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這里面發(fā)生了什么,老孫恐怕也沒能聽見,但如果他確實是半夜還查過房,監(jiān)房之中又只有老孫一個人有鑰匙,那么,的確只有白荃英殺人嫌疑最大。
蘇雅文欠起身子往前看,果然見前邊停了十多輛黃包車,一大群人圍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她正想讓車夫繞路,白靜柔卻一下子跳下了車,往人群里鉆。
蘇雅文一看她滿臉興奮,頓感不妙,忙拿出錢來給了車夫,跟著追了上去。
可等她趕到,白靜柔已經(jīng)擠進(jìn)了人群。
空地之上,幾名頭戴氈帽、衣著長衫商人打扮的男人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名青年男子和他的隨從不讓他們走,青年男子臉色窘迫,著急地解釋著什么。
小汽車和黃包車撞在一起,黃包車上滾落了一個大皮箱,箱子打開,瓷器散了一地。
蘇雅文一眼看清白靜柔正興致勃勃往中央擠,趕緊也跟著擠進(jìn)去,在她想沖進(jìn)場子去的時候一把拉住了她。
白靜柔急了,使勁兒想掙脫,可蘇雅文從小練的就是手上功夫,她的手像鐵鉗子一樣牢牢拉住,讓她動彈不得。
“不準(zhǔn)多管閑事!”蘇雅文低聲警告,“那是鐵老三!”
白靜柔只好老實,“我不管,我就看看熱鬧。”
場子里,年輕男人白皙的臉憋得通紅,“你們也不能不講理,明明是你們先沖上來的。”
他那隨從攔在眾人身前,保護(hù)著主子,一臉緊張。
鐵老三冷笑,“怎么,撞壞了我們的東西想拍拍屁股走人?天底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圍觀的大都是地痞,起哄道:“有錢了不起嗎,有錢就可以用小車撞人?”
鐵老三和幾名地痞團(tuán)團(tuán)圍上逼近。
青年男子皇甫規(guī)看形勢不好,不想橫生枝節(jié),只好自認(rèn)倒霉,“好好,你們說,要賠多少?”
鐵老三得意非凡,知道今日這單生意成了,他朝身邊兩人使了個眼色,兩名地痞忙去抬那大箱子,忽見箱子那邊冒出個梳著兩條長辮子的姑娘,嚇了一跳,“你是誰?干什么的?”
“不是誰,就來點點箱子里裝了多少個瓷瓶,這瓷瓶從花紋上看,肯定是古董,老古董了。”她搖頭晃腦。
鐵老三也得意,“那當(dāng)然,這是明朝永歷年間的花瓶,我好不容易淘到的,正想和洋人做交易,賣個大價,就被這車子撞了,這不是要我的老命嗎?”
他捶胸頓足,悲傷得很。
皇甫規(guī)深感不妙,暗悔自己沒有事先打聲招呼,獨自跑了過來。
鐵老三朝他冷笑,“我這三個大花瓶,是二三百年的老古董,今天算我自認(rèn)倒霉,你賠我一個本錢,一千個大洋就成。”
圍觀的人起哄,“年輕人,你賺大發(fā)了,三個古董花瓶只要你賠一千,這位老板可真善心。”
皇甫規(guī)無計可施。
卻聽那小姑娘“咦”了一聲,蹲下了身子,從碎片里拿出塊瓷片來,很為鐵老三打抱不平,“老板,不對吧!怎么才讓他賠三個花瓶?你這里面還有一只碗呢!”
鐵老三一怔,看清姑娘手里真拿了個碗的半邊,只好說:“要說我大方呢。”
姑娘再扒,“還有個杯子。”
杯耳怎么也連不到花瓶上去。
鐵老三瞪了身邊手下一眼,怪他塞瓷片進(jìn)箱子也不撿撿,只好再裝大方,“杯子也不要他賠了。”
姑娘抬起頭來,鐵老三才發(fā)覺她一雙眼睛極大、極幽深,像能反射他的影子。
讓人頓生涼意。
她搖頭,“那不成,怎么能讓您吃虧呢!我瞧著,這箱子除了花瓶之外,有十個杯子、五個碟子、三個碗,你家廚房全搬進(jìn)了箱子被碰瓷了,您晚上都沒碗裝飯了,當(dāng)然得讓他賠!”
周圍人哄笑起來。
鐵老三面色尷尬,手下卻驚訝了一聲,為了壓住箱子重量,讓黃包車撞過去順利攔住小車,他的確是放了那么多東西進(jìn)去,可這姑娘怎么知道的?
鐵老三卻是惱羞成怒,一揮手,兩名地痞往白靜柔圍了去,蘇雅文暗叫倒霉,只好上前,把早捏在手里的沙子一揮,向幾人撒去,拉著白靜柔就跑。
白靜柔被她的手鐵鉗子般拉著往前奔,還不忘回頭提醒那冤大頭,“還不走?”
皇甫規(guī)和司機(jī)這才趕緊上車,把小車倒出來。
兩人氣喘吁吁地跑過了兩個街口,后面沒人追來。蘇雅文指著她邊喘邊罵,“白靜柔,你能讓人省省心嗎?都告訴你他是鐵老三了,有名的翻戲黨,你怎么就是不聽!”
白靜柔一本正經(jīng),“我這是在教他們騙人這行當(dāng)也需要用心,該花的錢還是要花,不能為了節(jié)省資金馬虎了事!”
蘇雅文掐腰指著她,無語得很。忽然間,小車“刺”的一聲停在了兩人身邊,剛才那冤大頭從車?yán)锾匠鲱^來,“兩位小姐,你們要去哪兒?我送你們。”
他自車?yán)锾匠鲱^來,早沒了剛才的狼狽,面紅齒白,溫和有禮,生得一副好相貌。
兩人上了車,他才介紹,“我是皇甫規(guī),剛才多謝兩位了。”
白靜柔謙虛,“不用不用。”
眼睛卻得意成兩條月牙兒。
蘇雅文不忍直視,掐了她一把,讓她收斂些。
皇甫規(guī)對她興趣高漲,問她:“這位小姐,你可真聰明,知道從箱子找到破綻,你是怎么知道他箱子里裝了那么些東西的?”
他回頭,白靜柔此時才看得清楚,他一張臉白皙英俊,眼神不經(jīng)意間有股冷冷的傲色。視線移到他的頭上,卻沒好感了,原來他梳了個孟獲良式的小分頭,她冷淡地說:“知道就是知道,這是常識而已。”
皇甫規(guī)不以為意,解釋說:“原以為租界治安會好一些,想不到一進(jìn)來就遇上了這群流氓,早知道多帶些人來。”
蘇雅文聽出了他語氣中隱隱的炫耀,只扯了扯嘴角。
果然,白靜柔壓根不接話。
皇甫規(guī)只好無話找話,問:“今兒多虧你們了,這樣吧,我請你們吃頓飯答謝?”
白靜柔語氣極淡,“不方便。”
皇甫規(guī)無奈,又問:“你們想去哪兒?”
白靜柔簡單地答:“前面路口,放我們下來。”
皇甫規(guī)一瞧,前面正是巡捕房所在,說:“你們要去巡捕房嗎?我也要去那,咱們一起?”
白靜柔表情更冷,“和你不熟。”
蘇雅文意外,心說小柔這是干什么?視線落到皇甫規(guī)頭頂,了然,得,這丫頭又鬧小性子了。
皇甫規(guī)哪里知道自己已被劃入不來往名單,起勁地說:“不熟不要緊啊!你瞧,什么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我是皇甫規(guī),姓皇甫,單名一個規(guī)字。”
白靜柔干脆視線掃向窗外,充耳不聞。
蘇雅文只好接話,“皇甫先生,您怎么惹上了那群流氓?”
皇甫規(guī)從沒被女孩這么忽視過,越發(fā)興致高漲,目光灼灼地望定白靜柔,解釋,“我們開車一路過來的,天還沒亮就趕路了,或許路上霧大,沒看清打橫里躥出來的黃包車,這不,就打翻箱子了。”
蘇雅文“哦”了一聲。
皇甫規(guī)逗白靜柔說話,“小姐俠肝義膽,在下敬佩得很,您怎么稱呼?”
白靜柔垂目,“不用了,以后咱們江湖再也不見,停車。”
皇甫規(guī)頭一次被人拒絕得這么徹底,怔了怔,司機(jī)停車,她們拉開車門往外走,他也跟著下車,幾人一前一后走進(jìn)巡捕房。
小軻迎了上來,先跟白靜柔打了聲招呼,“白小姐,你且等等,四少很快來了。”
他一眼看清兩人身后跟著的人,不由得一怔,越過她們笑著說:“大少,您這么快來了,怎么不直接去公館?”
皇甫規(guī)笑了笑說:“知道四弟要得急,我連夜趕了來,要能幫到他就好了。”
小軻摸著鼻子呵呵笑了兩聲,說:“走,先去我那兒坐坐。”
白靜柔倒是意外,回頭看了他一眼,皇甫規(guī)馬上迎著她的視線,向她微微一笑。
白靜柔收回眼光,黑眼珠子翻出眼白來,不和他視線接觸。
不等小軻答話,白靜柔便拉了蘇雅文熟門熟路地走到小軻的辦公室坐定了。
小軻和皇甫規(guī)后到,見白靜柔兩人把屋里兩張椅子全占了,他只好向皇甫規(guī)告了聲罪,出去搬椅子。
皇甫規(guī)見白靜柔拿后腦勺對著他,笑,“小姐,你瞧,咱們江湖再見了,是不是很有緣?你現(xiàn)在應(yīng)該告訴我名字了吧?”
白靜柔腦袋都沒轉(zhuǎn)動一下,只觀察前面桌子的花紋。
皇甫規(guī)繞到她側(cè)面來,倚著桌子笑吟吟地看她,“其實你不告訴我也沒關(guān)系,我知道你是誰了。”
白靜柔干脆閉上了眼睛,養(yǎng)起神來。
“你是白靜柔,對不對?你大哥因殺人罪在牢里關(guān)著,你來巡捕房,是想救你大哥出來?”
白靜柔這才睜開了眼,看了他一眼,“猜得不錯。”
皇甫規(guī)被她懶洋洋的、愛理不理的樣子逗得直發(fā)笑,“你想救你大哥,咱們可不能江湖永遠(yuǎn)不見。”
白靜柔微微坐直了身子,眼神似乎聚焦了一些,“怎么說?”
皇甫規(guī)拍了拍手里的箱子,“因為我這里有證明你大哥是不是兇手的證據(jù)。”
白靜柔看了他手里的箱子一眼,似乎更感興趣了,“原來你是個醫(yī)生。”
皇甫規(guī)怔了,雙目灼灼,“這你都猜了出來?”
白靜柔懶得解釋,正巧,小軻搬了兩張椅子過來,請皇甫規(guī)坐下,聽了這話就笑,“白小姐,不如你再猜猜,這位皇甫公子從哪兒來的,箱子里到底放了些什么?”
皇甫規(guī)含笑看她,把箱子抖動了兩下。
他發(fā)現(xiàn)隨著箱子抖動,白靜柔的眼眸似乎更明亮了一些,黑色的瞳仁因箱子反射變成了棕色。
像貓的眼睛。
白靜柔慢吞吞地說:“我只能說出一兩樣來。”
皇甫規(guī)笑了,“只要說準(zhǔn)了。”
白靜柔看了他一眼,呵呵笑了兩聲,“您最近可能有點腎虛,箱子里大華藥店的固本丸吃一小半了。”
皇甫規(guī)臉色頓時發(fā)綠。
小軻掩嘴,背過身去,雙肩直聳。
蘇雅文臉色微微發(fā)紅,扯了她的衣袖一下,“說別的!”
白靜柔說:“我就知道這兩件。”
小軻轉(zhuǎn)過身來問:“另外一件呢?”
皇甫規(guī)神色沒有恢復(fù),忽然間想起臨時起興替小表妹買的東西來,忙阻止,“不用說了,我佩服。”
白靜柔攤手向小軻說:“你瞧,他不讓我說。”
小軻心如貓抓般癢,但他知道白靜柔性子是好的不提,壞的仔細(xì)說,專揭人短處隱私,為免皇甫規(guī)尷尬,只好作罷。
門一響,皇甫沫華走了進(jìn)來。
皇甫規(guī)迎上前去,和他擁抱了一下,拍著他的肩膀笑道:“四弟,可有好些年沒見你了,長高了不少。”
皇甫沫華臉上現(xiàn)了絲微笑,捶了他一下,“過來也不打聲招呼?”
皇甫規(guī)說:“知道你要得急,還不趕緊送了過來。”
白靜柔此時倒正常了,像貓睡醒了的樣子,眼珠子輪流在兩人身上滾來滾去。
見皇甫沫華視線落到蘇雅文身上,她殷勤介紹:“四少,這是我的同學(xué),陪我一起來的,叫蘇雅文。”
皇甫沫華目光在蘇雅文身上一滑而過,只點了點頭。
蘇雅文怔了怔,和白靜柔一起,跟著他往外走,心里忐忑不安,她總覺得他那雙眼睛一掃,仿佛什么都一目了然。
皇甫規(guī)倒有幾分意外,把白靜柔看了又看,心說這姑娘還真會看菜下碟,對四弟倒殷勤得很。
正在此時,周紳急匆匆地來到皇甫沫華身邊,低聲說:“出事了。”
眾人皆是一凜。
牢房里,警察正在勘察現(xiàn)場,見有人抬著蓋了白布的尸體離開,皇甫沫華讓他們停下,揭開白色尸布看了兩眼。
擔(dān)架之上,老者雙目睜得老大,嘴張開,舌頭伸出,死狀恐怖非常。
白靜柔咽著唾沫后退了一步。
皇甫沫華看了她一眼,把尸布蓋上。
周紳一臉晦氣地介紹說:“今兒早上,老孫來查房,就發(fā)現(xiàn)他被人用皮帶勒死在了鐵欄上,法醫(yī)臨時檢驗,顧瞎子死在半夜一點至三點之間,而當(dāng)時,只有他隔壁的白荃英有機(jī)會作案。”
兩間鐵籠子般的牢房緊緊相連,相隔的鐵欄之上,依舊掛著那根皮帶。
皇甫沫華看了他一眼,“重犯之旁,怎么能安置其他人?”
周紳忙解釋,“最近幾日也不知道怎么了,犯案的人多,其他的房間全都關(guān)滿了,只剩下了這間。聽守衛(wèi)說,那犯人晚上十點多鐘才押來的,是個街頭賣唱的盲老頭,說是被酒樓的人捉住偷了客人的東西,才被投進(jìn)來的,都那么晚了,所以才臨時關(guān)在白荃英旁邊。”
老孫是個一臉愁苦的中年人,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知道自己怎么都逃脫不了責(zé)任,軟著腿上前認(rèn)責(zé),“四少,都是我的錯,可誰會想到兩人無瓜無葛的,白荃英就忽然發(fā)瘋殺人?”
軻強問:“顧瞎子半夜被人殺了,你都沒聽見?”
老孫搖頭,“巡捕房人手不夠,后面監(jiān)牢只有我一個人看守,我半夜才睡的,睡覺之前,還檢查了一遍,他們正常得很,都在躺著睡覺,我也沒聽見什么響動,第二天起來查房,這才發(fā)現(xiàn)顧瞎子死了。”
他眼神閃爍,垂下頭去。
軻強明白了,冷冷地問:“晚上是不是又喝多了?”
老孫驚慌地回答:“沒,沒有,就喝了兩口暖暖身子。”
周紳厭煩地?fù)]手讓老孫滾,小心地端詳皇甫沫華的神色,生怕他將此事怪在自己頭上。
“看來這里面發(fā)生了什么,老孫恐怕也沒能聽見,但如果他確實是半夜還查過房,監(jiān)房之中又只有老孫一個人有鑰匙,那么,的確只有白荃英殺人嫌疑最大。”軻強邊分析邊提出疑問,“可為什么啊?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白荃英也無故下毒手?”
周紳也想不明白,“是啊!我們這邊也百思不得其解,還反復(fù)查了那顧瞎子的身份,就怕他以前和白荃英是不是有什么恩怨,但事實證明,他就是個普通的賣藝人,和白荃英一點兒瓜葛都沒有。”
軻強就贊道:“周探長,這不一會兒工夫,你就查出這么多事來,真不錯。”
周紳悄悄打量皇甫沫華的神色,表功,“這是兄弟分內(nèi)之事。”
皇甫沫華不置可否。
皇甫規(guī)插言,“難道他犯病了?”
白靜柔身子微微一顫,蘇雅文了然,輕輕上前攬住了她的肩膀。
皇甫沫華掃了她一眼,只問:“白荃英在哪?”
“關(guān)在隔壁的房間里,可他顯然也嚇得不輕,問他什么都不答……”周紳一邊說著,一邊把幾人往隔壁房間領(lǐng)了去。
白荃英長得和白靜柔有幾分相似,也是面容清秀,眉目極好,眼睛卻沒有他妹妹大,身材當(dāng)然高大了許多。
見白靜柔等走了進(jìn)來,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想向前走,卻被巡捕按下。他臉上露出孩子般的慌張,銬著的雙手揮動,白凈的臉漲得通紅,“妹妹,妹妹,不是我做的,我沒殺人!我一醒來,他就變成那樣子了,我真沒殺人。”
周紳看了眼沉默的白靜柔,上前嘆氣,“白公子,也不是咱們想要為難你。你瞧,顧瞎子死的時候,就你躺在旁邊,牢房里又沒別人,不是你殺的會是誰?”
白荃英嘴唇發(fā)白,只看著白靜柔,“妹子,妹子,你一定聽到了什么,是他們冤枉我對不對?”
他祈求地看著她,簡直把他妹妹當(dāng)成了神仙。
白靜柔卻是后退了一步,有些無措,“哥,我沒聽見什么。”
白荃英緊張搖頭,“不,不會的,妹妹,你是不是不想救我?咱家只有咱們兩個人了,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你真不救你哥了?”
蘇雅文柳眉倒豎,白靜柔輕輕拉了拉她的手,茫然垂下了頭。
皇甫沫華卻視若不見,只拿了根煙出來,周紳忙殷勤地替他點上。
皇甫規(guī)搖了搖頭,想不到這兄妹倆完全不同,一個精明至此,一個卻是這樣的秉性。
軻強最見不得白靜柔受屈,上前打斷白荃英的話,“白荃英,在我們四少面前你胡說些什么?想要洗清罪名,你先好好說話,回憶一下昨晚的情形,要不然誰也幫不到你。”
皇甫沫華大名,白荃英也聽過,眼神一縮,怯怯然垂頭,臉上孩子般的慌張更甚。
周紳冷聲說:“軻探長問你話呢!你還不好好回答?你可想清楚了,你這身上剛背了兩條人命,又添上一條!趕快事無巨細(xì),仔細(xì)說個清楚,昨晚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白靜柔輕聲說:“哥,你就好好兒說吧。”
白荃英茫然睜眼回憶起來,“那老頭進(jìn)來的時候,我驚醒了,等守衛(wèi)走了之后,他就跟我說他是被冤枉的,他不會偷人家的東西,嘮嘮叨叨的沒完,我讓他閉嘴,可他還是說個沒完,我怒了,伸手抓過他的衣領(lǐng)把他在鐵欄上撞了兩下,他這才住嘴。我們就各自睡了,第二天早上,哪知道他就死了呢?”
周紳問:“白荃英,你的皮帶到了顧瞎子的脖子上,這又做何解釋?”
白荃英說:“我怎么知道?我沒殺就是沒殺!”
周紳說:“皮帶系在你的腰上,你就一點也沒感覺?”
白荃英拼命搖頭,“我不知道,晚上睡覺時還系得好好兒的,早上醒來就到了他脖子上,我怎么知道?”他轉(zhuǎn)頭向白靜柔求救,“妹妹,你都知道,我從不說謊的。”
白靜柔輕聲說:“哥,我知道。”
皇甫規(guī)說:“怎么關(guān)押犯人的時候,巡捕房沒有沒收他的皮帶嗎?”
周紳忙賠笑,“咱們這里是臨時監(jiān)房,白荃英還沒定罪,算不上犯人,他們只是普通人,當(dāng)然有某些權(quán)利。您是知道的啦,咱們這里是租界,洋鬼子做主,他們講人權(quán),我們也只是暫時羈押,不能等同犯人。而且這兒不比正式牢房,沒那么多講究,他們身上衣服鞋襪以及配件都讓他們自己帶著。”
軻強見白靜柔很長時間沒說話,問她:“白小姐,你怎么看?”
白靜柔就問:“周探長,那間監(jiān)房的燈是不熄滅的嗎?”
她看著頭頂?shù)臒襞莶徽Z,大眼睛染上了些金色。
周紳點頭,“不滅的,整晚都開著,這也是讓犯人好好反省的意思,咱們巡捕房可不比他們家里,不能讓他們怎么舒服怎么來。”
白靜柔垂頭,“哥哥是最不喜歡開燈睡覺的,這些日子,他肯定睡得不好。”
周紳一怔,攤手,“那這沒辦法,這兒都是這規(guī)矩,如果定了罪名押入正式牢房,當(dāng)然作息正常了,可白小姐肯定也不愿意不是?”
白荃英掙著脖子叫:“對,對,我好多天沒睡好覺了!妹妹,你可一定讓孟大哥救我出去。”又向蘇雅文說,“雅文,雅文,你幫我勸勸妹妹,別和孟大哥鬧了,孟大哥如果生氣了,不會幫我的。”
看在白靜柔面子上,蘇雅文只好安慰他,“白大哥,你放心,咱們這不是在弄清楚真相嗎?我相信你不會殺人的。”
白荃英憔悴的臉顯出幾分紅潤來,他看向她,“雅文,還是你對我好。”
蘇雅文面色冷淡了下來,收回視線,只看白靜柔。
“哥,除了這些,晚上還發(fā)生過什么不同尋常的事?”白靜柔說。
白荃英受了蘇雅文一個冷臉,有些訕訕,認(rèn)真回答道:“妹妹,晚上做夢算不算?我晚上做了個奇怪的夢……”
其他人倒沒什么,皇甫規(guī)卻倏地抬頭,急問:“什么夢?”
白靜柔和蘇雅文是知道白荃英有什么病的,互相望了一眼,眼底有了絲隱憂。
白荃英臉上有一絲恐慌,說:“我有好幾天沒睡覺了,好不容易睡著了,可睡夢之中,聽見瞎子在唱歌,我驚醒了一次的,那瞎子睡得好好兒的,根本沒唱。我一睡著,那歌聲又起了,我知道一定是在做夢,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在夢里我還追著妹妹跑呢!可把她嚇壞了,可那歌聲太凄慘了,聽得人汗毛都豎了起來。后來,后來我還做夢朝那瞎子大罵,讓他別唱了,可他一邊笑一邊唱……”
皇甫規(guī)急問:“在夢里,你還做了什么事?”
白荃英眼神閃躲,“我,我,我伸手掐住他的脖子,讓他別唱了,他終于不唱了……”
皇甫規(guī)嘆息了一聲。
來到隔壁房間,皇甫規(guī)把手里的箱子打開,拿出了箱子里的那瓶藥,看著白靜柔說:“白小姐,這瓶藥,你猜對了,這正是大華藥店的固本丸,可不是我吃的,是你哥吃的。當(dāng)晚,你哥就是吃了這藥之后,才半夜出去,爬上了賽月季的小樓后窗。四弟把這藥寄給我,讓我檢查,我找了洋人的化驗機(jī)構(gòu),這不,剛出了結(jié)果,馬上趕了過來。”
白靜柔只垂了頭,看著腳尖不說話。
蘇雅文看了她一眼,艱難地問:“這藥我也聽說過,只有一些固本培元的作用,您說他吃了藥之后才爬上了賽月季的小樓后窗,是因為這藥的效用嗎?”
皇甫規(guī)說:“大華藥店賣的這東西,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藥效的,價錢便宜;一種卻是加強藥效的,價錢卻貴了許多。白荃英吃的這種,就是加強藥效的固本丸,對一般人來說,只會讓人感覺精神振奮,對于某些人卻不同了。”
周紳問:“對什么人?”
皇甫規(guī)說:“一些原本身體就有病的人,這種藥就是一種發(fā)物,能引起舊病復(fù)發(fā)……”他忽然間沒辦法說下去,白靜柔抬起了頭,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黑黝黝的眼眸反射出他的影子。
皇甫沫華坐在沙發(fā)上,身子后仰,點燃了一根煙,淡淡地說:“你自己來說,你哥有什么舊患?”
白靜柔轉(zhuǎn)頭看他,眼眸之中瞬間蒙上層水光。
皇甫沫華哪會為之所動,只垂頭吸了一口煙,緩緩噴出煙圈。
白靜柔無法,只好說:“哥哥小時候確實得過病,經(jīng)常無緣無故發(fā)怒打人,可后來爺爺送他到上海治病,治好了。”
她似回憶起了什么,身子微微一顫。
皇甫沫華問:“你哥小時候做夢,夢見追著你跑,這是夢還是真實?”
白靜柔身子微微發(fā)抖,隔了好半晌才說:“是真的,哥哥和我玩,他說他要當(dāng)將軍,我是土匪,他讓我逃,他拿著刀在后邊追,但他的病后來都好了,真的好了。”
眾人皆默然。
失明的小女孩在黑暗中奔跑,后面有人無止境地追趕,這是怎么樣的恐懼和無助?
她如果有這么一個哥哥,那可真是無處可逃,她后來能練出那么一身聽風(fēng)辨音的本領(lǐng),是不是也和這有關(guān)?
蘇雅文過去,握住了她的手,聲音拔高,“白荃英的病早就好了,十多年都沒有發(fā)過病,和這次的事有什么關(guān)系?”
連周紳和軻強都覺得,四少這么直直地詢問,太過殘忍。
皇甫沫華卻只把香煙在煙灰缸里輕磕,朝皇甫規(guī)點頭。
皇甫規(guī)再同情,卻也不想違背皇甫沫華的意思,嘆了口氣說:“我找人檢驗過這種加強藥效的固本丸,里面有不少使人精神振奮的藥物,對普通人沒什么作用,但對有間歇性精神病的人,那就能引發(fā)舊患。我看令兄雙目發(fā)直,言語遲鈍,自我們進(jìn)門之后,不時嘴角抽搐著癡笑,自己卻不覺,再加上其產(chǎn)生了妄想幻覺,依我診斷,他已經(jīng)有復(fù)發(fā)跡象。”
周紳吃驚地問:“您是說白荃英是在精神病復(fù)發(fā)時殺人?”
皇甫規(guī)點了點頭,“很有可能,間歇性精神病平時舉止和正常人沒什么兩樣,但發(fā)起病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周紳臉上帶了絲喜氣,“這下就能解釋得通了,顧瞎子一個街頭賣藝的,會有什么仇家?原來是飛來橫禍!好了,可終于能結(jié)案了,這兇殺案一單接著一單的……”感覺屋子氣氛詭異,幾人皆用不贊同的眼光看他,他又勉強說,“白小姐,我不是那意思,我其實也不想你哥是兇手的,可這查來查去的,嫌疑人只有你哥一個。”
軻強看著白靜柔垂頭一言不發(fā),想及她為了這哥哥在巡捕房坐了那么些日子,最后還是功虧一簣,同情得很,“白小姐,你也別擔(dān)心,你哥既然有那種病,可以從輕發(fā)落的……”
她抬起頭來,黑色眼眸幽幽發(fā)著暗光,直走到皇甫沫華身邊,“四少,不對,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我哥發(fā)病時什么樣子我是知道的,他從來沒有傷害過什么人!”
皇甫沫華聲音冷酷而清涼,“你聽力非凡,能避開他,別人卻不能!”
白靜柔眼神一暗,堅持搖頭,“不是這樣的,如果真是他行兇,墻上為何會那么整齊地印滿了手印?那把刀從何而來?還有這次的兇殺,一定有什么我們忽視了。”
軻強說:“白小姐,如果你哥有那種病,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不,不會的,我哥不會傷害任何人!”白靜柔眼神黑得驚人,從軻強臉上滑至眾人身上,軻強不由自主避開。
“是不是冤枉,不是光說說就行的!”皇甫沫華聲音更冷。
“好,我一定能找出證據(jù)。”白靜柔直視于他。
皇甫沫華瞇起了眼睛。
周紳一看清那表情,就覺不妙,忙上前打圓場說:“白小姐,你也不能偏幫著你哥,你哥既然有那種病,自己可能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大青精神病院不知你去看過沒有,那些病人的行為可奇怪了,有的甚至還能在墻上畫圖,畫得整整齊齊,在墻上印血手印算什么?”
白靜柔搖頭,“不,不光如此,那顧瞎子之死,也有疑點。”
皇甫沫華收回了視線,修長的手指在煙上輕磕,煙灰落下,他往后靠了靠,坐得更舒服一些,聲音清涼,“還是那句話,那要看你能不能找出證據(jù)證明。”
周紳等熟知他習(xí)性的人皆松了一口氣,知道他到底給白靜柔留了余地。
白靜柔說:“四少,我想看一下犯罪現(xiàn)場。”
皇甫沫華點了點頭,向周紳示意。
周紳只好領(lǐng)了她往隔壁牢房而去。
蘇雅文左右看看,緊跟著說:“我也去。”
軻強躍躍欲試,看了皇甫沫華一眼,卻不敢動,皇甫沫華揮手,他趕緊問:“四少,我也跟去看看?”
皇甫沫華只扯了扯嘴角。
軻強緊追了出去。
皇甫規(guī)在他身邊坐下,“四弟,少見啊!對這個案子特別關(guān)心,不是看在白小姐的份兒上吧?”
皇甫沫華說:“你說呢?”
皇甫規(guī)失笑起來,“誰不知道咱們的四弟是心腸最硬的?”
皇甫沫華沒有接話,只把身子向后再靠一些,把煙在景德鎮(zhèn)煙灰缸里磕了磕。
“你啊,還記著當(dāng)年那些事?這么多年了,一天也沒回去過,也不給家里傳個消息。”皇甫規(guī)停了停說,“爹嘴里不說,但我知道,他心底始終惦記你的,你又何必和娘那么計較?”
皇甫沫華拿嘴叼起煙,吸了一口,似笑非笑,“你說錯了,是大娘。”
皇甫規(guī)看了他一眼,當(dāng)年的事,他知道得并不是很清楚,皇甫沫華出走之時,他還在學(xué)院讀書,等他回來,屋里的人都避而不談,爹也只當(dāng)沒了這個兒子,娘更不必說了,提起皇甫沫華就厭煩頭痛,他知道這是因為二娘的關(guān)系,也不好再問。
爹曾經(jīng)那么寵著二娘,一娶她回家,當(dāng)場宣布二娘的地位和娘相同,娘當(dāng)然不喜歡了。
可誰也沒想到,多年未見,皇甫沫華成了租界華人捕頭。
家里邊這才漸漸有了聯(lián)系。
娘聽說他還沒娶親,最近還張羅著讓他回去,給他定一門親事。
皇甫規(guī)試探著問:“你也老大不小了,老這么獨自一人哪行?有人照顧還是好的,有心儀的人嗎?”
皇甫沫華垂了眼眸,“哪有空想這些?”
“再不想可就遲了,玉緋表妹一直記著你呢!知道我來見你,還向我打聽你的消息。”皇甫規(guī)說。
皇甫沫華將煙按熄,又重新拿了根出來點燃,“她還沒定親?”
“聽說家里邊給安排了幾個人相親,她都不同意,咱們那地兒誰不知道她心里只有你?”
皇甫沫華嘴角叼著煙笑了笑,“小時候的事,哪做得了數(shù)?”
皇甫規(guī)見他無動于衷,心里失望得很,可爹娘交代的事,他不好不打探清楚,“什么時候回去一趟?爹年紀(jì)大了,近幾年身體時常出毛病,幾個月前把胳膊折了,好長時間都沒好。家里事兒又多,他剛剛接手督統(tǒng)之職,難免需要幫手,我又幫不上他,你在外邊既然做得這么好,為什么不回去?在自己的地方總比在外白手起家打拼強。”
“把手里頭的事兒忙完再說。”皇甫沫華說。
皇甫規(guī)見他松口,松了口氣,笑了起來,“這才對嘛,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說開的?”
皇甫沫華眼眸垂下,不置可否。
很久沒有相見,皇甫規(guī)只覺這個四弟心思難捉摸得很,不知從何說起,沉默了下來,皇甫規(guī)又不抽煙,只能看著皇甫沫華吞云吐霧,只好無話找話,問起白靜柔,“白家小姐和白荃英倒是全不相同,可她哥這案子想要脫身難了。”
皇甫沫華彈著煙灰笑了笑,說:“布局周密,但依舊有隙可尋。”
皇甫規(guī)愕然,“你是說,這案子另有兇手?可白荃英真有那種病,又有藥物引發(fā),他殺人的可能性大得很!單就說巡捕房這案子,這還不是當(dāng)場捉住,物證俱足?”
皇甫沫華把煙放在嘴角,任煙霧冉冉升起,瞇起了眼,“表面看到的不一定是事實,世上之事,莫不如此。”
對破案之事,皇甫規(guī)不熟,可他熟悉醫(yī)務(wù),說:“白荃英有明顯的舊病復(fù)發(fā)跡象,他這病平常看不出來,可嚴(yán)重之時行為不可控制,尤其在他所謂的睡夢之中出現(xiàn)了殺人情形,是很明顯的意向倒錯,由此很可能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而殺人,還會有什么其他內(nèi)情?”
皇甫沫華淡淡地說:“如果找不出來,那么白荃英只能按兇手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