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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決裂

雞叫了好幾遍了,天還是黑烏烏的。老孟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拍去身上的谷草,披上那件老羊皮襖,便朝馬棚里走去。

老孟今年五十歲了,他叫什么名字誰也說不上來,人們只知道他叫老孟,是給人家趕馬車的。在人們的印象里,仿佛他一生下來就叫老孟,一生下來就給人家趕馬車似的。

對于老孟的歷史,只有他自己和蘇金榮兩個人知道。老孟原來是衡水郊外的一家貧農(nóng),因他爹鬧病,借了蘇金榮父親十兩銀子,蘇金榮的父親當時在衡水開錢莊,利上加利,番上加番,不上三年,便把老孟家里那三間破房、一畝半地全滾進去了。于是他爹領上全家到關東去逃荒,在關東他爹扛腳累死了,他娘又被惡霸逼死;兩個哥哥,一個是煤窯崩塌壓死的,一個是鬧暴動被軍閥殺害了。在他二十一歲那年,一個人披著一件老羊皮襖又回到了衡水。在衡水他見到了蘇金榮,這時蘇金榮的父親已死了,他從他父親那里知道了老孟家里的情況,見他年輕力壯,就把他留下來趕車,并講好條件不計報酬。殘酷的生活傷害了老孟的心靈,在強大的惡勢力的壓迫下,他把頭低下了。

就這樣,老孟給蘇金榮整整趕了三十年馬車。他的胡子由黑變白了,他那件老羊皮襖的毛也脫光了,他沒有成家,也沒有生兒養(yǎng)女,三十年他落下的唯一財產(chǎn),就是那身干硬的骨頭架子。按他自己常說的話是:“不求官,不求財,只求吃飽不生災。”

他這三十年的生活,像一池塘水,是平靜的、無味的,沒有風暴沖擊起來的浪花。他有仇,也有恨,可是他都咽到肚子里了。他有希望,也有理想,可是慢慢在記憶里都消磨完了。他像是失掉了笑容,忘記了歡樂。不過每當他碰到這兩件事情時,他仿佛又恢復了青春,人們可以看到他愉快的表情和聽到他歡樂的笑聲:一是當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三國》、《水滸》的時候,——他是很喜歡嘮叨這些典故的,不過當你一插問到他個人的歷史,他便把嘴一閉,一句話也不說了;一是當他見到馬英和建梅這兩個青年人的時候。他認為馬英是唯一看得起他的人,他認為建梅是唯一重視他的勞動的人。

晴天一聲霹靂,共產(chǎn)黨來了,沖擊起他這一池塘水。馬英在回來的路上,坐在他馬車上告訴他許多窮人翻身和抗日的道理。這些道理像是一下子變成一個活的小動物在他肚子里亂蹦,他的心不能平靜了。他忽然感覺到周圍這一切的變化與他有著密切的關系,有許多事情需要他做,而且是應該做的。于是他第一次用他那激動的聲音對馬英說:“打日本我老漢也算一分,豁出我這百十來斤都擱上它!”

馬英笑道:“老孟大爺,別光門后耍大刀。平常見個黃鼠狼子都嚇得跑,打日本你不害怕?”

“孩子,你怎么也這樣看你大爺!”老孟將鞭子在空中一搖,叭的一聲響,壯著膽子說道:“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我要不殺幾個日本鬼子,把我的孟字摳了。”

馬英忙說:“我和你開玩笑的,打日本這臺戲少不了你這個角兒。”

老孟聽罷,抖動著胡子笑了,因為馬英終究是看得起他的啊!

昨天,馬英讓他從杜平那里帶回來一封信,這信里寫的什么他不知道,不過從杜平交信的嚴謹態(tài)度,和馬英看信后那種愉快的心情,他知道這一定是一封不平常的信。當他又一次向馬英提出要參加抗日的時候,馬英說:“你這就是抗日工作啊!”這時,他的心是那么激動,那么甜蜜。三十年來,他趕著馬車不知進了多少次城了,可是把它全加起來,也不頂這一次啊!這也就是他今天老早便醒了的原故。

老孟走到馬棚里,拌好料。那馬一見老孟,高興地揚了揚脖子,叫了兩聲便把頭滾到槽子里嚼起來。老孟心愛地撫摸著它那光滑的堅實的脊背說:“吃吧,吃飽,現(xiàn)在咱們干活可比從前有意思了啊!”

“咯咯咯……”一陣銀鈴般的笑聲。建梅從老孟的身后一下子蹦到他臉前邊,閃亮著眼睛說道:“老孟大爺,你真會給自己開心。”

“看這閨女,把我嚇了一跳,大早起來做啥啊?”

“去講演啊!”建梅把手中的講稿在老孟臉前一晃,“馬英同志派我到西河店去講演,可是我心里怪害怕,老孟大爺,你跟我一塊去吧。”

“嘿!講演我可不行,要叫我跑跑腿還差不多。”

建梅故意翻起眼睛說:“我就知道你光會吹。昨天你還對馬英說:只要抗日,干啥都行。你看還不到一天就打退堂鼓。”

老孟被這一激,把大腿一拍,鼓起勁說:“好吧,我跟你去講兩段,講錯了可別怪我啊!”他說著做了個鬼臉,逗得建梅又咯咯地笑起來。

早晨,天氣特別晴朗,那蔚藍色的天空潔凈而又明亮,就像剛剛被雨水沖刷過似的。一陣風吹過,公路旁的楊樹嘩嘩直響,干黃的樹葉子從樹上落了下來。一隊隊排成人字形的雁群,從高空掠過,向南飛去。建梅像是出了鳥籠子的鳥一樣,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又低著頭專心背她那講演稿子。老孟倒背著手,晃著他那高大的身軀,轉(zhuǎn)過臉來對建梅說:“建梅,你大點聲背,讓俺也記兩句。”

建梅背著忽然一頓,笑著說:“你別打岔好不好,又叫俺忘啦。”說著看了看講稿,才高聲地背起來。

這時迎面走來一人,扭著脖子,戴一頂小帽墊,一歪一歪地過來了,笑著對建梅說:“梅姑娘,上哪去啊?”

“講演去。”建梅只顧背講稿,沒有注意是誰,猛抬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楊百順。

“講演什么?”楊百順又問道。

“你不要管!”建梅生起氣來。

楊百順討了個沒趣,斜看了老孟一眼,扭著脖子走了。

老孟擔心地說:“糟糕,你怎么告訴他呢?他回去非說壞話不行!”

“我忘啦。”建梅接著又倔強地說:“隨他去說吧,我不怕。”

西河店是肖家鎮(zhèn)通往縣城公路上的頭一個村子,相隔只有六里地,一霎時便來到了。老孟把建梅領到村東的奶奶廟門口說:“你看這地方怎么樣?”

“行了。”建梅說罷便走上廟臺,用她那清亮的聲音唱起了抗日歌:

工農(nóng)兵學商

一齊來救亡……

正在村邊玩耍的小孩們,見廟臺上有個大姑娘唱歌,都圍攏來了,有的還跟著瞎唱。建梅見孩子們想唱歌,就一句句地教起來。跟著一些大人們也圍攏來了。

這時,老孟趁勢跑到村里吆喝道:“共產(chǎn)黨講道的來了,講的是打日本鬼子,誰要聽到村東頭廟臺上去啊!”

廟臺底下的人越聚越多,建梅停止了教歌,用眼往臺下一掃,黑壓壓一大片,心就不由撲撲地跳起來。忽然眼前浮起了馬英在老槐樹下講演的那種激昂的表情,耳邊響起了馬英那充滿勝利信念的聲音,她鼓起勇氣連珠炮似的講道:“老鄉(xiāng)們,你們都想知道眼下的情景,這世道要變成個什么樣子,日本鬼子來得了來不了?……”她自己也弄不清開頭這幾句話是怎么講出來的,聲音有些顫抖,好像是從嗓子眼里沖出來的,但很快她便平靜下來了,“老鄉(xiāng)們,日本是個什么東西呢?它是個帝國主義,在我們中國的東邊,有咱河北省的一半大……”她也不管群眾聽得懂聽不懂,就從日本的地理、人口,直到侵略中國的目的,一鼓氣講起來。

這時村中的人聽說奶奶廟門口有個女八路來講道,都紛紛來看稀罕,廟臺下的人越發(fā)多了。人群中一些老頭和青壯年都被這些似懂非懂的新鮮道理吸引著;但占人群中絕大多數(shù)的老大娘小媳婦,多是來看熱鬧的,她們聽不懂,就唧唧喳喳地在臺下議論起來。建梅聽到臺下亂嘈嘈的,就不知該怎么講好了,忽然她聽到一個老太婆說:“這哪是女八路啊,這是肖家鎮(zhèn)上大財主蘇金榮的侄女嘛!”聽到這里,她思想就開了小差,眼前浮起她二叔、她娘的影子,趕也趕不走,準備好的講演詞也忘完了,她翻起眼睛看著臺前那棵大楊樹上的葉子,可是怎么也想不起來。臺下的人更亂了。

正在這時,楊百順帶著兩個伙計分開眾人,走上前來說道:“梅姑娘,你娘叫你回去哩!”

建梅一看,氣得臉通紅,也顧不著講演了,憤憤地對他們說:“我不回去!”

“這可是大太太的話,你不回去我們擔待不起。”楊百順說著就來拉她,她哪里肯走,楊百順便指揮那兩個伙計一齊動手,生拉硬拽地把她弄走了。

聽講的人們立刻呼呼啦啦走了一大半。老孟這時已經(jīng)從村里吆喝回來,他見楊百順來拉建梅,心中非常氣憤,可是又沒法近前,弄不好連自己也會被抓回去哩!他見建梅已被拉走,群眾要散伙,心中一急,嚷道:“我來講它兩段。”說著一揮手走上廟臺:“老鄉(xiāng)們,日本是個小國,中國是個大國,小國不如大國,大國總比小國強!……”

老孟只顧仰著臉講,顛來倒去總是這兩句。低頭一看,人早都走光了,不由便罵起來:“真是不開竅!”

窗下,馬英又將昨天杜平給他的信打開,仔細閱讀著。這在他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慣,杜平的每一封信他都要照例讀上無數(shù)遍。杜平寫的信總是那樣簡短、含蓄,那些深刻而又精辟的見解,好像都蘊藏在這些簡短文字的后面,只有經(jīng)過深思苦想,才能從其中取得。這仿佛又是杜平故意做的。就說“掌握形勢”這四個字吧,當前這個縣的形勢怎樣呢?日寇即將襲來,國民黨退走了,地方上的反動勢力不得不和我們合作,但他們怕共產(chǎn)黨和廣大群眾甚于怕日寇,所以他們自然又糾合在一起,形成一條地下反動統(tǒng)一戰(zhàn)線,來對付我們。那么為什么要提“掌握”二字呢?這就說明要注意形勢的變化。為什么強調(diào)了“掌握”二字呢?這是說明當前處于動蕩的時代,形勢變化急驟無常,難以捉摸啊!……

馬大娘看著兒子臉上一時愁一時喜的表情,想起前幾天夜里那場風暴,嘆了口氣,又擔心地說道:“孩子,你這樣工作能行嗎?沒有槍,沒有炮,赤手空拳,能打得過人家?……”

“娘,”馬英轉(zhuǎn)過臉說道,“可是群眾向著我們啊,你沒看見來咱家開會的鄉(xiāng)親們那股勁頭,只要能把群眾發(fā)動起來,大家團結(jié)一條心,比什么力量都大!”

“唉,千家萬戶怎么能一條心啊!從前也不知有人鬧過多少次,開頭說的好好的,一上陣都散了。”

“那時沒有共產(chǎn)黨的領導,如今……”馬英一時不知怎樣向母親解釋,說到半路把話停住了。

馬大娘望著兒子那激動倔強的樣子,越覺得他還是個孩子,就越為兒子擔心,不由近前撫摸著他說:“娘不是不愿意你工作,娘恨不得你把這些黑了心的都除掉,可你娘跟前就你這一個命根子啊!你要是有個好歹……蘇金榮、王金蘭都是些殺人不眨眼的家伙,他們要是再來……”

“娘,不要緊。咱們共產(chǎn)黨已經(jīng)警告過他們了,他們也不是沒長腦瓜子!這伙人總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別人值錢些!”

馬英雖然這樣勸說母親,可是心里對縣委這樣警告王金蘭也有些不解,既然肯定這次毒手是他下的,為什么不將這家伙干掉呢?想著,他那雙眼睛又落在杜平的信上:“統(tǒng)一戰(zhàn)線是為了爭取群眾,爭取進步力量,爭取更多的人參加抗日,孤立頑固派。”“爭取,爭取……”為什么他這樣強調(diào)“爭取”呢?“爭取”,這就是說要更多的人參加抗日,要有一個“爭取”的過程,也就是要有一定的時間;那么反過來,要是現(xiàn)在把王金蘭干掉,就沒有這個“爭取”的時間,群眾還沒有覺悟過來,就會混亂,地主們也就會驚慌、反抗;再反過來,我們要是暫時不殺王金蘭,把大多數(shù)人爭取過來,“孤立頑固派”,那頑固派豈不就自然孤立起來了嗎?“對!對!”馬英不由失聲叫了出來。

“對什么呀?”馬大娘吃驚地問道。

“我說縣委警告王金蘭警告得對!”馬英說著又被信上下邊那兩行小字吸引住了:“要設法武裝群眾,只有握住槍桿,才能更廣泛地吸引、發(fā)動、鼓舞群眾,才能更有力地和敵人進行斗爭!”他忽然又想道:剛才母親說我“沒有槍,沒有炮,赤手空拳……”

啪啪!啪啪!叫門聲打斷了馬英的沉思。

“一聽叫門我這心就跳。”馬大娘說著朝大門走去。

馬英在屋里聽得母親在門口說:“他大爺啊!”

“在家嗎?”

“在。”

馬英聽出是老孟來了,急忙迎出去,只見老孟抖著胡子拍著手說:“糟啦,糟啦,清早我跟建梅到西河店去講演,半路上碰見楊大王八,他回去不知說了些什么壞話,回來就把建梅抓走啦,關到她娘對面的南屋里。你知道,她娘和蘇金榮把她許給劉中正做姨太太,她說啥也不干,都哭成了淚人。她娘已經(jīng)先打發(fā)楊大王八進城聯(lián)絡去了……”

馬英急促地在屋里來回踱著,心中焦慮萬分,考慮著怎樣才能把建梅救出來呢?……他腦子里忽然又浮起這個念頭:槍、槍,再沒有槍是不行了,沒有槍桿子腰桿子就硬不起來!他突然轉(zhuǎn)身對老孟說道:“蘇金榮家里藏的有槍嗎?”

老孟被問得愣了半天,然后湊在馬英耳邊說:“大前年我從城里拉回來兩布袋硬邦邦的東西,蘇金榮親自押著,我就知道有鬼,抽空一摸,出了一身冷汗,都是槍!總有七八條。”

“你知道他埋在哪里?”

“那可說不上,這種事他哪會叫咱知道?”

“建梅知道不知道?”

“興許知道吧?也說不上。怎么,要取他的槍?”

“是啊,武裝抗日群眾。”

“蘇金榮知道了他可不依啊!”老孟吃驚地說道。

這個問題馬英已經(jīng)考慮過了。如果讓蘇金榮自動把槍捐出來,那是辦不到的;如果要通過建梅把槍挖出來,那蘇金榮就只好吃個啞巴虧。他對老孟說:“蘇金榮是縣里戰(zhàn)委會副主任,天天口頭上叫喚著抗日,他有啥說的;再說建梅是他家里的人,作為捐獻,我們也不是硬搜他的。”

老孟一想有理,可是又擔心地說:“誰不知蘇金榮是個陰陽臉,暗地里他會跟咱罷休?”

“我的老大爺!”馬英拍了拍老孟的肩膀,“有了槍桿還怕他干啥?”接著又笑了笑說,“老孟大爺,這可不能門后耍大刀,要拿到當街上去耍啊。”

老孟臉一紅,又把大腿一拍說:“別說了,有啥事你就分配我吧,不要說挖槍,就是挖他的腦殼我也干。”

馬英立刻從筆記本上撕下一張紙,嚓嚓寫了幾行小字,交給老孟嚴肅地說:“把它交給建梅,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老孟二話沒說,把紙條往腰帶里一掖,便興沖沖地走了。

馬莊在肖家鎮(zhèn)的正東,只隔三里地。老孟腿又長,邁開大步,三晃兩晃便回到蘇家。他摸到后院,見院里沒人,就躡手躡腳走到南屋門口,輕輕叫了一聲:“建梅……”

建梅正躺在炕上望著天花板出神,忽聽老孟喊她,慌忙跳下炕來走到門口問道:“見到他了嗎?”

老孟隔著門縫望見建梅那紅紅的臉上滿是淚印子,心里一酸,忙把那個紙條遞過去,只說了一個字:“信!”

建梅拆開紙條,用那雙含著淚花的眼睛盯在上面:“建梅同志……”一股熱流霎時通過了她的全身,她急用手背把眼淚一抹,但見那紙條上寫道:

建梅同志:

你的情況我全知道了,我們一定設法救你。不過你暫不忙出來,有重要任務需要你在家里完成。聽說你二叔有一部分槍支,不知埋藏在哪里,你如知道更好,不知道,一定要想法把情況弄出來。有了武器,我們就有了一切。

馬英

在這封簡短的信里,除了親切的關懷之外,還有無限的信任。建梅的眼光最后落在“馬英”這兩個流利的草字上,這兩個字她是那么熟悉,那是在教室的黑板上,校門口的墻報上看過的,可是如今竟然落在給她的親筆信上了!……

“死丫頭,你到底吃飯不吃飯,不吃飯餓死你!”她娘在對面屋里說話了。

建梅忙說:“老孟大爺,你先回去,太陽落的時候再來一下。”

老孟走了兩步又拐回來說:“你能吃勉強著吃點,可不能餓壞身子。”

建梅望著老孟的背影,想起了自己的任務,時間刻不容緩,必須在今天下午完成!可是槍埋藏在哪里?她連個影子也不知道啊!她的眼睛又盯住那張小紙條,她仿佛看到了馬英那期待的眼光,寫信的姿勢……“不知道,一定要想法把情況弄出來。”“想法”,“想法”,想個什么法子呢?她二叔一家人都搬進城里住了,她哥哥老早就往南邊去了,家里只有她娘一個人,她,她,她會知道么?就在這一霎時,她的腦子忽然一亮,想起大前年為埋什么東西,她娘曾和蘇金榮吵過一次架。那埋的是什么呢?莫非就是槍嗎?要是,那她娘一定知道。可是她娘怎么會告訴她呢?她想:不如裝著先把那親事答應下來,好從娘口里把藏槍的地點套出來再說……

當?shù)囊宦暎T上的鎖開了。她娘走進來,拉著又黃又干的老臉,沒好氣地指著她說:“你吃不吃呀,你真的不想活了就給我死!”

建梅朝著桌上那碗雞蛋面條,說道:“涼啦,還怎么吃?”

她娘一聽她口氣軟了,忙說:“我去給你熱熱。”

一忽兒,她娘便把面條端回來了,碗里冒著騰騰的熱氣。對她說:“吃吧。”

建梅咽了一口悶氣,端起碗唿流唿流地吃起來。

她娘接著道:“十七大八啦,能總在外面跑嗎?也該著……”

建梅打斷她的話說:“娘,那事我答應了。不過我年紀還小,過兩年再結(jié)婚行嗎?”

這回答出乎她娘意料之外,但似乎又是在她意料之中:姑娘家嘛,結(jié)婚前總是要賣賣胃口的,可是到底還不是由著爹娘嫁出去,于是忙說:“行啊,行,只要你答應了,啥時候結(jié)婚由你。”她心想:只要你答應了,進了城還由得了你?接著便數(shù)叨起劉中正來:“你女婿雖說年紀稍微大點,可是長得不賴,耀武揚威,有官派,聽你二叔說,蔣委員長都看得起他。以前在天津當營長,如今又當了司令,將來還不知道升到什么官!再說他那兩房太太,老的老了,丟的丟了,你去了還不是獨占……”

建梅再也聽不下去了,面也吃不下去了,又是氣,又是恨:娘啊,娘,你為什么這樣狠毒呢?為了貪官圖財,就把親生女兒往火坑里推嗎?但在這氣恨之中她又有些可憐她:她守寡多年,守著他們兄妹兩個在蘇家受氣,對蘇金榮低三下四,任他作弄擺布,精神上那么空虛和無知……她忽然覺醒起來:我這是在想什么啊?任務!任務!怎么完成任務呢?就在這時,聽到她娘說:“在這個家里你二叔掌大權,霸道得不行,哪有咱孤兒寡母過的日子!你能找個好主,咱一家老小就有了靠山……”

建梅聽到這里,靈機一動,說道:“娘,搬進城,不跟俺二叔住在一起。”

她娘說:“那自然啦,難道他的氣咱還沒受夠?今早上楊百順從城里來,說你女婿已經(jīng)找下房子了,三進院子。”

建梅說:“那咱們搬走了,咱家地下埋的東西咋辦呀?”

她娘嘆了口氣說:“咱家埋的有啥啊?有,也是你二叔家的。”

“哼!就他霸道。”建梅故作生氣地問道:“娘,大前年你為埋東西和二叔吵架,那是埋的啥啊?”

她娘還是第一次見建梅跟自己站在一條線上,替自己說話,心里喜出望外,早把矛頭轉(zhuǎn)向了蘇金榮,她毫不在意地說道:“你爹死前在天津存著三百塊現(xiàn)洋,我知道他把它取回來了,我當他是埋現(xiàn)洋哩,就吵著找他要,后來才知道他買了槍……”她說到這里,忽然把話停住,她想到蘇金榮曾交代過:“對誰也不能說啊!”

建梅一聽到這個“槍”字,滿心歡喜,又故作天真地追問道:“娘,啥槍?是不是打仗的盒子炮?那是咱們的錢買的嗎?”

聽建梅這么問,她娘趕忙說:“快別說這個了,那不是咱女人家管的事。”

建梅卻說:“為啥不管,以前咱就是吃了這個虧啦,俺二叔就是會拿槍桿子嚇人。”

她娘聽建梅說得有理,又乘機說道:“就是,我給你找個當官的女婿,就是為了免得以后受人欺負。”

建梅說:“不管怎么樣,那槍是咱的,咱得取走。娘,那槍埋在哪啊?”

“在偏院北屋祖先神像底下……”她娘說到這里,忽然又把話頓住,忙岔開話扯起別的了。

可是建梅早已把這幾個字記住了。她娘又扯了些什么,建梅一句也沒有聽見。她的心早已飛出這個房子,飛到馬英那里,她仿佛看見馬英笑著向她祝賀,她仿佛看見馬英帶著人正從偏院北屋神像底下取槍,一霎時這些槍已經(jīng)背在一隊年輕小伙子的身上,昂然從她眼前走過……

太陽漸漸向西邊沉下去了,老孟在二門口等了好一會,終于把黃臉婆盼出來了。等她走進北屋,老孟便悄悄地向建梅的南屋走去。她娘現(xiàn)在已經(jīng)放松了對建梅的禁閉。建梅把匆匆忙忙寫給馬英的信塞給了老孟,并在他耳邊囑咐了幾句,便打發(fā)他走了。

天黑了。煤油燈下,她娘又對建梅無止境地嘮叨起來。一忽兒講天津的洋樓有多高,一忽兒講天津的京戲有多好聽,還有什么女人要燙發(fā)呀,穿高跟皮鞋呀,結(jié)婚坐小汽車呀……可是建梅的思想早飛到偏院的北屋里,她暗暗助著勁說:“快,快,快點把槍挖走!”……忽然聽見偏院叭叭兩聲響鞭,她心里那塊石頭落下來了。這是老孟給她的暗號,意思是說大功告成了。建梅理了理頭發(fā)、衣裳,開始和她娘談判:

“娘,我不進城了,那親事我不答應。”

“你,你說什么?”

“娘,”建梅拉住她娘的手說,“那是俺二叔用的計,他為了籠絡劉中正,就拿我當成送人情的禮物。娘,你可別上他的當,我是你的親生女兒,你就舍得把我往火坑里推嗎?娘,我不愿意依靠人,我不愿意吃坐穿;我要靠我自己,我要留下來做抗日工作,我要真正做個有用的人……”

她娘的臉色由黃變紅,由紅變紫,由紫變白,氣急敗壞地罵道:“你,你,你剛才說的都是騙我的!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賤骨頭,放著太太不當,跟著窮八路有啥出息!”

建梅見她娘一時又擺出那兇狠的面孔,心里火了,就和她吵:“窮!窮!窮有啥短處!還不是財主把人家剝削的?”

“你說這沒良心的話。我疼你愛你,哪點不是為了你好?”她娘忽然拍著大腿嚎啕起來,“我好苦的命啊!男人早死了,兒子走了也不回來,閨女又要跑,我咋不死啊……”

“娘,”建梅平和了一下說,“你要是真疼你閨女,你就讓我參加工作,你要是不讓我工作,就別怪你閨女狠心,咱們就……”

沒等建梅說完,她娘又扯起嗓子吼道:“就怎么?就怎么?再說,我撕了你的嘴!告訴你,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建梅一聽,拔腿就往外跑,她娘趕上去抓她,沒有抓住,在屋里轉(zhuǎn)了一圈,抄起個雞毛撣子追了出來。

建梅咚咚咚地剛跑進過道,忽聽前面一個人說道:“梅姑娘,上哪去?”她抬頭一看,見楊百順帶著兩個背大槍的民軍站在面前,不由更火了,就沖著他們吼道:“滾一邊去!”

楊百順早已看出這里面有問題,把雙手一攔說:“別生氣,別生氣,有事好商量……”

這時黃臉婆已經(jīng)追來,口里喊著:“把她攔住!”接著跑上來用雞毛撣指著建梅說:“你跑,你往哪跑!老實說,你走不走?”

楊百順又歪著腦袋奸笑著說:“梅姑娘,可得聽大人的話啊,常言說:父母是層天嘛!”

建梅知道跑不了,就憤憤地說:“反正我不走,看你們怎么樣?”

“反了,你!”她娘命令道,“把她捆起來!”

她娘的話剛落音,楊百順就從腰里抽出繩子去捆建梅。建梅照準他那歪腦袋叭的就是一耳光。楊百順顧不了這些,躥上去就扭住了建梅的胳膊,建梅正要喊,一個民軍順手把一條手巾塞到了她嘴里。她拚命反抗,可是無濟于事。

楊百順說:“大太太,趁早走吧,夜長夢多。”

“好吧,就走。”

“我去找老孟套車去。”

“可不要找他啦,那老東西跟著共產(chǎn)黨鬧騰得忘了形啦”

建梅娘的話,提醒了楊百順,他說:“我自己去。”

楊百順到馬棚里看了看,老孟不在,他睡的炕上也沒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先把車套上了。他們把建梅抬在車上,用被子蒙著,車上還放了幾口大木箱,黃臉婆和楊百順坐上車,兩個民軍前后護著,便悄悄出鎮(zhèn)了。

建梅蒙在車上,想哭,可是沒有淚。她忽然想起以前聽來的那些綁票、捆人的故事,如今卻落在自己頭上了!可是綁自己的卻是自己的親娘,這有錢人的心真太狠毒了啊!……唉!都怨自己的覺悟不高,為什么我不早點跑出來呢?我還留戀她什么呢?難道這七八年我還沒把她看透嗎?……她忽然像是看見了那個反動軍官劉中正。一個月前劉中正路過肖家鎮(zhèn)時曾住在她家,蘇金榮特地要她到客廳里去見他,當時她還不知道他們的用意,現(xiàn)在想來,他們是早有打算了。可我真的就落到他們手里?不,我寧死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我死,沒有什么,可我再也不能工作了,我再也見不到老孟大爺和馬英同志了啊!……

建梅想著想著,忽然聽到楊百順和她娘在說話:

“大太太,你看我老楊辦的這一手利索不利索?”

“那還用說,誰不知道你老楊是個能人。”

“見了會長司令,替小人說句話啊。”

“放心吧,我啥時虧待過人。”

“大太太,”楊百順進一步邀功說,“就說上一次殺馬英,還不是我老楊領的路,可不知哪個小子走漏風聲,沒弄成……”

建梅聽了氣得直咬牙:原來那是你領著干的呀!一霎時,楊百順的許多罪惡都在她腦子里翻騰起來,這個人不除掉,那對馬英他們的工作影響可大啦!她忽然想到跑,跑回去告訴馬英,可是一晃胳膊,繩子捆得緊緊的,一動也不能動,急得她出了一頭汗。

馬車沒敢進西河店,從村東繞過去,然后又拐上大路,慢慢接近了沙河邊。此時更深人靜,只有那馬蹄的噠噠聲,黃臉婆和楊百順的心不由都收緊起來。

“站住!”突然一聲口令,路旁跳出幾個人,持槍將車攔住。楊百順嚇得從車上溜下來,黃臉婆也說不出話了,那兩個民軍一前一后像是拴馬樁子似的豎在地上。

原來取完槍,老孟給建梅送了個信號便去接她,不想走到前院,聽得楊百順將建梅攔住,便去報告馬英,帶著人馬在這里截住。

馬英走上前說道:“我們檢查一下。”

楊百順說:“這是婦道人家的車,怎么好檢查!”

“可是這車上押著我們的干部。”

“沒有的事,這是接太太進城哩。”

“你老實點。”馬英拿槍對住楊百順的胸口,楊百順早嚇得把雙手舉起來。馬英在他身上摸了摸,說道:“東西我們不要,只檢查一下,有我們的人,就領回去;沒有,就算了。”

馬英說罷走到車前,把被子一揭,看見建梅雙手反縛著,昏迷不醒地彎曲在車上,口里噙著一條白羊肚手巾,不由憤憤地說:“對親生女兒這樣,心也未免太狠毒了!”

建梅忽然聽到這使人痛心的話,睜眼一看,見是馬英,那眼淚便像泉水似的涌了出來,接著昏過去了。馬英把建梅嘴里的手巾拿掉,又去解繩子。被嚇傻了的黃臉婆此時也醒來了,拽著馬英說:“你不能領走我的閨女,這是我的閨女!”

“這是你的閨女,可又是我們的干部,她究竟跟誰,要她自己說,共產(chǎn)黨講自愿嘛。”馬英給建梅解完繩子,扶起她道:“建梅,醒醒,醒醒。”

建梅把眼睛睜開了,像是做夢,她凝視著馬英說:“真的是你們來救我了嗎?還是我做夢呢?”

“真的是我們來救你了。建梅,你說,你是跟你娘走,還是跟我們參加工作?”

建梅雙手抓住馬英的胳膊說:“我死也要和同志們在一起!”

“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我養(yǎng)了你這么大,管你吃,管你喝……”她娘拽住她吵起來。建梅突然轉(zhuǎn)過臉來說:“你管我吃?你管我喝?你們自己都是吃的窮人的血汗!我……我算看透了你們!”

建梅一使勁,跳下馬車,可是她站不穩(wěn),馬英趕緊將她扶住。黃臉婆趁勢彈著腿、拍著巴掌哭鬧起來:“共產(chǎn)黨拐我的閨女啊……”

老孟突然拿“獨角龍”[1]逼住黃臉婆擺起了威風:“你再哭,再哭我崩了你”

黃臉婆一下子變成泥菩薩,坐在車上大氣也不敢出了。

建梅忽然問道:“楊大王八呢?”

這時大家才發(fā)現(xiàn)楊百順跑了。建梅嘆了一口氣,坐在地下,她的腿酸得一步也走不動。

注釋:

[1]中共中央某負責同志的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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