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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漫談“跳加官”

今存的宋代戲文劇本《張協狀元》中,在正式開演之前,有很復雜的一段“開幕式”,其中包括:首先由“副末”上場,念[水調歌頭]、[滿庭芳]作為開場白,內容是講述人生如夢、及時行樂的道理和介紹、夸耀自家劇團的演出,再是唱“諸宮調”一曲,是敘述《張協狀元》的劇情。“副末”下場后,由將要扮演劇中人張協的“生”上場,先以演員的身分出現,領導“后行子弟,饒個[燭影搖紅]斷送”,自己又“踏場數調”,完成了“副末”“后行腳色,力齊鼓兒,饒個攛掇,末泥色饒個踏場”錢南揚《永樂大典戲文三種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頁1—13。的指示,最后,才轉過臉來,變成了劇中人張協,正式開始進入演出。

這里的“饒”是贈送,“攛掇”是演奏,“踏場”是隨著音樂舞蹈,“斷送”是贈品的意思,浙語叫作“饒頭戲”。實際上,在正戲開演前的這些表演,包括“生”的舞蹈,樂隊的演奏,乃至于“副末”的說唱諸宮調,都屬演出的有機組成部分,起到靜場和簡介的作用,臺上的演員卻說是“贈送”,使觀眾一開始就有好感油然而生。這種顯然是沿用了宋雜劇演出習慣宋·四水潛夫《武林舊事》(浙江,西湖書社,1981年)頁136。的格式,應當屬于商業運作的內容之一。

這“贈送”品在堂會上出現的居多,祝壽的、賀子的、送福的都有,成書于明末的《梼杌閑評》第二回中,就寫到了戲班子為“祝壽”唱堂會的程序:

 

吹唱的奏樂上湯,住了鼓樂開場做戲,鑼鼓齊鳴,戲子扮了八仙上來慶壽。看不盡行頭華麗人物清標,唱一套壽域婺星高,王母娘娘捧著鮮桃,送到簾前上壽……(侯一娘)勉強撐持將桃酒接進,送到老太太面前,復又拿著賞封送到簾外。小旦接了去,彼此以目送情。戲子叩頭謝賞,才呈上戲單點戲……《梼杌閑評》(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二回至第三回,頁25—26。

 

“點戲”之前,戲班“贈送”了火爆的“鼓樂”和華貴的“八仙慶壽”,作為對于主人的祝賀,主人“回贈”了“封賞”,當“贈送”和“回贈”已經成為雙方心照不宣的契約時,“贈送”品實際上已經變成了“賣品”的一部分。對戲班來說,為了營造熱烈氣氛討得雇主的歡心和為了營業的收入——那將會因雇主的好惡而增減的、眼前的賞金和以后的約請,已成為合而為一的事情了。明代這種不知起于何時的、“贈送”的涵義被雇傭雙方認可,成為正式傭金之外的、附加的、屬于金錢交易的內容的演出格式,應該是戲曲演出進一步商業化的具體表現。

這一演出格式在明末清初顯然是普遍的存在。

清代直到民國以后,都因襲了這種格式和習慣。民國八年四月三日,梅蘭芳祖母八十壽辰唱堂會,開場是梅蘭芳、陳德霖的《麻姑獻壽》,這《麻姑獻壽》的內容、職能就和明代《八仙慶壽》的意思差不多。也是正戲之前的饒頭,取“獻壽”二字的吉利。至于有否賞金、賞金幾何可能都不會遵從常例,因為這次演出雖然也叫“堂會”,卻只能作變例看。

清代作為“贈送”戲,演出頻率最高的是《跳加官》,劉成禺《世載堂雜憶》中就說:

 

跳加官之制,清朝二百年來,官民演劇普通用之……加官一出,手執長條,曰一品當朝、曰加官晉爵,故宰相至于貴客,一蒞場座,加官跳而接福討賞,表晉吉兆。劉成禺《世載堂雜憶》(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頁301。

 

齊如山《戲班·跳加官》中也有對二、三十年代情況的有關記載:

 

演堂會戲,每有大官,或重要人物到場,則前臺必招呼戲班,命跳加官,表示尊敬。齊如山《戲班》,見《齊如山全集》冊一,頁44。

 

劉成禺生于1873年,齊如山生于1876年,他們都經歷了晚清、民國的近現代時期。看來,這名為《跳加官》的“贈送”表演的職能,在這一時期可能出現了微妙的變化,因而顯示出與宋、明、清時代不同的特征:“吉利”的贈送對象并不一定只是雇主,《跳加官》的表演也不一定在正戲開演之前,而只要是達官顯要,他無論什么時候蒞臨,都會得到一份專為他一個人表演的《跳加官》,而戲班為了那份比正式演出更容易賺到的、有可能很不菲薄的賞金,也不惜屢屢中斷正式的表演。

讓劇情在行進中不斷地“定格”,可能并非主要演員所情愿,可賞金是“班中各人均分”的,牽涉眾多收入微薄的龍套、場面、檢場、雜役們的實際利益,盡管也許主要演員并不在乎這份賞金,他也不能反對這種作法,更何況這種約定俗成一旦形成,入場聽戲先接受戲班的加官祝福成為某一政治階層人的特權的時候,那么,如果這種約定俗成厚此薄彼,或者突然中斷,都會成為帶有政治意味的問題,說不準會給戲班帶來怎樣的災難。戲班從來怕官府,民國以后,又加上黑社會和報界,三者相比,報界雖握有毀譽之力,卻只關乎戲班的榮辱,黑道和可以代表官府的達官就不同了,他們對戲班都有毀滅的權力,戲班不能冒險得罪任何一位達官,所以,《跳加官》的敬獻對象寧肯擴大化,也不敢怠慢和遺漏。說到底,在實際上,一次堂會即使上演十幾次、幾十次《跳加官》,除了有點麻煩之外,對演員并沒有什么損失。

《跳加官》一般說來是只賺不賠的買賣,可是,弄不好也有賈禍的可能,《世載堂雜憶》記有劉成禺的回憶:

 

兒時在粵,聞跳加官故事。兩廣總督瑞麟,資格應升殿閣大學士,開壽宴,跳加官。加官冠上兩翅,松亸將墜脫,非吉利也。鬼門內有扮內監者,急捧黃詔紅黃綾出,跪呈加官前曰:奉上諭賜太師冠上加冠(冠官同音),加官亦跪接,內監乃束黃紅綾于兩翅,加官謝恩,再起跳,手持‘一品當朝’條,跳畢,將條直掛臺座中間而入,瑞麟大喜。不數月,果拜大學士,瑞認為大利市,每跳加官,必挑此人。《世載堂雜憶》頁302。

 

“瑞麟大喜”的原因是錯會了扮太監的伶人在萬不得已之中的機變,以為那是專為自己設計的特別節目。若沒有這個聰明伶人的機智,冠冕墮地,送給瑞麟一個大晦氣,可能整個戲班都要吃不了兜著走。所以跳加官也是要小心伺候的事。

“跳加官之制……不用于宮廷大內,因觀戲主座為太后、皇帝,無官可加”,奉命進宮陪著太后和皇上看戲的大臣,無論官位多高,進宮就都變成了“奴才”,此時此刻,當然也就不能享受伶人的恭維了。

然而,宮中演戲也有“贈送”的節目,于是,文不對題的《跳加官》就被《跳靈官》代替了。“靈官”來自道教圣地龍虎山,“龍虎山只靈官一人,當門接引,三只眼,紅須紅袍,左手挽袂,右手持杵。宮內演戲,則用靈官十人,選名角十人跳之,形象須袍,皆仿龍虎山靈官狀”《世載堂雜憶》頁301、302。。跳靈官的目的也改換成為“祛邪”。

從光緒年間的“內廷供奉”的敘述“宮中演戲雖不打通,但須跳靈官,名曰凈臺”來看,《跳靈官》作為“贈送”表演的涵義,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又回到了它的初衷——專為取悅于觀眾。不過,這回的觀眾可是非同小可,一般應景的“贈送”表演很難博得天顏大悅,成功的記錄都帶有傳奇色彩。流傳至今的有:

 

一次派德霖扮靈官,德霖說:“我扮靈官?靈官歸凈角應行,生角都不管,旦角更不管了,祖師爺的規矩,旦角不許動朱筆。”總管太監說:“你打量你們外頭哪?祖師爺的規矩,你們自然應該遵守;但是皇帝讓扮就得扮,祖師爺也不敢違抗圣旨!每逢遇到大節日,是好角都得扮,這次讓你扮,是抬舉你,你就扮吧,沒錯兒。”當時扮者,尚有鑫培、桂芬、桂官諸人。德霖在科班中,當然學過武的,跳的還是很隨得上大家。當時西太后說:“德霖跳得還是真不錯。”跳過之后,總管說:“你看,讓你扮,你還不愿意。結果你又得了面子了,還不謝謝我!”這也是德霖一次得意的事情。齊如山《談四角》,見《京劇談往錄三編》頁125。

時小福、孫怡云二君,初入內廷供奉未久,即逢扮演靈官,由王楞仙為彼等勾臉。時小福目大瞪視,楞仙即為之勾寬大眼窩,眼梢上吊,狀類風箏大沙雁臉樣;孫怡云目小,即為之勾小臉膛。使二人跳頭一對靈官,出場,太后即大笑。問二人臉譜,為誰人所勾?眾以楞仙對。太后笑謂:此子太惡作劇!楞仙滑稽多辯,常博太后歡,以此最承青睞。《前清內廷演戲回憶錄》頁1。

 

西太后喜歡熱鬧和滑稽,《跳靈官》恰好對了她的口味,每次表演《跳靈官》, “至少4位,或8位16位,倘遇大禮節,則扮32位”。身為“內廷供奉”的名伶都用心地跳,不敢有絲毫的懈怠,是期待得賞金?還是不敢不用心?抑或斯二者蓋皆有之?

《跳靈官》的節目似乎被認定只屬于皇家,清朝滅亡以后,就失去了表演對象。民國四年,國務卿徐世昌慶壽,在東單牌樓五條胡同演戲,開戲之前,也命伶人表演《跳靈官》,他可能想當一把皇帝,過過癮。為此,宣統的師傅陳寶琛寫詩云:“鈞天夢不到溪山,宴罷瑤池海亦干。誰憶梨園煙散后,白頭及見跳靈官。”《世載堂雜憶》頁302。借以詬罵徐世昌的僭越行為。這應當是《跳靈官》的最后一次演出。

建國以后,“贈送”性質的表演受到取締和規范。但是,與商業行為共生的“贈送”表演,在規范不及和不予規范的地方仍有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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