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亮劍(16)
- 都梁“家國五部曲”
- 都梁
- 9168字
- 2018-11-21 15:45:26
李云龍和田雨只在一起度過了三天的蜜月生活,就要分別了。因為李云龍師所屬的A兵團已逼近廈門,廈門戰(zhàn)役馬上要打響,李云龍急得連新婚妻子都顧不上了,他急著趕回部隊。田雨理解丈夫的心情,他是個職業(yè)軍人,要是沒了仗打,他會很痛苦的。何況田雨的野戰(zhàn)醫(yī)院也要隨戰(zhàn)線推進,近幾天也要南下了。
野司留守處的一個參謀告訴李云龍,入閩的鐵路雖已通車,但前方戰(zhàn)事吃緊,大批的物資彈藥需要運上去,所以貨車優(yōu)先,客車要幾天以后才有。
李云龍點點頭說:“我們就搭乘貨車?!?
參謀說:“首長,這哪兒行呢?路這么遠,路上隨時都會出現(xiàn)敵情,這列貨車裝的是彈藥,守車上只有一個班的兵力負責(zé)彈藥的安全,無法抽出兵力來保衛(wèi)您的安全。”
李云龍眼一瞪說:“誰要你保衛(wèi)我的安全?給我們兩支沖鋒槍,編入警衛(wèi)班當(dāng)戰(zhàn)士總行了吧?別說廢話了,執(zhí)行吧。”李云龍和警衛(wèi)員小陳拎著美制M3式?jīng)_鋒槍爬上守車,他對站在車下送行的田雨揮揮手說,“你回去吧,不要等開車了?!?
站在站臺上的田雨不滿地噘起嘴:“你這沒良心的老李,就這么走了?也不和我道個別?你給我下來?!?
李云龍看看小陳,小陳把眼光移到別處。他只好又從守車上下來。
田雨溫柔地幫丈夫整理一下衣領(lǐng),低聲說:“親愛的,你要保重自己,別惦念我,這大概是最后一仗了,千萬保重。”她的眼圈紅了,但很快克制住了。為了緩和一下氣氛,她又小聲地開玩笑地說:“戰(zhàn)場上的大將軍應(yīng)該八面威風(fēng),別兒女情長啊,要只是個床上的將軍就沒勁了?!?
李云龍笑著大聲說:“是將軍在哪兒都是將軍,不管是在戰(zhàn)場上還是……”
田雨捂住他的嘴:“噓,該死的老李,這么大聲音,你不覺得臉紅嗎?”
“這有什么?我又沒摟著別人的老婆睡覺,我自己的……”
“行了,行了,把嘴閉上,我該走了?!碧镉昝偷卦谡煞蚰樕嫌H了一口。
在守車上的小陳嚇得一閉眼說:“師長,我可什么也沒看見。”
田雨笑著說:“你看見又怎么樣?我告訴你小陳,你要看好我家老李,要是少了根汗毛我饒不了你,聽見了嗎?”
小陳忙不迭地答應(yīng):“放心吧嫂子,師長要少根汗毛你扒我的皮?!?
田雨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守車上有一個班的戰(zhàn)士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抱槍坐著,班長大概早接到了通知,他立正敬禮,報告道:“報告首長,我姓張,1945年在蘇北入伍,現(xiàn)在全班聽您指揮。”
“稍息,稍息,大家隨便點兒。張班長,你打算怎么布置你的兵力呢?”李云龍問。
“車頭派兩個戰(zhàn)士,一挺機槍,其余人守在車里,守車經(jīng)過鋼板加固,能扛住子彈。”
李云龍搖搖頭說:“這招太蠢,兵力大部分集中在守車上,人家隨時可以爬上任何一節(jié)車廂,把鉤一摘就把咱甩了,要是對方打算偷襲的話兩顆手榴彈就能把咱們?nèi)珗箐N了。這樣吧,我和小陳在守車上,你帶其余人全部上車頂,每節(jié)車廂放一個人,不要隨便走動,隨時作好戰(zhàn)斗準(zhǔn)備。記住,一旦發(fā)現(xiàn)有人扒車上來,不必警告,立即開槍。”
張班長布置兵力時,心里還在嘀咕:這首長真是多事,全班人都趴在車頂上,有這必要嗎?八成是嫌守車太擠,讓我們給他騰地方。
不過他很快就會知道李云龍這樣布置兵力的重要性了。
一路無事,火車過了南昌,天快黑時進入武夷山區(qū)。從車窗向外望去,近處青山如黛,山上青松翠柏,高下相間,飛瀑奇石和山坡上的野花雜樹顯出一片絢麗的色彩,紅的火紅,白的雪白,綠的碧綠,青的靛青。遠處的山峰,白云繚繞,迤邐北延,各具奇姿。山坡上的一片白花映襯著帶水氣的斜陽、河流、飛瀑,幽靜的山谷和險峻的峰巒構(gòu)成一幅天然的水墨畫。
警衛(wèi)員小陳趴在車窗上貪婪地看著山色,嘴里嘖嘖地贊嘆著。這個出生在北方農(nóng)村的孩子第一次領(lǐng)略南方的湖光山色,顯得很沒見過世面。李云龍微微叉開雙腿,四平八穩(wěn)地站在窗前。他凝視著窗外卻對美麗的景色視而不見,他以軍人的直覺似乎嗅到一絲不祥的氣息。職業(yè)軍人對地形太敏感了,在他看來,這里的地形太險惡了。他很熟悉山,從小生在山里,長在山里,紅軍時期的川陜根據(jù)地他也是在連綿的群山中參加過多次反圍剿。抗戰(zhàn)時期的第二戰(zhàn)區(qū)內(nèi)也多是山地,他在晉西北的山區(qū)打了多年的游擊。
從南方到北方,他對各種類型的山都很熟悉。北方的山由于氣候原因,水土流失導(dǎo)致山體缺少植被,巖石裸露著,山體從遠處望去呈鐵灰色,顯得陰沉、冷峻,色彩單調(diào)。這種山不養(yǎng)人,很貧瘠,人在山區(qū)的生存能力受到限制,在游擊戰(zhàn)中很容易暴露目標(biāo)。天然隱蔽物少,破碎的山體使山路變得極為復(fù)雜,限制了部隊的運動。用李云龍的話說,這種鳥山,要多操蛋有多操蛋。而南方的山多是石灰?guī)r地區(qū),地質(zhì)學(xué)稱喀斯特地貌。由于雨水的切割,溶洞遍布,河流縱橫,很少有破碎的山體,完好的植被既是天然的隱蔽物又能提供野生食物,是理想的游擊戰(zhàn)地區(qū)。
像李云龍這樣的游擊戰(zhàn)專家不可能看不出這里的兇險。這片山區(qū)方圓幾百里,自古匪患嚴重。翻開地方志,里面記載的多是不同朝代的成名土匪首領(lǐng)和圍剿官軍之間的活動,字里行間透出一股血腥氣。這里的土匪分兩類:一類是業(yè)余的,白天種地勞動,割草砍柴,對上孝順父母對下呵護妻兒,乍一看,百分之百的良民。到了晚上,就不是那么回事了,約上幾個親朋好友,起出藏匿的刀槍,找個僻靜處就開始了夜生活。遇到走夜路的客商無論有無財物,一律殺死,為的是不留活口,以免后患。尸體也要弄到僻靜處埋掉,不留半點痕跡。劫得財物一律平分,補充家用。這種土匪隱蔽性極強,又心狠手辣不計后果,他們打生下那天起就沒人告訴他們,世界上還有良心一說。在他們看來,人的生命和螞蟻的生命似乎沒什么區(qū)別,他們沒有犯罪感,只認為這是正常營生,和種地砍柴一樣。他們即使發(fā)了大財也不動聲色,照樣衣衫襤褸地扛著鋤頭種地,因此很難抓住他們的把柄。
另一類土匪屬專業(yè)型,天生就不喜歡過安分日子。一到好人群中就找不到感覺,你若用好人來稱呼他,他會覺得你在罵他,非跟你急不行。他們嘯聚山林,打家劫舍,內(nèi)部等級森嚴,有自己的王法,有自己的價值觀和是非觀。他們分工有序,各負其責(zé),充滿敬業(yè)精神,執(zhí)著地保持個人崇拜傳統(tǒng)。首領(lǐng)的意志是不可違抗的。他們一個匪窩就是一個小社會,甚至還有內(nèi)部流通貨幣。這類土匪和中國大部地區(qū)的土匪無大區(qū)別,無非是殺人越貨,綁票勒索,販賣點兒煙土什么的,沒什么特色。但近來大批的國民黨散兵游勇進入了這個地區(qū),和原有的土匪團伙混到一起,這就變成了帶有政治色彩的武裝團伙了。兵敗如山倒的國民黨當(dāng)局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又是空投武器電臺,又是濫發(fā)委任狀,弄得司令少將滿天飛,連手下只有十幾個人、七八條槍的小土匪團伙也成了一個旅,土匪頭子成了少將旅長。
國民黨當(dāng)局也想開了,反正不就是一身將軍服,一張委任狀嗎?只要你反共,授你個上將也沒關(guān)系,在國民黨總參謀部的兵員表上,這么方圓幾百里的山區(qū)中,愣是有幾個軍的番號。李云龍出發(fā)前,看了野司發(fā)的敵情通報,搖頭嘆道:“這就是國民黨當(dāng)局的不對了,好歹也是個政府,也是支正規(guī)軍,怎么墮落成這樣?連這么烏七八糟的土匪也收編,還要不要臉了?”
前些日子,三野大軍的主力從這里掃過,沒有停留,只沿鐵路線留下少量的守備部隊和一些剛剛組建的地方部隊守衛(wèi)這條鐵路大動脈。有限的兵力只能駐扎在沿線的縣城及主要車站,土匪早惦記著弄塊肥肉吃,李云龍的彈藥列車算是趕上了。李云龍感到一種巨大的危險悄無聲息地向他逼近,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迅速掠過全身,他太熟悉這種感覺了,在多年的軍事生涯中,每當(dāng)要投入戰(zhàn)斗之前,都會出現(xiàn)這種感覺。他叫來張班長,增加了一道命令:列車一旦受阻或與敵人發(fā)生戰(zhàn)斗,馬上派出預(yù)先指定的戰(zhàn)士沿鐵路線出發(fā)到最近點求援。
他布置完任務(wù),看看表,已是晚上8點多了。他從干糧袋中抓了兩把炒面,用手捧著,一下送到嘴里,又對著水壺咕咚灌了幾口涼水,抹了抹嘴對小陳說:“你也吃飽點兒,今天夜里肯定有情況。”
小陳說:“你咋就這么肯定?要是沒情況呢?”
“你還別抬杠,我要說得不準(zhǔn),我那支‘勃朗寧’就歸你?!彼隙ǖ卣f。
警衛(wèi)員小陳剛調(diào)給李云龍時,很拘束,見了他連大氣都不敢出。相處一段時間后,他發(fā)現(xiàn)這個首長挺好處,根本沒架子。別看他平時說話罵罵咧咧,那純粹是不拿你當(dāng)外人,他心情好時,你頂他幾句也沒關(guān)系。于是小陳和師長說話也隨便起來,甚至有點兒放肆。他見李云龍四仰八叉躺在地鋪上合眼要睡過去,便耐不住寂寞沒話找話:“師長,你咋睡了?”
李云龍睜開眼睛說:“不睡干什么?你值班我睡覺,分工不同嘛。”
小陳嘟囔著:“你咋老睡覺呢?你不老說官兵平等嗎?你也該值值班啦。”
“嗯,你這小兔崽子,敢跟老子講平等了,官兵平等這不假,可也有個區(qū)別對待。比如說老子能娶媳婦,你敢娶嗎?怎么沒話啦?你得先熬個‘268團’才能考慮媳婦的問題。所以嘛,你這叫絕對平均主義,毛主席早就批評過。咦,你小子咋這么貧嘴?給老子好好值班,出了問題看老子不捶你?!?
他用大衣蒙上頭迷迷糊糊睡去,恍惚間妻子那美麗的面容又浮現(xiàn)在眼前,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兩人之間似乎總有一層淡淡的薄霧,既朦朧又遙遠。妻子溫軟細膩的肌膚使他渾身充滿了激情,猶如鼓滿風(fēng)的船帆,妻子如嬌似嗔,呢喃細語,柔情似水。他沉醉在一片溫馨的氛圍中,仿佛沉入溫暖的海洋。他撫摸著妻子的臉龐,突然發(fā)現(xiàn),竟是滿臉的淚水……
“嗒、嗒、嗒……”一陣急促的沖鋒槍點射聲將李云龍從溫柔鄉(xiāng)中驚醒。
他掀開大衣抓住沖鋒槍一躍而起,腳還沒有落地,嘩啦一聲,保險蓋打開,子彈上膛,人已躥到守車門口。他一手持槍,另一只手攥著兩支不知何時從彈袋中掏出的備用彈夾,這一氣呵成的動作快得像旋風(fēng),驚得小陳目瞪口呆。好個靜若處子,動如脫兔,他算是開了眼,什么叫久經(jīng)沙場的老兵。張班長從車頂探出頭向李云龍報告:“倒數(shù)第二節(jié)車廂和第三節(jié)車廂之間接合部躥上兩個人正在摘連接掛鉤,看樣子是想使尾部守車脫鉤,幸虧被車頂哨兵發(fā)現(xiàn),一個點射就把那兩個家伙打下車去了。首長,要不是您重新布置車頂哨,咱們?nèi)谑剀嚿媳凰Φ袅??!?
李云龍冷笑一聲:“別忙,好戲還沒開場呢。他們的目的是搞彈藥車,摘守車是為了隔斷我們對整個列車的控制。敵人的主要兵力肯定布置在前邊。哼,玩兒這招他們還嫩了點兒……”話音沒落,列車突然拉了緊急制動,車輪和鐵軌之間劇烈的摩擦發(fā)出刺耳的尖叫,列車在巨大的慣性作用下還在向前繼續(xù)滑動著。小陳一下子被甩到守車的前部,而早有防備的李云龍一把抓住扶手紋絲不動,他大吼一聲:“準(zhǔn)備戰(zhàn)斗!”列車還沒停穩(wěn),槍聲便爆豆般響起。
加固守車的5毫米厚鋼板被密集的彈雨打得火星亂濺,小陳抱起一挺捷克式輕機槍沖窗外就是一梭子,車頂上的戰(zhàn)士們也用沖鋒槍開火了,夜色中車上車下曳光彈像一串串火流星來回亂竄,晃得人眼花繚亂。李云龍看看窗外,月光下的能見度只有二三十米,再遠就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了。他火了,照小陳屁股就是一腳罵道:“你他娘的瞎打什么?見著敵人了嗎?”小陳停止了射擊。張班長在車頂報告:“車頭傳過話來,前邊的鐵軌被扒掉了,只能固守待援了。按照您的命令,送信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出發(fā)了?!?
李云龍側(cè)身站在窗口,注視著窗外,一邊下命令:“告訴你的戰(zhàn)士,見到敵人再開火。少用連發(fā),多用單發(fā)或點射,敵人多了就用手榴彈??床灰姅橙司挽o等著,敵人火力再猛也別理他。他娘的,等打完仗老子要收拾一下你們的連長,這個笨蛋是怎么訓(xùn)練的兵?用起子彈來個個都像財主?抗戰(zhàn)那會兒老子的團也算主力了,每人才合五發(fā)子彈,照樣敢打攻堅戰(zhàn)。哪像你們這些敗家子,連敵人的面還沒見著呢,兩梭子子彈都他娘的打出去啦。”正說著,李云龍發(fā)現(xiàn)30米外有些黑乎乎的人影,呈散兵線狀貓著腰向守車撲來,他抬槍一個三發(fā)短點射,“嗒、嗒、嗒……”兩個人影應(yīng)聲栽倒,引得對方一陣彈雨回擊。
小陳興奮地說:“師長,好槍法!怎么連瞄都不瞄?”李云龍不答話,又猛地從窗側(cè)隱蔽處躥到窗正面,抬槍又是四個單發(fā)射擊,小陳眼看著又是四個人影栽倒了。李云龍又是一閃身躥到窗戶另一側(cè),槍口朝天,手扣扳機作出等待出擊姿勢,他嘴里還說著:“神槍手分為兩種:一種用眼睛瞄準(zhǔn),三點成一線,大拇指與食指合力擊發(fā),規(guī)規(guī)矩矩,一點兒馬虎不得,這種方式能打得很準(zhǔn),缺點是無法迅速捕捉目標(biāo),必須要構(gòu)成瞄準(zhǔn)線后才能擊發(fā),這叫靶場上的神槍手,實戰(zhàn)就不行了……”他說著又一閃身,這次用的是長點射,槍口跳動著噴出火舌,火力呈扇面掃過去,四五個人影仰面栽倒。他接著講:“另一種神槍手是憑感覺打,不下死力氣練,什么槍口掛磚呀,空槍練瞄準(zhǔn)呀,沒用,你要是個笨蛋,怎么練也沒有用,真正的神槍手是戰(zhàn)場上用子彈喂出來的。打得多了,感覺就有了,眼到手就到,抬槍就有,彈彈咬肉,這就叫神槍手?!?
他似乎在講授射擊課,為了論證他的理論,他不停變換著射擊方式,單發(fā)、連發(fā)、點射,令人眼花繚亂地交替使用,30米能見度之內(nèi),沒人能沖過他一支槍的火力阻擊。小陳佩服得五體投地:乖乖,真神了,一支沖鋒槍輕輕松松干掉十幾個敵人,連一梭子子彈都沒用完,要不人家怎么是師長呢?沒兩下子能成嗎?槍戰(zhàn)進行了兩個多小時,陷入僵持狀態(tài)。土匪無法接近列車,李云龍指揮戰(zhàn)士們在夜間目力所及的范圍內(nèi)建立起一道死亡屏障,無論土匪的火力多猛,這邊極有耐性地一槍不發(fā),但只要土匪的散兵線一旦進入30米內(nèi),列車的車頂和車下,稀疏的短點射立刻組成交叉火力,使缺乏正規(guī)訓(xùn)練的土匪傷亡慘重,怎么也無法逾越這道死亡屏障。
小陳逮住便宜賣乖,向土匪喊話:“兔崽子們聽著,老子這里有罐頭,誰想吃就過來拿。怎么著,沒人過來?那老子可要先睡會兒啦,有事明早再說?!?
李云龍一聽不高興了:“他娘的,咱倆誰是警衛(wèi)員?要睡也輪不到你,該老子睡才是,你狗日的怎么‘墳頭改菜園子’——拉平啦?”
小陳說:“好好好,我頂著,你先睡,誰讓你是首長呢?”
李云龍還真躺下了。他拿過大衣正要往頭上蒙,聽見那邊土匪也喊上話了:“共軍弟兄們,我們不是土匪,是‘國軍’武夷山游擊縱隊。兩軍交戰(zhàn),各為其主。我們不想難為你們,只想借點兒彈藥用。我們鄭司令說,如果貴軍同意,請派人來談判,我們保證貴軍代表的安全?!?
李云龍側(cè)耳聽聽,又躺下了,說:“別理他們,談個屁,一會兒援兵到了,老子包他們的餃子。”
那邊似乎猜到李云龍的想法,繼續(xù)喊道:“請不要抱有幻想,貴軍派出的報信士兵就躺在前面,沒有人能救你們?!?
李云龍一聽就躺不住了,他火燒屁股似的蹦了起來:“操他娘的,我說援兵怎么老不來。信沒送出去?”他氣得在守車里連兜了幾個圈子,又扭頭問小陳,“咱們的傷亡情況怎么樣?”
“陣亡四人,負傷七人,算上你我還有五個有戰(zhàn)斗力的。”
李云龍自言自語道:“嗯,援兵來不了,打消耗戰(zhàn)咱們本錢太小,不上算,得想點兒別的辦法啦?!?
小陳靜靜地看著李云龍來回踱步,心里充滿著希望,他毫不懷疑師長能想出個好辦法來,他這輩子打過的惡仗多了,多大的風(fēng)浪沒見過?眼前這小河溝豈能翻了船?李云龍猛地停住腳步,問小陳:“你小子怕死不怕?”
小陳漲紅了臉,他感到奇恥大辱,有這么問話的嗎?他腳跟一碰,胸脯一挺,大聲吼道:“腦袋掉了碗口大的疤,怕死就不當(dāng)解放軍啦,請師長下命令。”
“好樣的,像我的兵,你和我去會會那個狗娘養(yǎng)的鄭司令,找個機會擺平了這狗日的。”李云龍從皮挎包里掏出當(dāng)年楚云飛送他的那支勃朗寧袖珍手槍。這支槍很小,全長才115毫米,6發(fā)裝彈。他“咔嚓”一聲將子彈頂入槍膛,摘下軍帽把手槍放進帽子里,然后把帽子扣到腦袋上,扭頭見小陳正往沖鋒槍彈夾里壓子彈,便罵了句:“笨蛋,你以為人家會讓你帶沖鋒槍去談判?把槍放下,帶一顆手榴彈,蓋子擰掉,放在褲襠里?!?
小陳為難地說:“師長,這褲襠里咋放手榴彈?”
“用繩子綁在大腿根里側(cè),搜身時一般不往那兒摸,又不是娘們兒,沒人對你褲襠感興趣?!?
“萬一搜出來咋辦?”
“那就怨咱倆命不好。硬闖吧,拼個魚死網(wǎng)破。”
小陳向窗外吼了聲:“不要開槍,我們的談判代表要出去啦。”
他倆走下守車,一步步走進路基下黑沉沉的樹林里……
兩個敵人哨兵草草摸了摸他倆的腰就算完了,李云龍暗暗樂了,狗日的,你就要為粗心大意付出代價了。
土匪的臨時指揮部設(shè)在樹林深處的一個軍用帳篷里。準(zhǔn)確地說,這伙敵人不算純粹的土匪。從他們的穿著和武器看,成分似乎很雜,有穿著國民黨軍軍官制服的,有穿長袍馬褂的,還有包著纏頭布、穿家織土布做的對襟褂子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打扮的。武器也很雜,有扛卡賓槍的,有扛日式三八大蓋的,甚至還有扛老套筒和單打一土造步槍的。
一個身穿黃呢軍裝的上校挺客氣地伸出手自我介紹:“鄭鵬舉,閣下是……”
李云龍背著手沒動,顯得很沒風(fēng)度。
那個上校很尷尬地縮回了手,臉上的表情有些惱怒。
小陳大聲說:“這是我們李師長?!?
上校用鼻子哼了一聲說:“別說是個師長,就是兵團司令也在我的包圍之中,就你那三條半槍能支持多久?事情明擺著,你們前無出路,后無援兵,就這么打下去,有什么意思?”
李云龍背著手輕蔑地看了上校一眼,挖苦道:“不錯,就這么三條半槍就撂倒了你幾十號人,打了兩個多小時連列車的邊也沒挨上,你這個上校總不至于是陪上司的小老婆睡覺換來的吧?咋指揮的?”
上校的臉色由于惱怒顯得發(fā)白,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口氣緩和地說:“我不介意師長閣下語言的粗魯,我說過,我們是正規(guī)軍,不是土匪,貴軍現(xiàn)在已是山窮水盡,何必再打下去,弄個兩敗俱傷?請師長閣下三思,鄙人條件不算苛刻,只要留下兩車皮彈藥,閣下便可以上路?!?
李云龍似乎沒有注意上校的話,他正東張西望,看著對手們的衣著打扮和手里的武器便有些看不起。他嘲諷地說:“喂!上校,就這身打扮和手里的家伙還敢說不是土匪?我印象中的國民黨軍可不是這副慘相?!?
上校反唇相譏道:“此一時彼一時也,抗戰(zhàn)初期,鄙人就和貴軍打過交道,那時貴軍的裝備和打扮還不如我們現(xiàn)在?!?
“這倒是事實?!崩钤讫堻c頭道,“那時我們還不如叫花子,你們可是闊財主,可不到10年,咱們就換了位子,輪到你們當(dāng)叫花子了?!?
“你看,為車彈藥費這么大的勁,傷亡不少弟兄吧?嘖,嘖,令人同情呀,上校先生以前在哪個部隊供職呀?”
“十八軍?!鄙闲;卮?。
“哦,土木系的,陳誠的老家底啦。坦率地說,你們十八軍的戰(zhàn)斗力還算湊合,不過淮海戰(zhàn)役時還是被我們干掉了。干嗎要重建十八軍呢?現(xiàn)在的十八軍還叫十八軍嗎?兩碼事,那叫烏合之眾。上校先生,你是原十八軍的呢,還是重建后十八軍的?”
上校漲紅了臉大聲說:“鄙人當(dāng)然是原十八軍的?!?
“不對呀?”李云龍故作驚訝狀,“老十八軍的上校怎么著也有個南京陸大的文憑吧?總不會是吃干飯的?!彼樢豢?,大聲訓(xùn)斥道,“你們陸軍大學(xué)就這么教的戰(zhàn)術(shù)?一個小小的伏擊戰(zhàn)就打成這樣?好嘛,我充其量只有十來個人,你有多少人?聽聲音,輕重機槍就有五六挺吧?打了他娘的半夜,連邊也沒挨上,倒讓我干掉你們幾十號人,這仗是他娘的怎么打的?浪費了這么多發(fā)子彈,真他娘的敗家子,你要是老子的部下,老子非斃了你不行?!?
李云龍越說越來氣,一時竟忘了他訓(xùn)斥的對象是敵方的指揮官。他不能容忍這么糟糕的軍人,被這種愚蠢的戰(zhàn)術(shù)指揮弄得怒不可遏,他的思維已經(jīng)進入了純軍事學(xué)術(shù)爭論的范圍。那個上校也被他劈頭蓋臉的訓(xùn)斥鎮(zhèn)住了,一時也沒醒過味來。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李云龍的話有失公正,這不是戰(zhàn)術(shù)問題,純粹是他媽的兵員素質(zhì)問題。這種魚龍混雜的土匪隊伍換了誰也不行。
他臉紅得像猴子腚,爭辯道:“你說得容易,紙上談兵誰不會?這是戰(zhàn)術(shù)指揮的問題嗎?你以為這是支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的正規(guī)軍?不是,凈是他媽的劫道打悶棍的家伙,槍一響就惦記著開溜,你以為我就愿意指揮這種亂七八糟的隊伍……”上校情急之下,便出言不遜,特別是當(dāng)著手下的嘍啰。
這可有些傷眾,那些在本地入伙的沒在正規(guī)軍干過的土匪不愛聽了,便亂哄哄地罵了起來。一個年歲較大、頭上包著纏頭布的土匪首領(lǐng)模樣的漢子“砰”的一聲把一把匕首插在桌上,橫眉質(zhì)問道:“姓鄭的,你這話什么意思?你看不起老子,老子還看不起你呢。媽的,什么狗屁‘國軍’。真有能耐也不至于讓共軍趕到老子的地盤上來?!?
上校手下的幾個軍官又聽得不順耳,他們拔出手槍對準(zhǔn)匪首喝道:“住口,你在和誰講話?敢這么放肆……”
老土匪干笑一聲:“好啊,沖我來了,敢拿槍沖我比畫?弟兄們,抄家伙?!?
土匪都端起了槍,拉栓聲響成一片,雙方僵持住了。
事情突如其來的變化使李云龍和上校都怔住了。李云龍心說我怎么動起氣來了?操!一生氣就把這上校當(dāng)成自己部下了,還有點兒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上校也在那兒琢磨,我怎么跟敵軍發(fā)起牢騷來了?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么?!芭尽钡囊宦暰揄?,李云龍一掌拍在桌上,桌上插的匕首和水杯、馬燈都隨著響聲蹦起一尺多高。李云龍大吼道:“都不許吵,把家伙收起來。”
軍官們和土匪面面相覷,一時角色位置也發(fā)生了莫名其妙的錯位,因為這話本不該他說,應(yīng)該由上校來說才對,這個和事佬輪到誰也輪不到他呀。
李云龍親熱地拍拍上校的肩膀說:“老弟呀,都別打了,叫上你的人跟我走,算你戰(zhàn)場起義怎么樣?國民黨的氣數(shù)早完了,你又不是什么黃埔將領(lǐng)。人家跟老蔣是師生關(guān)系,殺身成仁也算有點兒氣節(jié),咱也不攔著。可你能和他們比嗎?論官職才是個上校,咱犯得上為老蔣陪葬嗎?不值呀,老弟。行啦,行啦,別猶豫啦,弟兄們,收拾一下,收拾一下,準(zhǔn)備上車吧?!彼f得很親熱,很誠懇,很推心置腹,很輕描淡寫,似乎沒有發(fā)生過剛才的一場惡戰(zhàn),他不過是勸說一群不大懂事的弟兄,而他是眾望所歸的大哥。這也算是李云龍的獨特魅力,他把一廂情愿的事弄得像真的似的,根本不容對方考慮。對方被他這連勸帶訓(xùn)還似乎是設(shè)身處地為對方著想的一連串語言弄得有些反應(yīng)不過來,他那邊早像是把這事定下了,無須討論,已經(jīng)在忙忙乎乎準(zhǔn)備實行了。
“慢著!”土匪首領(lǐng)陰沉著臉說話了,“鄭司令,你要投共那是你的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但要放共軍走可沒這么容易,從我的地盤過,還沒有不留買路錢就走的規(guī)矩……”
一個佩少校軍銜的國民黨軍官也用左輪手槍對準(zhǔn)李云龍,大喊道:“司令,咱不能聽信敵軍的宣傳,這關(guān)系到咱們剩下的幾十號弟兄的前途呀,一失足成千古恨哪?!?
李云龍渾身的肌肉早已繃緊,他閃電般把上校拉到身前,右手幾乎同步地一抬帽子,手槍像變戲法似的出現(xiàn)在手里,手到槍響,“啪,啪”兩聲,土匪首領(lǐng)和那個勸阻投降的少校兩人的眉心都出現(xiàn)一個細小的黑洞,兩人像兩扇門板似的轟然倒下。
小陳一把拽出手榴彈高舉著大吼道:“看誰敢動一下?”
事情發(fā)生得太快,軍官們和土匪全僵在那兒,誰也沒敢動。李云龍一條胳膊勒住上校的脖子,一手用槍頂住他的太陽穴喝道:“娘的,給臉不要臉,下令放下武器,我數(shù)三下就開槍?!?
“一……”上校臉色發(fā)白嘆了口氣道,“都放下槍……”
已喪失斗志的軍官和土匪把槍扔了一地。等地方守備部隊聞訊趕到時,天色已經(jīng)大亮。
李云龍正在守車的地鋪上蒙頭大睡,如雷的鼾聲使正押著俘虜鋪鐵軌的戰(zhàn)士們感到,他們正在受到噪音的折磨。
臨開車之前,李云龍把俘虜移交給地方部隊的一個連長,囑咐了一句:“別難為他們,他們算戰(zhàn)場起義的?!?
他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小陳,似乎想起點兒什么,于是照小陳屁股上踢了一腳罵道:“笨蛋,掏手榴彈把褲子都掏掉了,幸虧沒有女土匪,不然你小子非犯錯誤不可。娘的,凈給老子丟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