(浩州州府,即今山西汾陽市)一座孤城。
九月中旬,劉武周再次進圍并州。李元吉對司馬劉德威說:“你和老弱殘兵留下來守城,我率領精銳部隊出戰。”十六日夜,李元吉率兵出城,同行的還有他的一大群妻妾。
出戰還帶妻妾?
還沒等守城的劉德威回過神來,李元吉已經馬不停蹄地向南疾馳,直奔長安而去了。
李元吉前腳剛剛出城,劉武周后腳就已兵臨城下。晉陽(并州州府所在地)土豪薛深迫不及待地打開城門,迎接劉武周進城。劉德威只能領著剩下的那些老弱殘兵乖乖地繳械投降,并州就此陷落。
李元吉帶著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逃回長安,滿朝文武大為震驚。
這是李淵集團自起兵以來遭遇的最慘重的一次失敗。
而且還是不戰而敗!
李淵感到了一種錐心般的疼痛。
整個李唐天下無論丟了哪塊地方都不會像并州這樣讓他心痛不已。
必須有人來為這次慘敗承擔罪責。
要讓誰來承擔呢?李元吉嗎?不行,他畢竟是齊王,堂堂大唐王朝的四皇子,治他的罪就是在扇李淵自己的耳光,也無異于是在承認自己用人不當。
竇誕呢?也不行,他是外戚兼駙馬,拿他治罪勢必引發許多皇室成員的反抗情緒,而且政治影響也不好,副作用太大。
既然他們都不行,那就只剩下一個人了。
宇文歆。
李淵對他的心腹大臣、禮部尚書李綱說:“元吉幼弱(這一年虛歲十七),缺乏治理政事的經驗,所以才派竇誕和宇文歆去輔佐他。沒想到晉陽這個強兵數萬、食支十年的龍興之地竟然被他們一朝舍棄!聽說是宇文歆出的主意,我準備把他斬了!”
李綱很清楚,皇帝是想抓宇文歆當替罪羊,可這么做必將寒了滿朝文武和天下人的心,實在不是高明的做法。李綱遂據理力爭:“齊王年少驕逸,可竇誕不但從未規勸,而且替他遮蓋掩飾,導致士民怨憤,今日之敗,罪在竇誕。宇文歆屢屢勸諫,齊王概不接受,這些事都有奏疏在案,宇文歆是一個忠臣,豈能殺他?”
李淵很無奈。
看來這三個人誰也動不得。
既然不能動,那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吧。第二天的朝會上,李淵親切地把李綱叫到身邊來坐,說:“多虧有你,我才不至于濫用刑罰。元吉自己不學好,不是兩個輔臣所能管教的。”隨即赦免了宇文歆和竇誕的罪責。
李淵可以不問并州之敗的罪責,可他卻不能無視并州陷落的后果。
武德二年九月下旬,劉武周占領太原后,即命悍將宋金剛乘勝南下,迅速攻克了晉州,俘虜了唐右驍衛大將軍劉弘基。隨后,宋金剛又進逼絳州(今山西新絳縣),攻陷了龍門(今山西河津市)。
戰報傳至長安,李淵和滿朝文武再次震恐。
整個河東丟了大半,長安的門戶已經豁然洞開。接下來,宋金剛只要一步跨過黃河,兵鋒就可直指長安。
李淵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憂慮和恐慌。
劉文靜之死:裂痕與伏筆
武德二年的秋天注定是李唐王朝的多事之秋,因為在并州陷落之前,長安朝廷內部就已經發生了一件讓李淵極不愉快的事。
有個人要謀反,并且他還因此掉了腦袋。在這個變幻無常的世界上,掉腦袋的事情原本是很尋常的,但是這回卻不太尋常。
因為這顆腦袋是從一個朝廷重臣的身上掉下來的。
準確地說,這個人是大唐的民部尚書、開國元勛,也是晉陽首義的功臣。他就是劉文靜。
劉文靜居然會謀反?這可能嗎?
是的,這件事聽起來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可李淵和朝廷確實是以這個罪名把劉文靜斬首的。
一個堂堂的開國元勛、首義功臣為什么會走到這一步?劉文靜之死對新生的大唐王朝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一切都要從頭說起。
劉文靜和裴寂都是晉陽起兵的主要策劃者,兩個人從一開始就是李淵的左膀右臂,對大唐開國所作的貢獻可以說難分伯仲。但是從私交上來說,裴寂和李淵是好友,而劉文靜則與李世民關系較為親密。因此在李淵的心目中,裴寂的重要性自然要比劉文靜略勝一籌,所以裴寂的地位也自然要比劉文靜高出一頭。李淵開設大將軍府時,裴寂任長史,劉文靜任司馬;李淵入關成為大丞相時,裴寂轉任大丞相府長史,劉文靜也轉任大丞相府司馬;李淵稱帝后,裴寂官拜尚書右仆射,劉文靜官拜納言……基本上可以說,在李淵的政治軍事集團中,除了李建成和李世民外,裴寂始終是第一號人物,而劉文靜則始終屈居第二。
劉文靜會服氣嗎?
他不服。
他當然不服!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才干和膽略都在裴寂之上,而且所立的軍功又比裴寂多,憑什么裴寂就老是壓過他一頭?正所謂不平則鳴,劉文靜當然也要鳴!武德元年,李淵登基之初,經常與裴寂同坐共食。劉文靜馬上抓住機會上奏李淵:“陛下君臨億兆,率土莫非臣。昔日晉元帝詔王導升御座共坐,王導推辭說:‘若太陽俯同萬物,使群生何以仰照!’而今貴賤失位,臣以為非長久之道。”
李淵一下就聽出了劉文靜話里的酸味。他笑了笑,你劉文靜既然學會了含沙射影,跟我大掉書袋,那我也不妨跟你掉一回。他笑著對劉文靜說:“昔日光武帝劉秀與舊友嚴子陵共寢,子陵把腳都壓到了皇帝的肚子上,光武帝還不是一笑置之?而今諸公德高望重,并且都是朕的舊交好友,往昔的歡聚之情,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公切勿介懷。”
天子李淵處處護著裴寂,對劉文靜的諫言根本不予理睬,甚至還有點反唇相譏的味道,劉文靜怎么可能不介懷?隨后的日子,劉文靜開始在朝堂上公開與裴寂唱對臺戲。凡是裴寂贊成的他必然反對,凡是裴寂反對的他必然贊成,二人從此公然決裂,并且反目成仇。
淺水原兵敗后,劉文靜作為主要責任人被免職,雖然后來他又隨李世民掃平了薛仁果,因功擢任民部尚書,但是地位大不如前。從前擔任納言時好歹也是個宰相,而今與裴寂相比,身份已然懸殊。劉文靜越想越氣,經常與他的弟弟、時任通直散騎常侍的劉文起一起借酒澆愁。有一次喝醉后,劉文靜居然拔刀猛砍柱子,怒罵道:“總有一天要砍了裴寂的腦袋!”
可是,還沒等劉文靜砍掉別人的腦袋,自己的腦袋就先掉了。
說起來也是事出偶然,而且只能說劉文靜走了霉運。就在他滿腹牢騷、郁郁寡歡的時候,他家里又平白無故地發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劉文靜懷疑是妖魅作祟,就讓劉文起幫他找了一個巫師作法祛妖。請人祛妖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這個巫師又喜歡裝神弄鬼,一連幾日都是大半夜在半明半暗的星光下作法,而且披頭散發、口銜利刃,看上去十分恐怖,說是祛妖,其實他本人更像妖。巫師喜歡裝神弄鬼本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可偏偏又有一個家人告發了劉文靜,對他請巫師祛妖的事情做了一番添油加醋的描繪和別有用心的解釋。所有描繪和解釋最終指向的目標就是——謀反。
事態陡然變得嚴重起來。本來裴寂還愁抓不到劉文靜的小辮子,這回倒好,是他自己的家人把他賣了,劉文靜還能怨得了誰?
告密者是劉文靜的一個小妾,因為與其他姬妾爭風吃醋而失寵,索性誣告劉文靜謀反,要把他往死里整。所有對劉文靜最為不利的偶然因素似乎突然間都湊到了一塊。所以我們只能說,劉文靜這回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不死都不可能!
李淵即刻將劉文靜逮捕,命裴寂和蕭瑀擔任主審官。明明知道裴寂與劉文靜不共戴天,還讓裴寂去審案,李淵的用意不言自明。
審訊中,劉文靜做出了這樣的供詞:“首義之初,臣任司馬,與長史裴寂的地位和威望都差不多。而今裴寂貴為仆射,擁有豪宅,而臣的官位和賞賜卻與常人無異。臣東征西討的時候,老母親和家人留在京師,臣都沒有時間照顧。所以臣確實是心存不滿,加上醉酒,才會發出怨言。”
李淵拿著劉文靜的供詞在朝會上對群臣說:“觀文靜此言,很明顯就是想造反了。”
其實滿朝文武全都心知肚明,劉文靜落到這步田地絕不是因為他想造反,而是因為他得罪了天子跟前的大紅人——當朝宰執裴寂裴大人,因此他也就得罪了天子。換句話說,他純粹是權力斗爭中的失敗者。既然如此,誰還敢替他說話呢?所以絕大多數人都保持沉默,只有蕭瑀和李綱替劉文靜說了公道話。他們都堅持認為劉文靜絕無謀反之意。
最后李世民站了出來,一再替劉文靜辯護。
李世民說:“當初在晉陽時,是劉文靜最早提出了舉義之策,后來才告訴了裴寂。等到攻克京師,他們所得到的信任和待遇卻相差太大,劉文靜的失望或許是有的,但絕不敢謀反!”
李世民為什么要替劉文靜辯護?
表面原因當然是李世民出于公心、仗義執言,可深層的原因則是——劉文靜現在已經是秦王帳下的頭號輔臣,是李世民在政治上最為得力的助手。早在晉陽起兵前夕,劉文靜和李世民就已惺惺相惜,關系非同一般;到了武德元年七月,李世民任元帥西征薛舉時,劉文靜則是元帥府的長史;同年十二月,李世民官拜太尉,兼陜東道行臺尚書令時,劉文靜再次擔任陜東道行臺左仆射。說白了,劉文靜現在不只是天子李淵的民部尚書,更是秦王李世民的死黨。
對此,李淵不可能沒有意識到,當然更不可能無動于衷。
因此,對裴寂的寵信和重用以及對劉文靜的疏遠和貶抑,在李淵這里絕不僅僅是出于舊交情的深淺厚薄那么簡單,最重要的原因是——李淵必須防止出現一個與朝廷權力平行的小集團,即便這個小集團的領袖是他的親兒子李世民也不行。進而言之,李淵也絕不允許他的任何一個臣子把本該獻給他的忠心轉移到其他地方去,即便這個臣子是開國元勛劉文靜也不行!
基于上述原因,李淵就絕不會放過劉文靜。
所以,李世民出面替劉文靜辯護,不但不可能挽救劉文靜,反而會強化李淵對這些事情的判斷以及他殺雞儆猴的決心。
為了幫助李淵下定最后的決心,裴寂私下里一再對李淵說:“劉文靜的才干和智略確實是超過常人,但他性情輕躁兇險,且悖逆之言行業已昭然,何況當今天下未定,外有勁敵,今若赦之,必貽后患!”
盡管李淵心里早已作出了決定,可誅殺劉文靜的詔令還是在他手里壓了好多天。判斷一個開國功臣應不應該殺,不僅是在考驗天子李淵的智慧,更是在考驗他的情商。
因為天子也是人,要誅殺一個功臣,他的內心深處不免會有諸多的不忍。
但是不管有多少不忍,那道讓劉文靜人頭落地的詔書最后還是從李淵的手里發了下去。
武德二年九月初六,劉文靜與劉文起一同被斬首,家產抄沒。
臨刑之前,劉文靜仰天長嘆:“高鳥逝,良弓藏,故不虛也!”
其實劉文靜的這句臨終遺言只不過是一種負氣的感嘆而已。我們在前面已經說過,置他于死地的原因絕非如此簡單。真相是——劉文靜的存在嚴重威脅了李唐王朝最有權勢的兩個人的政治利益。
首先是天子李淵,當他意識到已經有一個小集團的羽翼正在他的眼皮底下逐漸豐滿的時候,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理。
其次是首席宰相裴寂,面對劉文靜這種才干和功勛都不在他之下的政敵,他當然不會無所作為。
所以,當李唐王朝這兩個最有權勢的人決意要讓一個人三更死的時候,他就絕對活不過五更!
劉文靜之死是大唐開國以來第一次誅殺功臣的事件。這個事件無疑給麗日當空的大唐王朝抹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同時,這個事件也在李淵統治集團內部——更準確地說,是在李淵和李世民父子之間——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裂痕。
這道政治裂痕一旦出現,便再也難以抹平。隨著李唐王朝掃滅群雄、統一天下的進程逐漸深入,這道裂痕也在不斷擴大,等到李淵父子肅清外敵、鞏固政權的事業完成,這道無形的裂痕也就演變成了一個可怕的深淵,最終使得李淵父子的親情徹底斷裂。從這個意義上說,武德二年的劉文靜之死,實際上已經給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埋下了一個幽微而深遠的伏筆。
大唐王朝全線告急
武德二年,李唐王朝在西北戰場上不戰而勝,在北面戰場上不戰而敗,而在東面戰場上則是——屢戰屢敗。
從這一年春天開始,竇建德就對駐守河北的唐軍發起了猛烈進攻,致使唐軍節節敗退,毫無還手之力。閏二月,剛剛消滅宇文化及的竇建德就迅速攻陷了邢州(今河北邢臺市),生擒唐邢州總管陳君賓。六月初三,攻陷滄州(今河北鹽山縣西南)。八月初,竇建德親率十幾萬大軍進逼洺州(今河北永年縣東南),唐淮安王李神通退守相州(今河南安陽市)。八月十一日,竇建德攻克洺州,唐洺州總管袁子幹投降。八月十九日,竇建德揮師直指相州,李神通再次逃往黎陽(今河南浚縣),投奔李世勣。九月初四,竇建德攻破相州,斬殺唐相州刺史呂珉。九月二十五日,竇建德攻陷趙州(今河北柏鄉縣),生擒唐趙州總管張志昂和慰撫使張道源。
至此,唐朝在河北的城邑幾乎全部落入竇建德的手中。
十月,竇建德率領大軍繼續向南挺進,逼近衛州(今河南淇縣東)。在距黎陽三十里的地方,竇建德親自率領的前鋒部隊與李世勣部將丘孝剛的三百名前哨騎兵遭遇。丘孝剛一向驍勇善戰,首先發動攻擊。竇建德敗退,幸虧大軍隨后趕到,竇建德才轉危為安。丘孝剛寡不敵眾,被夏軍斬殺,所部無一生還。
遭遇突襲的竇建德一怒之下轉而命令大軍圍攻黎陽,很快將其攻克。淮安王李神通、秘書丞魏徵、李世勣的父親李蓋(徐蓋)、唐同安公主(李淵的妹妹)全部被俘。只有李世勣帶著數百名騎兵突圍而出,渡黃河南下。
但是李世勣一越過黃河就勒住了韁繩。
因為父親在竇建德的手中,這讓他無論如何都放心不下。經過幾天的矛盾和掙扎,李世勣最終還是掉轉馬頭,回到黎陽投降了竇建德。
竇建德大喜過望,隨即任命李世勣為左驍衛將軍,仍鎮守黎陽,卻把李蓋留在身邊充當人質。同時,魏徵也被竇建德任命為起居舍人。
聽說黎陽已經陷落,唐衛州守將也隨之投降了竇建德。數日后,唐滑州刺史王軌的家奴刺殺王軌,攜帶首級獻給了竇建德。竇建德說:“家奴害死主人,實屬大逆不道!我竇建德怎么可能接受你這種人?”隨即命人將那個家奴斬首,連同王軌的首級一同送回了滑州。滑州軍民頓時大為感激,無不欽佩竇建德的為人,當天就相約向竇建德的使臣請求投降。隨后,相鄰的州縣以及當時盤踞在兗州(今山東兗州市)的變民首領徐圓朗等,全部望風而降。
十月二十四日,大獲全勝的竇建德班師凱旋,返回洺州(今河北永年縣東南),開始興筑萬春宮,隨后將夏朝都城從北部的樂壽遷到靠近河南的洺州,以利于進一步經略中原。
當竇建德在河北攻城略地、所向披靡的時候,劉武周和宋金剛也正在橫掃河東,如入無人之境。
此時的大唐王朝可謂全線告急。令人遺憾的是,在河東戰場上,身為唐晉州道行軍總管的裴寂卻消極怯戰,毫無將帥之略,根本無力抵擋宋金剛的兵鋒,只能一味退縮。他不斷下令催促虞州(今山西運城市東北)和泰州(今山西萬榮縣西南)等少數幾座未被占領的城池,燒毀城邑外圍的所有村落、糧草和物資,然后把百姓驅趕入城。
裴寂的做法很快引起了河東百姓的驚恐和怨恨,一時間民間騷然,人人欲反。這一年十月,夏縣(今山西夏縣)人呂崇茂聚眾起兵,自稱魏王,響應劉武周。裴寂出兵攻擊,反而被呂崇茂打敗。
河東的形勢岌岌可危。李淵只好再命永安王李孝基、工部尚書獨孤懷恩、陜州總管于筠、內史侍郎唐儉匯集大軍援救河東。
當時,原河東郡治所蒲坂(今山西永濟市)的守將堯君素被殺后,其部將王行本重新據城抗拒,唐軍多次派遣各路將領輪番進攻蒲坂城,始終不能攻下。如今王行本眼見劉武周大軍南下,而唐軍力不能支,頓時喜出望外,立刻派人聯絡劉武周,與宋金剛部遙相呼應。唐軍的形勢更為險惡,關中人心惶惶。李淵不得不下詔告諭河東各軍,說:“賊勢如此,難與爭鋒,不如暫時放棄河東,堅守關中。”
如果這個詔命真的得到執行,如果李淵真的放棄了河東,那么大唐王朝統一天下的步伐絕對會放緩,甚至有可能在一段比較長的時間里與四方群雄鼎足而立,維持一個群雄混戰之局。
所幸,關鍵時刻總算有人站出來堅決諫止,并且主動請纓,最終挽救了河東的危局。
這個人就是李世民。
李淵的詔書一下,李世民立刻上疏表示反對。他說:“太原是帝業的發祥地,國家的根本所在,而河東物產豐饒、民眾富庶,是京師的資源供應地,如果一舉將其拋棄,臣竊感憤恨!請撥給臣精兵三萬,必能平定劉武周,克復汾晉。”
李淵甚為欣慰,馬上集結了關中的所有精兵,全部交給了李世民。
武德二年十月二十日,李淵親自到華陰(今陜西華陰市)給李世民餞行。
差不多從這個時候起,李世民就當之無愧地成了李唐王朝的中流砥柱。帝國的每一個危急時刻和重大的轉折點,幾乎都是李世民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如此才使得初生的大唐王朝能順利地邁上大一統的道路。從這個意義上說,開創大唐王朝固然是李淵的功勞,但是開疆拓土、統一天下的首功之人,則非李世民莫屬。
十一月,李世民趁黃河結冰,率大軍自龍門踏冰西渡,進駐柏壁(今山西新絳縣南),與宋金剛對峙。當時,河東各州縣飽受戰亂和劫掠,百姓全部逃入城邑,致使村落荒蕪、倉廩空虛,唐軍無從征收糧草,他們駐扎了一段時間后,開始斷糧。李世民向四方發布文告,遠近民眾聽說大軍元帥是李世民,于是紛紛來附。李世民向他們征收糧草,總算緩解了糧荒。
既然唐軍會斷糧,宋金剛同樣也會斷糧,所以李世民采取的策略就是——堅守營壘,拒不出戰,以此消耗宋金剛的糧食和銳氣。
兩軍對峙的那些日子,李世民時常輕騎簡從,親自出營偵察敵情。有一次由于道路不熟,李世民和隨從的騎兵走散了,身邊只剩下一名侍衛。其時天色已晚,李世民和侍衛登上一座山丘,找了個避風的山坳休息,由于疲憊已極,兩個人很快就沉沉睡去。
預料不到的危險就在此刻悄然降臨。敵人的一支游騎路過此地發現了他們,于是悄悄從四面八方圍了上來。山野一片寂靜,李世民和侍衛發出的鼾聲清晰可聞。
如果沒有接下來那一幕令人匪夷所思的“蛇鼠救秦王”,那么李世民也許就沒命了,而大唐王朝的歷史甚至包括中國歷史就會在這一刻被徹底改寫。
敵兵越圍越近。千鈞一發的時刻,從李世民身邊的地洞里忽然躥出了一只老鼠,還有一條蛇在它身后緊緊追趕。老鼠驚慌亂竄,一頭撞到了侍衛的臉上。侍衛驚醒,慌忙喚起李世民,兩人隨即躍上馬背,拍馬狂奔。剛剛跑出一百余步,敵騎就已經追了上來。李世民回身一箭,為首的將領應聲倒地,敵兵才停止了追擊。
李世民就此逃過一劫。
除了感謝那條毒蛇和那只老鼠之外,除了說未來的天子自有天命之外,我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或許我們只能說——老天爺也許并不像我們所認為的那樣始終對這個世界不聞不問。關鍵時刻,他老人家還是會出手的,只不過有時候執行天意的不一定是討人喜歡的天使,而是讓人討厭的蛇和老鼠罷了。
就在李世民與宋金剛對峙的時候,先于李世民進入河東的永安王李孝基等聯軍進至夏縣,準備攻擊呂崇茂。陜州總管于筠建議抓住戰機立刻進攻,可工部尚書獨孤懷恩卻認為應該趕造更多的攻城器械,才有把握一舉攻下。李孝基采納了獨孤懷恩的意見,戰機就此錯失,而李孝基全軍覆沒的悲劇也就此釀成。
呂崇茂被圍之后,立刻向駐扎在澮州(今山西翼城縣)的宋金剛求救。宋金剛隨即派遣了兩名驍將前去增援,這兩名大將一個叫尋相,另一個就是日后李世民的麾下猛將、“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尉遲敬德。
尉遲敬德是朔州善陽(今山西朔州市)人,原名尉遲恭,以別名行世,大業末年從軍,以勇武著稱,官至朝散大夫;劉武周起兵后,成為其部將。此次南下,尉遲敬德是宋金剛的主要助手。當他和尋相率援軍進抵夏縣時,李孝基等人才驀然發現自己陷入了腹背受敵的困境。還沒等他們作出反應,尉遲敬德就發動了猛烈的進攻。唐軍大敗,李孝基、獨孤懷恩、于筠、唐儉和行軍總管劉世讓全部被俘。
至此,唐王朝在河東的最后一個籌碼就只剩下駐守柏壁的李世民了。而最早馳援河東,卻連一場勝仗都沒打過的裴寂就在這時被李淵召回了長安。
表面上李淵以喪師辱國的罪名把裴寂交給了有關部門進行審理,可沒多久就把他放了,不但官爵依舊,而且寵遇更厚。
什么叫寵臣?
這就叫寵臣,做對了事就加官晉爵、重重有賞,做錯了事也可以忽略不計、既往不咎!
當初的劉文靜兵敗淺水原便遭到了革職的處分,如今裴寂不但在度索原遭遇慘敗,而且幾乎丟掉了整個河東,回朝后卻富貴依舊、地位安然,如此厚此薄彼、賞罰不公,怎能令朝野心服?
可李淵居然就這么做了!對于一個以恩威刑賞駕馭臣子的皇帝來說,這無疑是一個不可饒恕的致命弱點。
尉遲敬德和尋相打了大勝仗,解了夏縣之圍后,心滿意足地回師澮州。可當他們行至美良川(今山西夏縣北)時,卻遭到了唐軍的伏擊。這支唐軍是李世民派遣的,將領是殷開山和秦叔寶。尉遲敬德倉促應戰,損失了兩千多人才突圍而出。混戰中,在夏縣被俘的獨孤懷恩趁亂脫逃,單騎回到了長安。不久后,尉遲敬德和尋相又奉命馳援固守蒲坂的王行本。李世民探知情報,親率三千步騎,連夜從小路直插安邑(今山西運城市東北),對尉遲敬德發起突擊,將其部眾攔腰截斷。尉遲敬德大敗,士卒或死或降,基本上全軍覆沒。尉遲敬德僅和尋相逃出一命。
這兩場勝仗總算報了夏縣慘敗之仇,唐軍將士士氣高漲,紛紛要求李世民跟宋金剛決戰。
可是,李世民并沒有被勝利沖昏頭腦,他認為此刻需要的是隱忍和等待。
他對將領們說:“劉武周據守太原,靠宋金剛打前站,所以他的精兵強將全部云集于宋金剛麾下。但是宋金剛孤軍深入,軍中無糧,只能靠劫掠維持,因此他最希望速戰速決。而我們偏偏就要緊閉營壘、養精蓄銳,不理會任何挑戰,挫傷他們的銳氣,繼而分兵攻擊汾州(今山西吉縣)和隰州(今山西隰縣),沖擊他的腹心地帶,等到他糧盡計窮,自當遁逃。所以眼下我們應該隱忍,不宜速戰。”
李世民的這種戰略跟當初平定薛仁果的時候如出一轍。
可是,當初的西秦皇帝薛仁果是將士離心,如今的定楊天子劉武周卻是士卒用命,李世民能打贏這場仗嗎?
在即將到來的武德三年(公元620年),李世民能像平定薛仁果那樣一舉平定劉武周嗎?
獨孤懷恩之變
武德二年的冬天,李世勣深刻體驗了一種身在曹營心在漢的人生困境。
盡管李世勣一心想著再度歸唐,可父親在竇建德的手里攥著,讓他投鼠忌器、一籌莫展。他的心腹郭孝恪建議:“我們剛剛歸附竇建德,一舉一動都受到猜疑,最好是先建立一些戰功,得到他的信任后再采取行動。”
李世勣想想也只能如此,隨后主動出兵,攻克了王世充所屬的獲嘉(今河南獲嘉縣),俘獲大量的人員物資,呈獻給竇建德,從此獲取了竇建德的信任。
不久后,李世勣向竇建德獻上了一條經略中原之策。他說:“曹州(今山東定陶縣)和戴州(今山東成武縣)人口眾多,被孟海公占據,他表面上歸附東都,實際上與王世充貌合神離,如果我們出動大軍,隨時可以將其攻占。一旦平定孟海公,繼而進逼徐州和兗州,河南之地便可不戰而平。”竇建德深以為然,遂命曹王后的兄長曹旦率領先遣部隊五萬人南渡黃河,與李世勣會師。
正當他本人準備親率大軍南下中原時,他妻子曹王后剛好生產,竇建德只好暫時擱置了南下的打算。
李世勣頓時大失所望。他本來的計劃是:一旦竇建德抵達河南,就發兵襲擊他的大營,然后救出父親,投奔長安。可現在計劃卻落空了。
自古忠孝難兩全啊!李世勣痛苦地想,看來歸唐是遙遙無期了。
就在李世勣彷徨無計的時候,一場突然在他身邊爆發的兵變卻迫使他不得不拋下父親,頭也不回地奔向長安。
這場兵變是由一個叫李文相,外號李商胡的人發動的。李商胡是據守孟津(今河南孟津縣)的一個變民首領,擁有部眾五千余人,表面上投靠竇建德,實則心懷異志。李商胡的母親霍氏也是一個江湖人物,精于騎射,自稱霍總管,和她的兒子皆有叛夏之心。母子倆與李世勣不謀而合,很快結成了同盟,李商胡甚至還和李世勣拜了把子。雙方原本約定在竇建德南下時一起動手,可如今計劃落空,霍氏大為不甘;加之曹旦的軍隊進駐河南后,在他們的地盤上肆意侵奪騷擾,令霍氏極為憤恨,于是催促李商胡提前發動兵變,誅殺曹旦和他的手下。
武德三年正月的一個晚上,李商胡設宴招待曹旦帳下的二十三名軍官,把他們灌醉之后全部砍殺,隨后又設計殺死了三百名曹旦的士兵。動手之后,李商胡才派人通知了李世勣。李世勣當時的大營跟曹旦相連,郭孝恪力勸他跟著襲擊曹旦。可與此同時,曹旦也獲知了兵變的消息,于是命令士兵高度戒備。李世勣知道先發制人的機會已經喪失,而且自己兵力薄弱,根本不是曹旦的對手,所以不得不和郭孝恪一起連夜逃離軍營,策馬向關中狂奔而去。
那一刻,李世勣料定自己的父親必定會死在竇建德的手上。
然而結果卻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竇建德雖然不久之后便親自率兵消滅了李商胡,但是始終沒有殺李世勣的父親。當夏朝的文武百官紛紛請求誅殺李蓋時,竇建德說:“李世勣身為唐臣,為我所虜,不忘本朝,乃忠臣也,其父何罪?”
竇建德在此作出了一個讓人意外,卻又是最明智的選擇。誅殺李蓋固然可以發泄自己的憤怒,但絲毫改變不了李世勣復叛投唐的事實。
既然改變不了,何苦給自己加上一個濫殺無辜的惡名?失去李世勣已經是一種損失,何苦為了泄憤讓自己導致更大的損失?
竇建德強忍心頭的怒火,以一種常人少有的高姿態當眾宣布赦免了李蓋。在這一刻,仁者的非凡胸襟、智者的深謀遠慮以及王者的雍容氣度同時在他身上熠熠閃光。
這就叫人格魅力!
在這樣一個領袖的統治之下,無怪乎當時的河北呈現出了一派安居樂業的太平光景。史稱竇建德積極“勸課農桑”,發展生產,打造了一個繁榮安定的社會局面,使“境內無盜,商旅野宿”(《資治通鑒》卷一八八)。
從一個開國帝王所應具備的綜合素質來看,無論是執政能力、軍事能力還是個人品質,竇建德基本上都算是達標的。
但是最終他還是失敗了。
導致他失敗的主觀因素肯定是有的,但是最主要的其實還是客觀因素——他的對手李世民太強大了。
假如隋朝末年群雄逐鹿的舞臺上沒有李世民,那么最終君臨天下的人很可能就不是李淵,而是竇建德。
退一步說,即便竇建德最終不足以戰勝李淵入主長安,但是與四方群雄成鼎足而立之勢則肯定是綽綽有余的。
武德三年的春天,河東的戰局仍然處于膠著狀態,唐軍絲毫沒有取勝的跡象。
唯一讓李淵感到欣慰的是,正月十四日,長期在蒲坂負隅頑抗的隋將王行本終于在內無糧草、外無援兵的情況下開門出降。正月十七,李淵親赴蒲州(蒲坂)受降。
就是這一次親赴前線,險些讓李淵丟了性命,因為有人精心策劃了一次謀殺,準備取代他的天子之位。
這個人是李淵的心腹重臣,也是他的表弟——時任工部尚書的獨孤懷恩。
獨孤懷恩為何會有這么大的野心?
說來話長。獨孤懷恩是三朝外戚,他的三個姑媽分別是北周明帝宇文毓的皇后、隋文帝楊堅的皇后和唐高祖李淵的母親,所以楊廣和李淵都是獨孤懷恩的表兄。李淵曾經跟他開玩笑說:“你姑媽的兒子都當了皇帝,下次可能會輪到我舅舅的兒子!”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李淵的一句玩笑話既深深刺傷了獨孤懷恩的自尊心,也煽起了他篡位稱帝、君臨天下的野心。獨孤懷恩時常為此扼腕長嘆:“難道我們獨孤家只有女兒的命尊貴?”
當時王行本據守蒲坂,獨孤懷恩多次奉命進攻,不但久攻不克,而且損兵折將。李淵屢屢下詔責備,獨孤懷恩大為怨恨,于是開始和他的部屬元君寶密謀叛變。可是兵變尚未發動,獨孤懷恩就和永安王李孝基、內史侍郎唐儉等人一起被派到了河東戰場,隨后又在夏縣遭遇慘敗,被尉遲敬德俘虜。口無遮攔的元君寶私下里經常憤憤不平地對唐儉說:“獨孤尚書近來正在謀劃一件大事,如果及早發動,豈有今天的奇恥大辱!”唐儉大吃一驚,他萬萬沒有料到位高權重的外戚獨孤懷恩居然有了謀反之心。
后來李世民在美良川伏擊尉遲敬德,獨孤懷恩趁亂逃回長安。一直對他深信不疑的李淵又交給了他一支軍隊,命他繼續攻擊蒲坂。就是在這個時候,元君寶再次對唐儉說:“獨孤尚書能逃出大難,再回蒲坂,真是命中注定要當帝王的人,可謂王者不死啊!”
唐儉聞言,意識到毫無防備的李淵隨時可能遭到獨孤懷恩的毒手,頓時心急如焚。不久,唐儉又聽到了王行本投降,李淵將親自前往蒲州受降的消息,他大為驚恐,料定獨孤懷恩肯定會趁此機會發動兵變,謀殺李淵。可其時唐儉仍然被困在戰俘營中,根本沒辦法把消息送出去。唐儉情急之下想到了一個辦法。他向尉遲敬德建議,請他釋放行軍總管劉世讓,讓劉世讓回朝勸說李淵放棄河東,與劉武周言和。尉遲敬德覺得這個建議不錯,隨即釋放了劉世讓。唐儉就把獨孤懷恩企圖謀反之事告訴了他,讓他火速面奏李淵。
與此同時,李淵已經離開長安,來到了黃河岸邊,準備渡河;而獨孤懷恩也已入據蒲坂,在城中布下了一個天羅地網,專等著李淵到來。
接下來發生的這一幕可謂驚心動魄。就在李淵剛剛登上渡船,準備前往獨孤懷恩大營的時候,劉世讓一路策馬狂奔,終于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趕到了渡口。
聽完劉世讓氣喘吁吁的奏報后,李淵驚出了一身冷汗。他感慨萬千地說:“我能逃過這一劫,實在是天意啊!”李淵隨后派遣使者入城,命獨孤懷恩過河覲見。獨孤懷恩不知道計劃已經泄露,單獨乘坐一艘小船來到了李淵的大營。剛剛進入營門,連李淵的面都沒見著,獨孤懷恩就被禁軍逮捕了。
這一年二月二十日,李淵將獨孤懷恩及其一干黨羽全部誅殺。
武德三年初夏,河東戰場的形勢開始出現轉機。
劉武周在二月上旬接連攻下長子(今山西長子縣)和壺關(今山西壺關縣)后,其攻勢就成了強弩之末,在隨后圍攻潞州(今山西長治市)和浩州(今山西汾陽市)時一再受挫,多次被唐軍擊敗。
四月中旬,宋金剛軍中的糧草也全部告罄,不得不向北退卻。
一切都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
唐軍發動總攻的時機終于到了。
劉武周的敗亡
靜如處子,動如脫兔。
這八個字既可以用來形容李世民的戰術風格,又可以用來概括李世民的戰略精髓。
從武德二年十一月中旬到武德三年四月下旬,李世民與宋金剛對峙了將近半年。除了發動一兩次十拿九穩的奇襲之外,李世民基本上按兵不動;可當宋金剛全線撤退的時候,李世民卻親率大軍死死咬住不放,一日一夜追出了二百余里,與定楊軍大小數十戰,連戰連捷,一直把宋金剛追到了高壁嶺(今山西靈石縣南)。在這次長途追擊中,李世民坐下那匹世所罕見的汗血寶馬特勒驃[4]可以說立下了赫赫戰功。通過收復河東這一戰,特勒驃從此名揚天下。
在被唐軍一路窮追猛打之后,宋金剛真正領教了李世民的軍事才能。這種才能由兩種力量組成,一個是高度的忍耐力,一個是驚人的爆發力。
當這兩種能力異常完美地結合在同一個人身上的時候,就會讓對手深刻地體驗到兩個字——可怕。
感到可怕的還不只是李世民的對手,還有李世民的部屬。
當唐軍一口氣追到高壁嶺下的時候,劉弘基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往前追了。
孤軍深入,用兵之大忌啊!
劉弘基緊緊抓住李世民的馬韁,說:“大王破賊,追逐至此,功勛已足,如果再不停止追擊,一再深入不已,大王難道不愛惜自己的生命嗎?再者,弟兄們已經疲憊不堪、饑渴難耐,應該就地扎營,等到大軍主力和糧食全部集結,然后繼續北進也為時不晚。”
李世民的回答是:“宋金剛計窮而走,眾心崩離,功難成而易敗,機難得而易失,必定要一鼓作氣將其消滅。倘若停滯不前,讓他們有充分的時間休整和戒備,就不能再攻擊了。我現在只能考慮如何盡忠報國,不能考慮自己的生命!”
沒等劉弘基再說什么,李世民已經揚鞭策馬,獨自往前沖了出去。劉弘基和將士們無奈地對視了一眼。主帥已經一馬當先地出發了,再發牢騷還有什么意義?他們最后咬了咬牙,只好全部跟上。
在雀鼠谷,唐軍再度追上了宋金剛,一天之內,雙方進行了八次會戰,定楊軍八戰皆敗,被唐軍斬殺了數萬人。
當天夜里,唐軍才終于在雀鼠谷西邊的平原扎營。李世民已經連續兩天沒吃東西,三天未脫鎧甲。而此刻大帳中的軍糧只剩下一頭羊,其余士兵攜帶的口糧也都快吃完了。
當李世民和身邊的將士們一起烹食那只羊時,所有人都意識到,這是他們最后的晚餐。
從明天開始,他們就斷糧了。
李世民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一點。但是他也知道,如果說唐軍此刻的處境非常艱難的話,那么此刻宋金剛的處境就是極度艱難!
誰也不比誰更好受,所以,誰能比別人撐得更久一點,誰就能獲得最終的勝利。
換句話說,除了忍耐力和爆發力之外,一個勝利者需要接受的第三項考驗就是——意志力。誰具有更堅定的意志力,誰就能笑到最后。
四月二十三日,疲于奔命的宋金剛帶著兩萬殘兵逃到了介休(今山西介休市)。還沒等他們緩過一口氣,李世民已經兵臨城下。宋金剛只好命尉遲敬德和尋相守城,然后率部在西門外列陣。李世民命李世勣發起進攻,而后佯裝敗退。當宋金剛揮師進擊的時候,李世民率精銳騎兵迅速繞到了他的陣地背后。
腹背受敵的定楊軍頓時崩潰,被唐軍斬殺三千余人,宋金剛帶著少數輕騎再度北逃。李世民又追出了數十里,一直追到張難堡(今山西平遙縣西南)才勒住了韁繩。當時,并州以南、晉州以北的城池全部淪陷,只有浩州行軍總管樊伯通、張德政仍然堅守西河(浩州州府,即今山西汾陽市)孤城和這座張難堡。當李世民率部來到堡前,摘下頭盔時,在絕境中堅守了半年的浩州將士認出了李世民,頓時喜極而泣。大家只顧著歡呼慶賀,都沒有意識到李世民和他的部眾們早已饑腸轆轆。李世民的左右悄聲提醒樊伯通——秦王還沒有吃飯,樊伯通這才忙不迭地命人呈上濁酒和糙米飯。
尉遲敬德和尋相雖然帶著殘部守在介休,但是連日來的數十場敗仗已經讓定楊軍的士氣近乎瓦解。
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尉遲敬德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所以當李世民隨后派遣宇文士及前來勸降時,尉遲敬德沒有過多猶豫就開門投降了。
又一員猛將投到了帳下,李世民大喜過望,隨即任命尉遲敬德為右一府統軍,讓他和尋相仍然率領他們的舊部八千人。兵部尚書屈突通勸李世民要提防他們叛變,可李世民卻不以為意,一笑了之。
在李世民南征北戰、掃蕩群雄的整個武德年間,四方豪杰就這么一個個走到了他的麾下,從你死我亡的對手變成了死心塌地的親信。這里有一個問題值得我們思考:到底是什么東西把他們吸引到了李世民身邊,并讓他們從此變得堅貞不渝,不再選擇離開和背叛呢?
是李世民卓越的軍事才能,還是他強大的個人魅力,或者是他大唐二皇子的身份和地位?
這些固然是重要的,但肯定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一點是李世民給予他們一視同仁、毫無保留的信任。
這些英雄豪杰都不是第一天出來打天下的,他們也跟隨過各種各樣的老大。所以他們憑直覺就能斷定,什么樣的信任是作秀和有保留的,什么樣的信任是真誠和無保留的。在李世民身上,他們體驗到的無疑是后者。李世民對他們毫無保留的信任讓他們體驗到了一種彌足珍貴的安全感。
對李世民來說,毫無保留地信任部屬肯定是需要承擔風險的。但是,有所保留地信任,或者說對部屬時時警惕、處處提防,就能有效地規避風險嗎?
未必,因為亂世之中的風險無處不在,令人防不勝防。既然如此,那么互相提防事實上只會增大風險。說穿了,每個人都不是傻瓜,你付出什么,付出多少,別人都能感受到。你付出懷疑,收獲的定然是恐慌;你付出足夠的信任,回報的雖不一定是超值的感恩,但一定會是等量的忠誠。
也許李世民正是意識到了這一切,才會始終堅持這樣一個原則——既然這個世界上的很多老大都在人為地制造風險,那么自己何妨做一個主動承擔風險,讓人有安全感的老大呢?換句話說,在征服人心的戰場上,或許真誠才是最溫柔且最鋒利的武器,信任才是最無形且最堅實的鎧甲。
或許,無防乃為大防!
當然,這一切都要有相應的實力作為保障,而李世民自認為并不缺乏這樣的保障。
當宋金剛慘敗的消息傳到并州時,劉武周就像被利器戳中了心臟,一種尖銳的疼痛和絕望瞬間彌漫他的全身。
因為他知道自己已經血本無歸了。
此次傾巢南下,他把自己的精兵良將全部交給了宋金剛。而今宋金剛基本上全軍覆沒,劉武周還拿什么逐鹿天下?
絕望的劉武周只好放棄并州,帶著少數部眾流亡東突厥。宋金剛本來還想召集殘部再戰,可士卒們風聞劉武周已經逃亡漠北,遂不再聽從他的號令。宋金剛無可奈何,只能步劉武周之后塵,率一百余騎逃奔東突厥。
李世民迅速率領大軍進抵晉陽,定楊朝廷的仆射楊伏念乖乖獻出城池投降。隨后,原屬劉武周的所有州縣也紛紛歸降唐朝,只有定楊都城朔州(今山西朔州市)仍為定楊朝廷內史令苑君璋所據守。李世民留下真鄉公李仲文鎮守并州,然后班師凱旋。
流亡東突厥的劉武周不甘心就此失敗,多次借助突厥兵馬南下攻擊。并州守將李仲文屢屢將其擊退,并乘勝占領了唐與突厥邊境上的一百余座城堡。李淵隨即任命李仲文為檢校(代理)并州總管。
劉武周無計可施,準備離開東突厥,返回朔州東山再起。但是突厥人已經覺得他沒有利用價值,遂將其誅殺。而不久之前,宋金剛也企圖逃回他的起兵之地上谷郡(今河北易縣),同樣被突厥人擒獲腰斬。
至此,李唐王朝在北方最強勁的一個對手覆亡,李淵父子終于可以把目光轉向中原了。
武德三年七月初一,李淵下詔,命李世民率兵向關東全線挺進。
王世充得到戰報,立刻在各州縣招募精兵強將,全部在東都集結。同時分派他的兄弟子侄駐守洛陽四面的各個戰略要地,嚴陣以待,擺開了與唐軍決一死戰的架勢。
七月二十一日,李世民率大軍進抵新安(今河南新安縣)。
大唐王朝統一中原的戰爭就此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