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續緣(3)
- 桃花箋上錄
- 彼交匪敖
- 3310字
- 2019-05-22 10:00:00
我因為對公子顯格外不同,招惹了琳瑯姑姑不少教訓,仍樂此不知疲。一連好幾年,我孜孜不倦地往返于漪瀾宮和廣陵軒之間,自作多情地幫著他,伴著他。公子顯一如往常少言,不大喜歡搭理我,倒也不如幼年時冷漠,動輒將我拒之門外。
他并非冷血冷心,天生無情之人,見我一路偷偷跑來廣陵軒辛苦,倒也會體貼地拿出手帕為我拭汗,或是斟上一杯清茶解渴。我記得他的內侍說,一個少言寡語,一個貪玩愛笑,卻也相得益彰。我覺得那內侍說的極對,卻不知哪里犯了忌諱,惹得公子顯大怒,狠狠地罰了內侍。
今日想來,方知其中的苦澀和無能為力。
但在彼時我的眼中,還不能想到那許多的未來,只覺公子顯能體貼我,便已經是了不得的改變,自然而然地當做是他與我已經冰釋前嫌,化干戈為玉帛。
那之后,命運的圓晷開始輪轉,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徹底將我和他交織在一起,使我對他的看法產生了巨大的改變,再不甘心只停留于冰釋前嫌或者知己之上。這份參和了奇妙的感情,大約醞釀于大周二十年的冬初。
那一年我剛滿十歲,我記得那天的王都極冷,寒風徹骨。
那天,王都傳來南方與陳國戰爭失利的消息。陳國派遣使臣出使徐國,表明陳國國君有意退軍,但礙于陳國國民反對,徐國必須表示一定的誠意。使臣還說,陳國有一勇猛大將,出身不凡,且立下了不少汗馬功勞,可惜至今三十有七還無后嗣。陳國國君愿為媒人,為那位將軍求娶徐國長公主,兩國婚姻既成,百姓歡喜,陳國自然再無進攻徐國的理由,必然退軍。
使臣舉止輕狂,當眾呈上求婚書,又言:“泰安公主尚在幼學之年,國君與將軍體恤,可在陳國國都修建公主府,待公主及笄后,方接回將軍府完婚。還請徐國國君慎思,勿要婦人之仁,殃及百姓。”
一時,消息傳出,徐國上下無不憤恨謾罵。陳國欺人太甚是實情,然,邊境失利,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也是實情,徐國朝堂雖沖冠一怒,卻始終被動了許多。
若要做明君,必得想方設法退去陳國大軍,保住徐國的臉面,保住徐國的城池。而現實火燒眉毛,刻不容緩,似乎只能二選其一,保住了城池便無法保住臉面。作為國君,以幼女換取國泰民安,豈能不為難?
也是那個時候,我在母親的懷抱和眼淚中,才真切實意地感受到質子二字的分量和艱難來。也終于明白公子顯這些年的處境,明白他為何周旋與公子公主之間,小心翼翼地不敢得罪一人。明白他為何即便滿腹經綸,寧可被父王嘲笑無能,也不敢在課業上壓過三弟一頭。
而那一天,一向深藏若虛,委曲求全的公子顯,強行替我出頭,上駁徐國君臣無能,欲以年幼公主換取茍且偷安,下斥陳國狼子野心,居心叵測。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據理力爭,十來歲的幼子竟將陳國使臣與徐國滿朝文武問的啞口無言。
陳國使臣急的臉紅脖粗,奈何說不出一句道理來。使臣當眾被幼子質問而不能答,自感羞憤不已,無地自容,甩袖而去,憤憤說道:“哼,等著我陳國鐵騎踏平你徐國的邊境吧。”
最終陳國也沒能當真攻入徐國,可邊境的大軍到底沒退,始終如一塊巨石,整日懸在父王的心間,江山社稷的安危使他擔憂焦心,因此日夜難熬。
邊境尚且有魯將軍日夜兼程趕往主持大局,形勢還可支持一二,但眼前之憂,又該如何解之?
比那更難熬的,是公子顯一反往常謹小慎微,寄人籬下之忸怩作態,在徐國的朝堂上一鳴驚人,熱議難消鼎沸之勢。
宮人們都說他為還我往日相助的情份,但是父王卻說,經此一事,他恍然大悟,方知公子顯非池中之物,乃深藏不露胸懷丘壑,心思深重之人。如此必然每一步仔細盤算,計劃萬全之策,又怎會僅為那一點可笑的情份,冒著得罪陳國使臣的危機,將自己暴露于危險重重,如履薄冰的徐國內宮?
父王還說,公子顯此舉不諂媚,不畏懼,必是有所圖,只怕所圖不小,徐國危矣。他的才華終究沒能帶來應有的欣賞,而是忌憚。隨后父王便下令,未免陳國報復,暫將公子顯保護于內宮之中,暗地里卻行囚禁之實。
我聽說公子顯被困廣陵軒中,無令不得擅出,擔心他因此與我生分,著急忙慌趕去探望,他只隔窗笑笑,“也好,干脆連一應日常課業也免了,倒也落得清凈。”他說的隨意,可他出于好意反被囚困的榮辱不驚,不求爭盛恩的淡然,卻在無形之中牽動了我的心。
“公子顯,你……可是我……”我怎忍讓你如此受苦?
他忽而揚眉一笑,“公主莫非還在為兒時的事生氣?”他問完見我不解,又道:“還是喚我趙顯吧。”
我還記得他初來徐國時,說我不配叫他的名字。他的一言一語皆像是命令,以至于我很長一段時間內,不敢靠近與他說話。相較于他的不卑不亢,我自慚形穢。誰能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親耳聽到他愿意讓我叫他的名字,這使我驚喜非常,忙問道:“當真?”
他不過微微頷首,我則興奮地大呼大笑。我趕緊叫道:“趙顯。”
“嗯。”他似是無奈地笑著搖搖頭,還是應了一聲。
“你也別叫我公主了,叫我蘇翎兒吧,翎是孔雀……”我本能地學著父王的舌,幾乎忘了最好的孔雀翎,在趙顯的眼中,卻是六歲相遇那年的陰霾。他說過的,我小小年紀,如我父王一樣面目可憎,為了最好二字,屠殺了天下多少生靈。
話未說完,我便突然一怔,愧疚不已,心知對他不起,咬唇說道:“罷了,你還是叫我泰安吧。”
或許,真如趙顯所說,我們之間隔著國仇家恨,又怎么能親近呢?我雖明白這個道理,心里難免失落惆悵。
“哎,我該拿你如何是好。”趙顯好似這般低語了一聲,隨后說道,“翎兒,你要不怕這廣陵軒無趣煩悶,便來我與我作伴說話如何?”
我腦中空白一時,只因他的那句:翎兒,與我作伴說話如何。他竟不再介意,叫了我的名字!
“我……我不怕。”我怕他反悔,想也沒想,便急忙跟趙顯表起了衷心。我猜想,定是我精誠所至,是以他待我,終究還是與眾不同。當時,我便內心暗暗發誓,今生哪怕滄海桑田,也絕不負他此情。
當年突如其來的懵懂朦朧,天真稚氣,現在看來,才知那叫情竇初開。
那天的漪瀾宮內,我看不見琳瑯姑姑的責備,只有鏡中傻笑,和興奮的一夜無眠的我。即便后來父王聽說了我偷去廣陵軒之事,責罰了我,也消退不了從此有人牽掛的喜悅。他能知我懂我,那么處罰于我而言,也不過兒戲罷了。
責罵之后,我仍舊還是宮內最為不規矩的公主,時常偷爬進廣陵軒的宮門,背著巡邏的侍衛,頂著灰撲撲的腦袋,只為隔著窗戶與趙顯說上兩句話。那段時日里,我因爬上爬下,摔破了不少宮裝,也因此幾乎在琳瑯姑姑的教訓中度過了少年階段。
現在想來,那卻是我一生中最為開心的,也是極少的一段甜蜜了。
回憶里,那真是一段“因過竹院逢僧話,偷得浮生半日閑。”的難得安寧,我原該滿足的,畢竟我從十歲到十五歲,已經足足多偷得了五年清閑。
可惜,可惜我意不在此五年,不甘認命,也不該用情至深。
大周二十五年,我滿十五歲。
徐國與陳國長達幾年的兵戎相見,終于在這年春天以徐國戰敗結束。曾經的徐國,乃是諸侯國中的強國,如今卻百廢待興。
除此以外,這幾年,徐國大興戰事,國庫空虛,錢糧不足,人口稀少。春季少雨,灑下的種子久久不見發芽,收割的秋季實在是個漫長的等待,致使多少徐國百姓落草為寇,打家劫舍為生,百姓難安,徐國朝堂難安。
經此一役,徐國往日榮光不再,處境窘迫,鄰國都等著看徐國的笑話。
徐國在諸侯國中的地位一落千丈,百姓迷離失所,朝臣更是艱難度日。那些未嘗經歷過真正艱難險阻的朝臣,一個個承受不住,終于選擇了低頭。朝臣們協商一致,上諫徐國國君,以泰安長公主及笄為由,廣邀諸侯國前來觀禮,定下姻親,結為同盟,以求徐國社稷長存。
他們,曾經寧可與趙國短兵相接長達數年,也不愿接受趙國大將求娶泰安長公主的要求,未免失了徐國的尊嚴,足可見當下確實是走到了窮途末路,不得已為之的境地。這么看來,大約朝臣們還不算太失了徐國人的血性。
我開始悲憤與怒吼,但仍然不能阻止父王在朝堂上接受這樣的諫言,畢竟千萬的徐國百姓面前,無論是國君,還是不甘作為政治犧牲品的我,都無法狠心忽視。我也無能推開命運的擺布。
母親說,不要怕,她遲早會勸父王心回意轉。而父王說,家與國相輔相成,無國便無家。我有幸生為徐國的公主,這身份讓我高人一等,受盡榮華富貴,如今徐國有難,該是我為了徐國,認清自己職責的時候了。
自古以來便是成王敗寇,那公子顯不就是現成的例子?這些,我都懂。
哪怕是為了大義,為了母親和父王,我至少也該認命,奈何,奈何我認定的良人不是諸侯的貴公子,而是被父王至今幽囚在廣陵軒中的他。心有所屬,又讓我如何割舍再不管不顧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