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則身披銅甲、護腕,大紅的披風在寒風中獵獵作響,明日就是除夕夜,不知道兩軍對峙還要耗多久。
三五皇子的使者已經入城面過圣了,他們要求正元帝禪讓皇位給五皇子以行,然后打開城門,引東省軍隊占領禁城,掌握城防。
也許他們還有別的訴求,但正元帝氣急敗壞就斬殺了來使,還派人抄了三五王府。當然這都是徒勞,他們早有準備,以行和以協(xié)早已卷走家私,去城外匯合了大軍了。
他們見來使有去無回,當日傍晚就發(fā)動了第一波攻城。
火箭、投石在暮色下,猶如暴雨,誓要砸一個缺口,東省步兵最善城防之戰(zhàn),以則堪堪抵抗,自己也受了箭傷。
幸好,夜晚來得快,攻城之勢暫緩。
以則連夜入宮,御書房里燈火通明,今夜正元帝也不得安枕了。京畿戍衛(wèi)頭領肅仁、宰相陸靜遲,一左一右立在燈影里,聽以則來報,越聽越涼。
“都城已被大軍圍困,今日傍晚一戰(zhàn),叛軍來勢洶洶,我方軍力不足,城防險些被攻破,兒臣已調用城中男丁緊急操練,希望能頂一時只用。”
“今夜可有破城之憂?”正元帝輕吟。
“暫無破城之憂,兒臣已下令軍士,每個一個時辰在城墻澆一次水。”利用夜晚溫度低,城墻澆水結為冰殼,阻止叛軍夜半攀爬,實在是一個絕妙的點子!
陸靜遲捋了捋花白的胡子,暗自遺憾,這樣的人品、這樣的智謀,七皇子以則必然能成為一位明君,怎么圣上心胸……如此狹窄。
“你這點子倒好。”正元帝似笑非笑,多少年前,唐仲晉也用過這一招,不愧是一對好師徒。
以則無心揣測圣意,他只為城防焦急,“敢問父皇,北峰羽林衛(wèi)明日是否可以到達?叛軍摩拳擦掌,恐怕天一亮就要再行動,明日萬不會像今日這般幸運了。”
明日,老三老五那兩兄弟就該想明白,他們選擇了錯誤的時間發(fā)動第一波攻勢,如果再等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攻城,不過半日就可以殺入禁宮,怎么可能還給他們一夜喘息布防的機會?!
正元帝何嘗不知道老三老五的蠢,他們的蠢不僅源自沒帶過兵,更是與生俱來的蠢而不自知。
肅仁接過以則的話茬,也想再問問北峰羽林衛(wèi)的事,這么多日,怎么一點消息都沒有。
“北峰羽林衛(wèi)傳來消息,路遇暴雪,冰困軍隊于兩百里之外。”
正元帝說罷,群臣均是沉默不語。
情況再明顯不過,明日這都城怕是要丟了。
“朕,三日前,已派人去了西北傳回以敖。”
那也來不及了,從都城到西北,再快的腳馬,一來一回也要三十日,等以敖帶兵還朝,那時候他們這些人是不是還活著都一定。
正元帝攏了攏黑狐的大皮氅,坐在燭影燈下,佝僂著,更像一個老人,仿佛寒風一吹,人都要散了一般。
身為人子,以則動了惻隱之心,鄭重叩拜,還是顧不上什么被疑不被疑的話了。“兒臣有罪。”
“哦?”
眾人都是豎起耳朵。
“兒臣早已洞悉以行以協(xié)謀逆之舉,所以,暗中提醒東省步兵中的舊部,叫他們擦亮眼睛,不可跟隨做逆臣,遺臭萬年。”
正元帝看著以則,并不意外,只不陰不晴地問道:“既然聯(lián)絡了東省舊部,你有多少人?”
是你有多少人,而不是咱們有多少人。
到底還是皇帝,臥榻之上哪容他人酣睡,此危急存亡之時,正元帝還是不會感激這個能干的兒子。
陸靜遲和肅仁相視一嘆。
以則答道:“三萬有余。”
連同正元帝都是一驚,以則交了兵權,只憑一紙書信,竟然還能調動東省三成兵力,這股勢力如果一直埋伏著……有朝一日,想反的是以則,那再加上東南水師,這半壁天下豈不是唾手可得?!
正元帝表面上嘉獎兩句,是夜幾乎未眠。
他怕的不是老三老五,而是老七,這才是猛虎,眼下危急,他不得不把自己靠在老七身上,但他與老七早已父子離心,一旦叛軍退去,那自己會不會被老七取而代之呢?
正元帝深感憂慮。
以則為了城防,也是整夜未眠。
交代好軍士守城換崗之事,他抽空回府看了看。
來到正院,只見徐憐意合衣靠在榻上,似睡非睡的,眼下都熬出了烏青。他有些心疼,就坐在她身邊,給妻子蓋了蓋被。
“爺回來了……爺受傷了?”徐憐意要起身張羅,被以則按了回去。“不妨事。”
明天是場惡戰(zhàn),以少對多,自然也是兇多吉少,他不能不和家里人交待一番,“明日一早,你帶著孩子們起坐,叫家丁守好門戶,府外有任何異動也不要開門。”
如果叛軍真的殺入都城,幾個王府一定會被嚴密看管起來,只要不妄動,一時間還沒有性命之憂。
徐憐意默默垂淚,十分擔心以則,“外面刀劍無眼,王爺自己也要小心。”
“放心。”以則是行伍之人,這種陣仗其實并不是他人生最危急,他自認為還是有勝算的。
“爺,要不要休息休息?”
“不了,還有回京畿大營。你好好休息。”以則拍拍徐憐意的肩膀,抬步往外走,徐憐意看著丈夫果決的背影,深怕是最后一面,早已淚流滿面。以則無心寬慰,走到門口,突然停住,留下話來:“明日,你也叫上唐氏。”
徐憐意一愣,心里更加酸苦,這是也要保護好唐氏的意思。
以則走了,徐憐意更無睡意,只想著自己的丈夫什么時候這么在意唐氏……不到一盞茶的功夫,貼身大丫鬟鬼祟進來又回稟:王爺出府前,還去了后院。
后院是誰?還不是去看了唐氏!
唐鶴兒見到風塵仆仆的以則也是同樣的驚訝,這個時候,王爺不是該在當差嗎,“爺,可要用膳?”
看以則一臉疲憊,她確實心疼不已。忙叫葫蘆去小柜子里端些點心,自己胡亂搭了件罩袍,也不顧什么矜持不矜持的禮數(shù),牽著以則的手,就來到火盆前,兩人就肩膀貼肩膀地站著說話。
“明日要開戰(zhàn)了,你跟著王妃起坐,照顧好自己。”
寥寥數(shù)語,唐鶴兒如何不知以則顧惜自己的心意,她既感念,又憂心,“王爺怕么?”
怕嗎?征戰(zhàn)十幾年,第一次有人問自己,怕嗎?
以則笑了,笑著笑著不可抑止。他發(fā)自內心的覺得開懷,連身體都舒暢了。
愁眉一展,他笑著攬著不知所以的唐鶴兒,“鶴兒可愛。爺也不知道是怕還是不怕呢。”
唐鶴兒遮口一笑,“鶴兒看爺是怕,怕得都不會笑了。”
明知唐鶴兒是打趣,想逗他一笑,以則看著這個眉眼蔥蘢的女子,心馳搖曳:這往后的日子,生死富貴都不好說,如果是苦日子,她該有個孩子的,有個孩子,總好過她一人挨著。
想到這里,以則握著唐鶴兒纖腰的手,又緊了幾分。“此去生死在天,沒有了爺,鶴兒要如何過后半生?”
唐鶴兒笑容一滯,苦澀馬上就漫過心頭,“還能怎么過,還想從前一樣罷了,”從前在掖庭,凄苦絕望的日子,她不是沒過過,如果王府崩陷,她應該會過得比從前好吧,起碼,她還有和王爺?shù)奶鹈劭晒┗貞洠貞洶肷瑧撘矇蛄恕?
一想到有回憶可以依仗,唐鶴兒又振奮了兩分,她樂觀對以則道:“雖然只是王爺侍妾,可鶴兒還是想和王爺白頭偕老的。王爺可不能撇下鶴兒。”
白頭偕老?三十二歲的自己和十六歲的唐鶴兒偕老,唐鶴兒可是要吃虧呢,以則笑著,心頭陰霾消散,想著一生且長,明日一役不過一瞬,寵辱不驚也就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