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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前言[1]

契訶夫是小說家也是劇作家。

這是俄羅斯文學的一個特點。普希金、萊蒙托夫、果戈理、克雷洛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等都曾寫過劇本。高爾基也寫了不少劇本。蘇聯作家也大多繼承這個傳統,在小說創作方面有成就的也從事戲劇創作。這就決定了俄國的戲劇也和小說一樣,都有杰出的成就。

契訶夫在戲劇創作方面的成就,絲毫不下于他在小說方面的成就。

契訶夫的戲劇創作有新的題材、新的風格,為俄國戲劇開辟了一條新的道路。由于莫斯科藝術劇院演出契訶夫的劇本有獨特的成就,在演劇藝術上形成了一個流派,至今莫斯科藝術劇院還是用海鷗(因為演出契訶夫的劇本《海鷗》取得非凡的成功)作為自己的標記,繡在舞臺的幕布上,印在海報和說明書上。

契訶夫的劇作對于俄國戲劇的進一步發展具有深刻的影響,這影響首先表現在高爾基的戲劇創作上。

契訶夫的劇作對于國外戲劇家也有影響,高爾斯華綏和蕭伯納都說曾受契訶夫的影響。

我國作家魯迅、瞿秋白等都很推崇契訶夫的創作。

契訶夫從小就喜歡戲劇,十五六歲時就在學校里參加戲劇演出,十七八歲就編寫了他最初的戲劇作品。

一八八五年,當他二十五歲時,寫了第一個比較完整的劇本《在大路上》,一八八七年寫了獨幕劇《天鵝之歌》,同年寫了他的第一個多幕劇《伊凡諾夫》,并在柯爾希劇院演出。之后,一八八八年寫了獨幕劇《蠢貨》《求婚》,一八八九年寫了《一個不由自主的悲劇角色》《婚禮》,一八九〇年寫了《萬尼亞舅舅》(根據一八八九年所寫的《林妖》改寫),一八九一年寫了《紀念日》,一八九五年至一八九六年寫了多幕劇《海鷗》,一九〇〇年寫了《三姐妹》,一九〇二年寫了獨幕劇《論煙草的危害》,一九〇三年寫了《櫻桃園》。

《櫻桃園》是契訶夫最后的劇本,他在一九〇四年便因肺病去世了。契訶夫逝世時才四十四歲,正是他創作的盛年。

契訶夫的創作生活主要集中在十九世紀八十和九十年代,這正是俄國先進的人們為解救人民的苦難、為謀求祖國的復興而前仆后繼地尋求革命真理的時期。關于這一點,列寧曾有過極為生動的描述:“在上一世紀四十至九十年代這大約半個世紀期間,俄國進步的思想界,處在空前野蠻和反動的沙皇制度的壓迫之下,曾如饑如渴地尋求正確的革命理論,孜孜不倦地、密切地注視著歐美在這方面的每一種‘新發明’。俄國在半個世紀期間真正經歷了聞所未聞的痛苦和犧牲,以空前未有的革命的英勇氣魄、難以置信的努力和舍身忘我的精神,從事尋求、學習和實驗,它經過失望,經過檢驗,參照歐洲經驗,終于找到了馬克思主義這個唯一正確的革命理論。”

雖然契訶夫的全部生命不到半個世紀,但他正巧生活在這個俄國先進的人們經歷痛苦和犧牲、以舍身忘我的精神尋求革命真理的黑暗與光明交叉的時期,時代的精神不會不在他的創作上留下烙印。當我們仔細閱讀他的小說和劇本的時候,我們確實也可以看出他尋求正確的革命理論的痕跡。契訶夫正是列寧所說的十九世紀后半期“俄國進步的思想界”的一位真理探求者。

契訶夫是以寫作幽默小說走上俄國文壇的,由于他所生活的環境、他所接觸的人物、他對于周圍事件的敏感、他對于社會生活的仔細觀察,他的創作并不停留在獵取一般的趣味和無聊的幽默上,而是寫出了普通的知識分子、小官吏、小職員、小伙計這一類小人物的苦悶和苦難的生活。契訶夫創造了新型的短篇小說,趣味性的幽默在他的筆下變成了悲劇性的幽默。

沙皇統治下的俄國人民的悲愁生活,迫使契訶夫寫出了不少主題悲愁、陰暗、晦澀的作品(有些是批判現實主義的作品)。作品內容里的煩惱反映了作者本人心境中的煩悶。在八十、九十年代之交,當他已經相當有名的時候,他開始懷疑自己的寫作勞動對于人民是否有什么好處。他的創作愈是成熟,他愈加覺得內心矛盾。他的內心矛盾是由于感到自己的世界觀不明確,因而也就對自己的創作感到不滿。在這種情形之下,作為一個正直的作家,契訶夫便一心一意地開始追求人生的目的,明確作家的任務,解決作家為什么而寫的問題。契訶夫認為:“比較優秀的作家都是現實主義的,他們寫的是現有的生活,但是因為字里行間充滿著濃郁的目的性,所以除了現有的生活之外,你還可以感到應有的生活,使你入迷的也就是這一點。至于我們呢?……我們寫的是現有的生活,可是再進一步呢?……我們既沒有近的目的,也沒有遠的目的,我們的靈魂里空空洞洞的什么也沒有……”

契訶夫認為,作家有責任號召他的讀者做什么,怎么做,走什么道路。八十年代的契訶夫認為自己也必須像六十年代的車爾尼雪夫斯基一樣,為讀者回答“怎么辦”的問題。然而契訶夫當時并沒有能夠迅速而明確地回答這個問題,所以他很苦悶,他說:“沒有明確的世界觀而想過自覺的生活,那簡直不是生活,而是負擔,是可怕的事情。”

契訶夫把這種找不到世界觀的苦悶表現在他的作品里,中篇小說《沒意思的故事》就是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有些先進的知識分子,“如饑如渴地尋求”,“經歷了聞所未聞的痛苦和犧牲”,尋到了正確的革命理論;有一部分知識分子卻找不到“中心思想”,不知道革命的出路在哪里。一時尋不到革命出路的契訶夫,就在自己的作品里描寫這種痛苦摸索的知識分子。

為了探索人生的意義,確立正確的世界觀,契訶夫決定不顧自己病弱的身體,不辭辛勞跋涉,到遙遠的西伯利亞的庫頁島去,因為那里流放著祖國最優秀的人——政治犯,“空前野蠻和反動的沙皇制度”把許多追求新生活的人禁錮在那里做苦役。渴望積極參與政治生活的契訶夫,假托要到庫頁島去收集資料,寫學位論文,擺脫了一些“好心人”的勸阻和反動當局的留難。

一八九〇年的庫頁島之行,解決了契訶夫的思想危機。這次旅行之后,他開始認真關心政治生活,積極要求參加社會斗爭。契訶夫和他多年的“好友”蘇沃陵絕交,他過去因為一向不問政治而和這位反動報紙的發行人過從甚密,現在他從政治上來看問題,就不愿意再和這個反動的人來往了。

他回來后寫了著名的小說《第六病室》。二十二歲的列寧讀了這篇小說后感到沙皇統治的俄國就是一個大監牢,急切要求沖出牢籠去進行革命工作。這篇小說并沒有指出什么是革命的出路,但是人們讀完了它,必然會產生一種“不能這樣生活下去,必須另尋出路”的迫切要求,這正是契訶夫創作的迷人之處和藝術力量。這也可以說是契訶夫創作的一個特點:他似乎只寫悲苦、愁悶、陰郁的一面,并不正面提出任何回答,但是他所寫的東西,從整個布局和敘述的邏輯性來看,在語言的背后往往潛藏著讀者必然會得出的結論。例如他的小說《苦惱》的主人公——老馬車夫約納死了兒子,心里很難過,他要向人訴說一下,但是誰都不愿意聽他的訴苦,最后他只能對自己的馬訴說。誰都不愿意聽的訴說,經過契訶夫描述后,誰都愿意帶著同情來傾聽。這便是契訶夫作品的藝術魅惑力。

契訶夫的思想意識隨著他的創作才能的提高而提高,隨著時代的進步而進步。漸漸地,在他的作品里出現了美好的希望和樂觀的氣氛,他通過自己的作品宣傳自己的信仰:即使現在的生活很困苦,很悲哀,但是前途并不悲觀,他預言三四百年之后生活會愉快和幸福起來。漸漸地,他預言幸福的新生活,不是在三四百年之后,而是在二三百年之后,進而又說是在一二百年之后,幾十年之后。后來他愈來愈樂觀,預言未來的新生活不久即可到來:“請你相信吧,再過幾年,我們就沒有專制制度了,你看著吧。”(見吉列索夫的回憶)“俄羅斯像蜂窩似的在嗡響著……你看吧,再過兩三年是什么樣子……你要不認識俄羅斯了……”(見卡爾波夫的回憶)后來有一次他興奮地對高爾基說:“就在明天發生變化多好啊!”

契訶夫的眼界日益放寬,他到農村里住,更多地接觸農民的生活,寫了好幾篇有關農民的小說;他也注意工廠的工人,描寫在資本家壓迫下的工人的悲苦生活。

不論契訶夫怎樣力求進步,而且事實上他也日益進步,日益接觸當時社會的政治斗爭,但是他沒有能看到一九〇五年的俄國第一次民主革命,因為他在一九〇四年去世了。

雖然一生很短促,但這位溫和文雅、幽默沉靜、具有濃重知識分子氣質的作家,在他的作品里表現出他是那樣熱情地一刻不停地追求進步、探索革命真理,努力為人們未來的幸福生活作出盡可能多的貢獻。契訶夫這種政治思想的進展,在他的戲劇創作里表現得特別明顯和突出,單從他的五個多幕劇來考察,就可以看出這樣的情況。

一八八七年,契訶夫寫了第一個多幕劇《伊凡諾夫》。

一八八七年,十七歲的列寧開始在喀山大學參加革命活動,研究馬克思主義。那時擁護馬克思主義學說的人寥寥無幾,在俄國這樣一個大國的大城市里,不過有十幾個人數不多的馬克思主義小組,列寧是在一八八八年末參加喀山的一個馬克思主義小組的。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末是俄國社會民主主義運動緩慢發展的困難時期。列寧說,社會民主黨在當時正處于胚胎發育的過程。

也就是在一八八七年,民意黨的恐怖派謀刺沙皇而沒有成功,沙皇反動勢力更加殘酷地鎮壓進步思想和工人運動。也就是在這個時期,許多知識分子的思想出現了彷徨和動搖。

這時契訶夫雖然并沒有接觸馬克思主義,但是他的《伊凡諾夫》反映了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的思想情況。如果一個藝術家善于深刻地表現他那個時代的主題,他就能創造出其影響遠遠超出他那個時代范圍的作品。契訶夫正是表現了十九世紀八十年代自由派和民粹派的代表人物,批判了舊式的活動家,描寫他們極容易從熱烈激奮轉變到幻滅絕望的特點。這種知識分子易于激動、易于做出激烈的行動,一遭到挫折又易于消極怠惰、悲觀絕望的特點,正是小資產階級狂熱性的一種表現,它的根源就是沒有正確的世界觀,沒有堅定的意志。

一八八八年,契訶夫在一封信里曾談到這一點:“有人剛一離開學校的大門,就魯莽地挑上了力不勝任的擔子……他們演說,給部長寫信,向惡做斗爭,向善鼓掌……可是一活到三十歲或三十五歲,就立刻感到厭倦和無聊,甚至認為當時俄國最反動的政論家卡特科夫的意見也‘往往是對的’了。”

劇中的主人公伊凡諾夫說,從前“我是火暴性子,不怕風險……我們在二十歲的時候都是英雄,什么都干,什么都敢干,可是到三十歲就疲勞不堪,什么也干不成了。這種疲倦你怎樣解釋呢?”他找不到答復,他認為“是被環境害苦了”已經不能作為解釋,那不過是一句陳舊無聊的話罷了。

回答應該是這樣:沒有正確的世界觀,沒有中心思想。作者沒有表現出伊凡諾夫找到了這樣的回答,但是讀者和觀眾看了這個戲是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的。

伊凡諾夫愛過一個美麗的女子薩拉,他答應給她幸福,她相信了他,脫離家庭,改變宗教信仰,她被“她的犧牲重負壓得漸漸憔悴”,他卻厭惡了她。他說:“這是怎么發生的?為什么?什么緣故呢?我不明白。如今她在受苦,她的日子不多了,可是我卻像一個最卑劣的膽小鬼那樣躲開她的蒼白的臉、她的干癟的胸脯、她的懇求的目光……”他認為自己是一個可恥的、卑鄙的、沒有價值的壞人。他苦惱著,他怨恨自己。

另一個年輕的姑娘薩霞,才二十歲,熱情地愛上了三十多歲的伊凡諾夫。薩霞充滿熱情,充滿希望,她認為伊凡諾夫是一個有知識、有才能、有理想的人,她決心跟著他走。她看到他的苦惱,她決心要治好他的苦惱,給他幸福。她要主動地去愛,使一個不幸的人得到幸福。“我愿意跟您到隨便什么地方去,不但到天涯海角,哪怕到墳墓里去也成,只是請您看在上帝的分上快一點才好,要不然我就會憋悶死的……”

伊凡諾夫想要得到這個新的生命,新的幸福,但他卻沒有勇氣帶著薩霞到天邊地極去,他發生懷疑,他反問自己:“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把我自己推進了一個什么樣的深淵?我這種軟弱是從哪里來的?我的神經出了什么毛病?……我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我簡直想往腦門子里開一槍!……”

后來,妻子死了,他決定和薩霞結婚,就在即將舉行婚禮的時候,也就是他內心矛盾達到極頂的時候,他真的開槍把自己打死了。

一個沒有正確理想的人,即使曾經有過幻想,但是只憑自己一個人的力量去活動,在一陣狂熱之后,很快就會消沉下來,必然會落得這個下場。伊凡諾夫在自殺前高喊:“要知道我們人數很少,而工作很多很多!”民粹派單槍匹馬地進行恐怖活動,而不聯合廣大群眾,結果幻想破滅了,自覺軟弱無能,不得不結束了自己。

在大時代的革命斗爭中,沒有正確的世界觀,必然要走上毀滅的道路;即使有追求真理的精神,但如果把一切希望僅僅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自己的希望就難免會幻滅。薩霞所追求的正是這樣一個逐漸幻滅的希望。

觀眾看完了這出戲,可以得出一個結論:不能走他們的路!正像年輕的列寧得悉他的哥哥因參加謀刺沙皇未遂而被殺害的消息時所說:“不,我們要走的不是這條路。不應當走這條路。”(見《親屬憶列寧》)

由于沙皇政權的野蠻統治(契訶夫所有的劇本都受到檢查,出版和演出時都有不同程度的刪改)和契訶夫本人在政治認識上的局限性,《伊凡諾夫》和其他劇本都沒有明白地寫出革命斗爭,比較尖銳的思想意識在這里只得到了隱喻的象征式的表現。我們今天用歷史唯物主義的眼光來看,從社會思想意識發展的角度來分析,可以看出契訶夫在戲劇創作中所努力勾畫的這條政治性的紅線。

差不多過了十年,在第二部多幕劇《海鷗》里,作者又把這條紅線勾畫得稍微明確了一些。作者在繼續探尋正確的世界觀,他通過劇中女主角尼娜的嘴,說出了無論做什么事業,必須有一種中心思想,有一種信仰,否則,即使有很高的才能,工作也是做不好的。尼娜是一個演員,她瘋狂地熱愛一個她認為完美無缺的作家特利果陵,但是“他不相信劇院,嘲笑我的夢想,我呢,也漸漸不再相信,心灰意懶了……我變得瑣碎,無聊,表演得差勁了……我不知道該把手往哪兒放,在舞臺上不知道怎么站好,嗓音也控制不住。”

這位作家遺棄了她,她跟他所生的孩子也死了。她經歷了許多痛苦、無數摸索和煎熬,終于找到了一條出路。“現在我不再那樣了。我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演員,我演得津津有味,入迷,在舞臺上陶醉,覺得自己出色。現在,當我住在此地的時候,老是走來走去,老是一邊走一邊想,我想啊想的,感到我內心的力量一天天在增長……科斯佳,我現在才知道,才明白在我們的事業中,在舞臺上表演也好,寫作也好,這都一樣,總之要緊的不是名望,不是光榮,不是我過去想望的那些東西,而是忍耐的能力。要善于背負自己的十字架,要有信心。我現在就有信心,我并不那么難過,每逢我想到我的使命,我就不害怕生活了。”

原來追求尼娜的另一位作家——特烈普列夫,繼續在追求著她。他有一定的才能,但是他沒有正確的世界觀,他沒有崇高的理想。他在重新見到尼娜并且聽她說了上面這樣一段話之后,感到悲哀,他說:“您找到了您的路,您知道您在往哪兒走,可是我仍舊在幻想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漂泊,不知道這是為了什么目的,這有誰需要。我沒有信念,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

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是什么,這種醉生夢死的人是沒有前途的。契訶夫也給他安排了自殺的結局。

《海鷗》與《伊凡諾夫》不同,除了描寫找不到正確生活道路的特烈普列夫終于也和伊凡諾夫一樣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外,還寫出一個找到自己生活道路的人——尼娜,她知道為什么演戲、為誰演戲,她坐三等車,和農民在一起,到小城鎮去演戲。

契訶夫以純潔美麗卻被人偶然打死的海鷗為象征,比喻有才能的尼娜遭人傷害并被遺棄。但是被比作被傷害的海鷗的尼娜,由于自己的努力,找到了正確的道路,變成了一只飛向太陽的自由的小鳥。另一個有才能的青年,自己不努力,始終彷徨于愁苦陰沉的生活中,結果變成了一只被射傷的海鷗而墮落和毀滅。

《海鷗》是契訶夫戲劇創作生活中的轉折點,從這個戲起,他被公認為是一個天才的劇作家。但是他本人是不滿于自己的成就的,他在一八九五年的一封信里說:“我是不滿意甚于滿意的,當我讀著新寫成的劇本的時候,我再一次相信,我絕對不是一個劇作家。”

契訶夫不滿意自己的劇作,他嚴格要求自己,他甚至于把自己比作劇中的特烈普列夫。他因為不能為祖國和人民獻出自己的才能而悲哀。他曾借著特利果陵的嘴說:“我還是一個公民,我愛祖國,愛人民,我覺得如果我是一個作家,我就得談人民,談他們的苦難,談他們的未來,談科學,談人權,等等。”

為了祖國,為了人民,契訶夫繼續在尋求真理的道路上前進。

一八八九年契訶夫寫了《林妖》,一八九〇年把它改寫成《萬尼亞舅舅》。作者本人對于改寫過的《萬尼亞舅舅》是仍舊不滿意的,擱了好久,直到一八九七年才發表,發表后各地爭相上演,獲得成功,出乎他的意料。

從一八九五年開始,俄國進入了革命運動的第三個時期——無產階級時期,工人階級已成為重大的政治力量和強有力的革命因素,但是開始于一八八九年、完成于一八九〇年的劇本《萬尼亞舅舅》,過了七八年才公開演出,它的內容顯然是趕不上客觀形勢的。

當時俄國乃至歐洲的知識分子正處在世紀末的頹廢哀傷的情緒中,而契訶夫的《萬尼亞舅舅》多少還透露著積極和進步的氣息,對于當時的革命思潮不無肯定的影響。列寧看過這戲,曾極口贊美。高爾基看完了這戲,寫信給契訶夫說:“我看著,竟像一個女人一樣哭了……這是一部可怕的作品……是你用來敲擊觀眾的空洞的腦袋的槌子……我不禁贊美你的天才,為人們也為我們慘淡貧乏的生活而害怕和顫抖了……”

《萬尼亞舅舅》的主題是《伊凡諾夫》和《海鷗》的主題的發展,契訶夫通過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場景努力向觀眾說明:自己沒有理想,沒有遠大的目的,卻把理想寄托在別人的身上,為了別人的幸福進行忘我的勞動,可這位“別人”其實是一個庸俗、渺小、毫無遠大理想的人,這就非常可怕了。

高爾基指出這是為偶像獻祭,真是一針見血的說法。從這一說法引申開來,我們就會從《萬尼亞舅舅》里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辛辛苦苦地為剝削人的人勞動是不值得的,這種“自我犧牲的勞動”,只是幫助了剝削者繼續剝削別人。例如劇中的謝烈勃利亞科夫,他依靠別人的勞動而享受幸福,甚至要把終生為他勞動的人置于凍餒之地。因此,勞動的人必須為自己勞動,要為遠大的目的勞動,自己要有正確的理想,絕不能盲目地崇拜偶像,白白地犧牲自己。

當萬尼亞舅舅明白了他是為別人當牛馬、浪費了自己青春的時候,他還是不知道應該怎樣生活下去,沒有一個中心思想在指導他,他高聲地問:“我怎么過這十三年呢?我干些什么事,用什么東西來填滿這十三年呢?啊,你明白……你明白,要是能用一種什么新的方式來度過我的余年就好了。……應該開始過新的生活才是……你告訴我,應該怎么開始……從哪兒做起……”

他從醫生阿斯特羅夫那里得到的回答卻是:“哎,去你的吧!哪兒還有什么新生活!我們的處境,你的和我的,都沒有希望了。”

那么,怎么辦呢?阿斯特羅夫把希望寄托到一兩百年之后,說也許那時人們會找到幸福的方法。

悲哀絕望的萬尼亞舅舅因為找不到正確的世界觀,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偷了醫生的嗎啡,準備服毒自盡。

但是契訶夫給萬尼亞安排了另外的命運:靜下心來工作。這就遠比伊凡諾夫和特烈普列夫進步了,而他的外甥女索尼雅的積極和熱情也以更明朗的聲調響徹在舞臺上:“我們,萬尼亞舅舅,要活下去。我們要度過許許多多漫長的白晝,許許多多漫長的夜晚;我們要耐心地忍受命運帶給我們的考驗。”

但是總的說來,契訶夫由于當時在思想意識上的局限性,并沒有能夠指出究竟應該為誰勞動,他只做到了一點:使劇中人雖然經受了那樣深刻的震動,但并沒有悲觀絕望,而是用最大的力量迫使自己安下心來勞動,以為勞動就是最高的美德。可悲的是:他仍舊是為偶像勞動,把自己的幸福寄托于死后的天堂,因為他不相信自己這輩子還能享受到真正的幸福。

可貴的是,契訶夫并不像當時許多知識分子那樣,被生活的陰暗攫去,而是繼續對未來抱著樂觀的態度。這在一九〇〇年所寫的《三姐妹》里又有了進一步的表現。

《三姐妹》寫作和演出的時期,已是俄國第一次資產階級民主革命(一九〇五年)的前夜,這時爆發了世界經濟危機,俄國工廠倒閉了三千多家,失業者的數量增長,工人罷工運動展開,列寧在國外創辦的《火星報》開始出版,為建立俄國的馬克思主義政黨而奮斗。一九〇二年出版了列寧的《怎么辦?》一書,指出黨是使工人運動革命化的力量,是工人運動的領導力量和組織力量。

契訶夫預感到革命的風暴即將來到,他在《三姐妹》里喊出了這樣的呼聲:“時候到了,一個龐然大物正在向我們大家壓過來,一場強大有力的暴風雨已經準備好,它正在過來,已經逼近,不久就會把我們社會上的懶惰、冷漠、對勞動的偏見、頹廢的煩悶一掃而空。”

這是契訶夫在一九〇〇年寫的話。一九〇一年,高爾基在他所寫的《海燕之歌》里,喊出了“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的呼聲。契訶夫和高爾基的這種熱情洋溢的號召很好地反映了當時的革命情緒。

在《三姐妹》里,契訶夫對于勞動有了更積極的看法。他的劇中人物土旬巴赫決定脫離軍籍(并且真的脫離了軍籍),到磚窯里去當工人;三姐妹中的小妹妹伊莉娜也以參加勞動為最大的滿足,并且最后決定到工廠里去教書,把一生獻給需要她的勞動的人;另一個劇中人物——韋爾希寧展示了這樣卓越的思想:“要是有了勞動熱情再加上教育,或者有了教育再加上勞動熱情,那就好了。”土旬巴赫還預言說:“我要工作,再過二十五年到三十年光景,人人都要工作。人人!”事實上,過了十七年,俄國就爆發了“十月革命”,每一個人都參加勞動了。

關于未來的展望,《三姐妹》比之前的三個多幕劇進了一步。韋爾希寧不僅說出未來的生活“會不可思議地美好,令人驚嘆”,而且號召人們為那種生活作準備,“要是這種生活現在還沒有,人就必須預先體會它,期待它,渴望它,為它做準備,因而必須比他的祖父和父親見聞多,知識廣”。土旬巴赫表示贊同他的話,主張立刻就為新生活的到來而工作:“即使還很遙遠,現在也必須為它做好準備,必須工作。”后來韋爾希寧又指出:“我們之中許多人覺得生活十分空虛,沒有希望,可是,必須承認,它還是在變得越來越明朗和輕松,看來,它變得十分光明的時代已經不遠了。”

契訶夫還把這問題更進一步發展下去:三姐妹在遭受到個人生活中無比痛苦的打擊時,并沒有屈服于昏暗和絕望,而是喊出了“必須生活下去……必須工作”的呼聲。她們相信:“我們的痛苦會變成在我們以后生活的那些人的歡樂,幸福和和平會降臨這個世界……”

三姐妹沒有僅僅停留在對于未來的向往和信仰上,更有力的是,大姐奧爾迦在閉幕之前喊出了要“知道我們活著是為了什么”的呼聲,她高聲地說:“要是知道就好了!”

這也是列寧在這一時期所提出的“怎么辦”的問題,列寧回答了這個問題。契訶夫在劇本里只提出了這個問題,但沒有能回答這個問題。契訶夫的政治思想得到了發展,但仍不能解答應該走什么路和依靠誰的問題。然而,他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尤其是在戲里表現了實在無法忍受下去的生活,必然會促使讀者和觀眾積極地向往革命的道路。正因為這個緣故,當時在國外的列寧從報上看到《三姐妹》演出的盛況,極為注意,并寫信到莫斯科問他的母親:“契訶夫的新劇作《三姐妹》怎樣?”

契訶夫在一九〇三年寫的《櫻桃園》是獨創一格的抒情喜劇,他表現了“今天的俄羅斯”,又寫出了“明天的俄羅斯”正要和“昨天的俄羅斯”告別。他在寫這劇本的時候,疾病已很嚴重,但并沒有給劇中人物染上悲觀的色彩,全劇始終是以樂觀的調子來處理“可怕的悲劇”和“愉快的喜劇”的。

即將來到的革命的風暴,將結束黑暗的、痛苦的過去,并將展開光明的、幸福的未來,一種大變革的預感充滿著契訶夫的心靈,他在《櫻桃園》里提出了要清算過去的生活。他說,美麗的櫻桃園是園主過去剝削許多農奴、用農奴的血栽培起來的,現在每一片櫻桃樹的葉子都有農奴的靈魂,在張望著農奴主的后裔。“事情是非常明白的:倘要在現代生活,我們就非補償過去、清算過去不可,倘要補償,只能忍受熬煎,不放松地、不間斷地去工作。”

契訶夫認為,舊的一切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破壞舊的,才能建設新的。美麗的櫻桃園代表舊的俄國,應該完全拋棄它,建立新的大花園:“整個俄羅斯就是我們的花園。土地遼闊而美麗,其中有許多美好的地方。”

于是,我們在戲將閉幕的時候,聽到后臺傳來斧子砍倒櫻桃樹的聲音,預示著舊生活的終結、舊俄國的毀滅。

也就在快要閉幕的時候,劇中人物還意味深長地說道:“別了,舊的生活!”“歡迎你,新生活!”

寫了贊美新生活的《櫻桃園》,契訶夫卻沒有來得及看到新生活,也沒有看到他所歡呼的俄國第一次革命,便不幸去世了。

契訶夫在寫這些熱情洋溢的劇本時,已經感覺到他所表達的思想、他所描寫的人物是落后于當時的形勢。他在一九〇〇和一九〇一年就曾對高爾基說,他不滿意自己作品中的主人公:“我覺得,現在需要寫的不是這樣,不是這些,而是另外一些別的東西,另外—些嚴肅而正直的人。”

一九〇一年高爾基寫的第一個劇本《小市民》里出現了工人尼爾的形象,契訶夫看到后非常興奮,他寫信給高爾基說:“尼爾這個角色是一個重要的角色,必須把他的時間加長兩倍至三倍,用這個角色來結束全劇,使他成為主要人物。”

寫嚴肅的革命者,寫有力的工人,寫革命事件——這是契訶夫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年的熱烈愿望。他的最后一篇小說《新娘》,就是寫的一個少女撇開家庭,廢除婚約,從一個小城市投奔當時革命中心的彼得堡的故事。原來在小說里是寫少女投奔革命,由于作家魏列薩耶夫勸告說這樣的少女不會這樣投入革命,契訶夫才把她寫成到彼得堡去求學。不過,契訶夫在當時曾回答魏列薩耶夫說,奔向革命的道路是各不相同的。

是的,契訶夫循著自己的道路走向革命,用他獨特的藝術作品的形式為革命服務,在使俄國人民群眾革命化的事業中,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但是,不成熟的時代出現不成熟的思想。契訶夫生在俄國馬克思主義革命思想緩慢形成的時代,他雖然努力追求革命真理,但沒有來得及形成完整的革命世界觀,沒能找到透徹的革命觀點。

盡管如此,我們從契訶夫獨創的、造詣很高的幾部戲劇作品中,還是可以感受到強烈的政治性。如果我們只注意到他所描寫的舊社會、舊人物的陰暗的一面,而忽略了占主導地位的光明的、樂觀的、革命的一面,那就找不到正確的尺度來評價他的作品了。

林陵

注釋

[1]此篇前言是作者為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年出版的《契訶夫戲劇集》撰寫的序,這次選用,個別地方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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