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孔子
孔子生在春秋晚期,他是中國思想史上有最高領導地位的人。但孔子思想并非憑空突起,他還是承續春秋思想而來。
世界上一切宗教,似乎都想根據人死問題來解決人生問題,孔子則認為明白了人生問題,才能答覆人死問題。世界上一切宗教,都把奉事鬼神高舉在奉事人生之上,孔子則認為須先懂得奉事人,才能講到奉事鬼。這一態度,使孔子不能成一宗教主,也使中國思想史之將來,永遠走不上宗教的道路。
孔子的思想態度,全偏重在實際人生上,即所謂“務民之義”。而對宗教信仰,以及哲學形上學的玄想,牽涉到人之生前和死后,以及抽象超越的精神界,如鬼神問題等,則抱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
現在我們問:孔子對人生的理想是怎樣的呢?
這是當時孔門師弟子的人生理想,其實三人的理想是相同的。子路的話比較具體而粗淺,他愿把自己經濟物質上的所有權之享受,供諸大眾。他的車馬衣裘,愿獻給他的朋友來共同使用。而在他心上,沒有絲毫感覺到可惜。顏淵的話深了一層,他不專從具體的經濟物質上著想,他愿對人有善意,因而貢獻出他的勞力,但在其內心覺得像全沒有這會事,對人也如對己般。人哪會對他自己有善意,付出勞力,而感覺到對自己有德有功的呢?孔子的話,則較顏淵更深了一層。他不僅要在自己心上覺得沒有這會事,更希望在別人心上亦不要覺得有這會事。你敬事老年人,要使老年人受之而安。你愛護幼年人,要使幼年人只覺得你可懷念。你和朋友處事,要使朋友完全信托你,把你當作他自己般信任。
其實這三人的人生理想是一般的。我們若不明白子路的心情,將更不明白得顏淵的。不明白顏淵的心情,將更不明白得孔子的。他們全希望人與人相處,不要存一人、我之見,更不要專在自私的功利上打算。若我們不存有一種自私的人、我之見之隔閡,若不專在個我的功利上打算,我們自能像子路,也自能像顏淵,于是才能學孔子。
孔子這一番的人生理想,并不要宗教信仰,說上帝的意思要我如此。也并不須一套曲折微妙的哲學理論,來說明這一番理想的背后,有如何深奧的,為普通常人所不易懂得的一種哲學根據。我們不是相信,人人的心理,都會喜歡像有子路、顏淵、孔子般待我的人嗎?我們既喜歡別人如此般待我,我便該如此般待人。而且人人心中,也實在喜歡如此般待人的。因為人類的心情都是差不多的呀!但為什么人只想別人把這樣的心情對待我,卻不肯把自己這樣的心情對待人呢?在這里,我們便可接觸到當時孔子所要闡述的他對人生問題的大理論,最要的即孔子常常所講之“仁”。
孔子所常講的“仁”,并沒有什么深微奧妙處,只在有一顆愛人之心便是仁。而這顆愛人之心,卻是人心所固有,所同有。換言之,這是人心之本質。若某一人的心里,從不覺得有希微對人之愛,那這一人的心,只可說是獸心,非人心。其實禽獸也還有愛同類之心呀!
父母愛其子女,子女愛其父母,便是人人有此一顆愛他心之明證。把這愛他心推擴,即是孔子之所謂“仁”。
近代有人在懷疑,孝、慈是對等的,為什么孔門卻偏多講孝呢?這理由很簡單。天下有不為父母、沒有子女的人,卻沒有不為子女、沒有父母的人。孔門講道,為人人而講,為全世界人類古今之全體量而講。講孝,人人有份。講慈,便有人沒有份。而且人必然先做子女才做父母。講孝,盡了人生之全時期。父母死了,孝心還可存在。講慈,則最多只占人生之半節。
上面說過,死生之際,便是天人之際。生屬于人生界,死則屬于宇宙界。父母死亡,子女孝心依然存在,常紀念到他的父母,如是則從現世人生過渡通接到過去的人生。只要子女孝心常在,自然感覺到父母生前一片慈心,也是依然常在,而且會永遠繼續常在,如是則從過去人生通過現世,而直達到未來的人生。如是則人生界已滲透進宇宙界而融為一體。這是一個在西方的思想史里,許多宗教家、哲學家,費盡心思,費盡說法,所要努力解決的問題,但孔子則只想指點出一種人類所共有的心情之自然流露,并在其實際的人生經驗中來把此問題試予解答了。
“仁”既是人類的共有心情之自然流露,所以孔子說:
所以仁不僅是一條人人應由之道,而且是一件人人可能之事。但畢竟仁心仁道,還未能在此現實的人生界暢遂發皇,這又為什么呢?在孔子思想里,他認為這是為人類的一切個別的功利打算所掩蔽所錯誤了。所以:
個別的利害計較,孔子是不太注重的。在孔子,寧愿贊成命的觀念。外面環境之復雜,人事之變動,隨時有不可逆測的偶然事件之發生,使我們對一切利害計較終于無準難憑,則何如回轉念頭,先從自己內心的情意上起算,不要先從外面事勢的利害上較量呢?
“命”在孔子看來,是一個不必然的。我們若明白得外面有一不必然之命,自然肯回向自身那個必可然之仁了。所以孔子說:
仁者并不是不愿博施濟眾,然而這有待于外面一切的形勢與條件,縱使像堯、舜般,掌握到人間最髙的權力,也未必能充盡其量的博施與濟眾,這便是謂“命”。命限制了人的種種可能,卻逼出人一條惟一可能之路,這一條路,則是盡人可能的,那便是所謂“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只在我們心上之一念,外面一切條件束縛不得。一切形勢轉移不得。只有仁不在命之內。孔子把“命”字來闡述宇宙界,把“仁”字來安定人生界。盡在不可知之宇宙里,來建立必然而可能之人生理想。所以孔子說:
有大智慧的人,認清了宇宙不可必之命,自然感到人生內在必然而可能之仁,是人類理想中最有利的行徑了。至于仁者:
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論語·述而》)
仁本來是人心自然的要求,他早已獲得了他所要求的滿足,又何所怨恨呢?孔子說他自己的心情:
不知命,所以要怨天尤人。知命了,自能不怨天,不尤人。能近取譬,就在自己心情上,發現了人生大道,這是“下學”。使在此人生大道中,直透到不可知之大宇宙中的最高真理,這是“上達”。在一切不可必中間,卻有一惟一可必的。這惟一可必的,雖操之在人,而還是原之于天。孔子“與命與仁”的主張,在此上就一以貫之了。孔子這一種見解,極平易,卻還是極高深,所以孔子要說“知我者其天乎”。
生屬命,求生不可必得。仁屬己,求仁絕對可能而必得。孔子的人生理想,堅決走歸一線,這須“求仁之學”與“知命之學”配合,才能了解孔子這一態度。所以孔子說:
又說:
這都從知命精神來。惟其孔子看重知命之學,所以:
不知命,便不免要臆測,要期必,要執滯,要私己。這些不可必得而害仁。絕此四端,才能安命,才能成仁。
力與亂,想把自己來打破外面之不可必。怪與神,是希望在外面不可必中忽然跑出一個可能來。孔子知命,因此不說到這些。孔子思想,在這一態度下,使他也忽略了像近代西方對自然科學之探討的一面。西方人的宗教、哲學與科學,都是向外尋索,孔子思想則是把握到自己內心之必然可能,與盡人可得之一面,而因此在宗教、哲學與科學之三方面,皆照顧不及了。
孔子論“仁”,指的人心內部之情意與態度,此種情意與態度,如何求其表達到外面實際的人生界而恰到好處呢?于是孔子才又注重到“禮”。
在知識上,必須“知命”才能求仁。在行為上,必須“復禮”才能為仁。禮是人生相處之種種節限。人往往為個己求利的目的而逾越了此種節限。但逾越此節限,未必就是利。所以孔子曰:
“禮”在仁與命之交界處。在最先,禮本從人與天、人與神、人與鬼的接觸興起,那是一種宗教儀式,是人生界與宇宙界感通的一條路程。但若人類內心沒有一種積極蘄向的仁,便無從有這許多禮。孔子只為把此禮之意、禮之內心、禮之所由起之一關參透了,又把禮的精義轉移擴大到人生界,教人在人生相與中,明白得有一條彼我相交接,而又為彼我所不得逾越之一線,此即孔門儒家之所謂“禮”。孔子教人,回過頭來盡其在我,只在我的一邊用力。設若只想要沖破這一線,自己一面的必然而可能的反而懈棄了,而線那邊之不可必得的卻依然不可必得,那是不仁無禮,而同時也未必有利的。
在中國思想里,好像很少注重到自由。其實孔子說“克己”,克,克也,勝也。把自己私的一面克去,莫要讓它放肆。是克己。“由己”,克己便兼顧到人,但實行只在己一面,是由己。即就是自由。孔子認為人生只能有有節限的自由。“命”與“禮”是節限,“仁”是自由。為仁是全由自己的,仁是盡人可能而必然可得的,只要把自己先安頓在此節限之內。而此種節限,亦是先照顧到人的一邊而始存在的。人生在宇宙間的節制是“命”,個人在人生中的節限是“禮”,個人在人生與宇宙中的盡量的自由是“仁”。
人在節限中獲得其盡量之自由,這是一種樂。故孔子言禮必連言樂。人須認識得此節限是智,故孔子言仁必連言智。西方思想偏向外,所以更喜言智與樂。中國思想偏向內,所以孔子更喜言仁與禮。
死生之際之推擴,便是天人之際。孔門言仁必言孝,言禮則必言葬與祭。葬與祭是活人對死人的交道。活人對死人打交道,是絕對無功可圖的。絕不圖功利,才是人情之醇化,才見其為仁。中國古語說:“一死一生,乃見交情。”葬與祭是死生之際的交情,那才見其為真交情,才是絕不從功利起見之真交情。所以說:
民德之厚始見仁。
我們若把孔子思想和上述子產、叔孫穆子相比,顯見已有了絕大的進展。子產、叔孫穆子是智者分上事,孔子是仁者分上事。“仁”的觀念,由孔子特別提出,那是中國思想史里最中心最主要的一觀念。子產要探索到鬼神之由來及其情狀,孔子則只就人之內心之情感方面著想,更不必深究鬼神之情狀。死生之際,天人之際,也如人與人相交般,只要自盡我心,自竭我情。叔孫穆子尚顧念到人生之如何不朽,孔子似乎不再注重這一節,只要自盡我心,自竭我情,求仁而得仁,在我已當下圓滿,至于立德、立功、立言而使得后世人不忘,此是后世事,非我事。我只盡其在我,得其在我,有生必有死,死后是否能不朽,那是天與命的范圍,在孔子也所不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