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艦隊在墨蛟號的引領下，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的巨獸，謹慎地向獸潮核心海域推進。白日的海戰慘烈而短暫，小股狂暴的海獸群不時如同鬼魅般從濃霧或深海中突襲，每一次接觸都伴隨著血腥的搏殺與犧牲。墨蛟號堅硬的船體上也添了不少新的爪痕與撞擊凹痕，空氣中始終彌漫著散不去的血腥味與海獸特有的腥臊氣。

一場擊退突襲的小規模戰斗剛剛結束，甲板上墨鴉衛和水手們正沉默而高效地清理著戰場，將陣亡者的遺體覆蓋上白布，用海水沖刷著甲板上粘稠的血污。氣氛壓抑得令人窒息。

謝蠻避開那些忙碌的人群，獨自一人來到艦尾一處相對僻靜的瞭望平臺。這里海風凜冽，吹得她衣袂獵獵作響，也稍稍吹散了些許鼻尖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她扶著冰冷的金屬欄桿，眺望著遠方那片被夜色與薄霧籠罩的、深不見底的海域。體內那股深海遺珠之力，在經歷白日的戰斗共鳴后，暫時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疲憊的沉寂，但那種與整個狂暴海洋隱隱相連的感覺卻從未消失，如同背景噪音般持續嗡鳴。

月色凄清，勉強穿透稀薄的云層，在海面上投下破碎的、搖曳的銀光，卻絲毫無法照亮這片海域深藏的恐怖與秘密。就像她此刻的心境，迷茫而冰冷。

輕微的、幾乎被海浪聲掩蓋的腳步聲自身后傳來。

謝蠻身體瞬間繃緊，無需回頭，那熟悉的、帶著無形壓迫感的氣息已然告訴她來者是誰。她沒有動，只是握著欄桿的手指微微收緊，指節泛白。

傅奕辰無聲地走到她身側，與她隔著一臂的距離，同樣望向那片深邃的黑暗。他未穿宰相官服，只著一身玄色便裝，外罩一件同色大氅，海風拂動他墨色的發絲，襯得他那張蒼白的面容在月光下更顯清俊，也更深邃難測。白日里指揮若定、甚至親手斬殺突上海獸的冷厲似乎暫時收斂了起來，周身籠罩著一種罕見的、近乎疲憊的沉寂。

兩人就這樣并肩立于月下艦尾，良久無言。只有海浪拍打船體的嗚咽與風聲在耳邊回蕩。

“今日之戰，殿下似乎并未受太大影響。”最終，還是傅奕辰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不高，融入夜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謝蠻沒有看他，聲音清冷如月下寒霜：“托傅相的福，困于此艦，想受影響也無處可去。”話語中的諷刺與疏離毫不掩飾。

傅奕辰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尖刺，目光依舊落在遠方黑暗中那些若隱若現的、代表著獸潮的詭異陰影上。“你的力量，與它們共鳴越發明顯了。”他陳述著一個事實，而非疑問。

謝蠻的心猛地一揪，沉默以對。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就在謝蠻以為他會像往常一樣，用那些高深莫測或帶著警告的話語敲打她時，傅奕辰卻忽然開口，語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平淡的蒼涼。

“十年前，漱玉宮那個雨夜，你看到的，并非全部。”

謝蠻的身體驟然僵硬！她猛地轉過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傅奕辰！他……他竟然主動提起了那個夜晚？！

月光下，傅奕辰的側臉線條冷硬，眼底卻仿佛沉淀著化不開的濃墨與疲憊。他沒有看她，仿佛只是在對著虛空訴說。

“婉貴妃……你的母妃。她很美，也很聰明，甚至可以說，太過聰明。”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的舊事，“她觸碰了一些她不該觸碰的東西，知道了一些皇室極力想要掩蓋的秘密……關于深海，關于歸墟之淵，甚至……關于皇室血脈本身。”

謝蠻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心臟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腔！她死死地盯著傅奕辰，眼中充滿了震驚、困惑以及不敢置信的警惕。

“那時，朝局動蕩，世家傾軋，陛下……你的父皇，地位并不穩固。”傅奕辰的聲音依舊平淡，卻字字如刀，剖開那被塵封的血色過往，“有人利用了婉貴妃知曉的秘密，將其渲染成禍亂宮闈、勾結深海異族的證據。恐慌需要平息，秘密需要掩蓋，世家需要安撫，皇權……需要穩固。”

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深邃的眼眸在月光下終于對上了謝蠻震驚的雙眼。他的目光中沒有愧疚，沒有憐憫，只有一種冰冷的、近乎殘酷的坦誠。

“所以，需要一個人死。需要一場足夠震懾所有人的‘清理’。”他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陛下默許，世家推動，而臣……恰是那個被選中的，執行‘清理’的人。”

“那枚‘滌魂丹’……”謝蠻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幾乎無法成語。

“是皇室秘制的毒藥，能讓人死得看似平靜，保全皇家體面。”傅奕辰接口道，語氣沒有任何波瀾，“臣的任務，是確保婉貴妃‘安靜’地服下它，讓一切秘密隨著她的死，徹底埋葬。”

謝蠻只覺得渾身冰冷，如墜冰窟！雖然早已猜到母妃之死絕非簡單，但親耳聽到傅奕辰以如此平靜的語氣說出這般殘酷的真相，依舊讓她感到一種滅頂的絕望和憤怒！

“所以……是你！是你逼死了她！”她嘶聲道，眼中瞬間涌上血絲，體內的力量因劇烈的情緒而再次隱隱躁動。

“是，也不是。”傅奕辰的目光沒有絲毫閃躲，坦然承受著她的恨意，“臣是遞刀的人，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但真正將刀架在她脖子上，將她推向絕路的，是那吃人的規矩，是那不容窺探的秘密，是那需要犧牲來維持的、搖搖欲墜的皇權秩序。”

他向前微微傾身，月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深的陰影，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力量，一字一句地問道：

“殿下，你恨了十年，日日欲殺之而后快。”

“但你真正恨的，究竟是當年那個奉命行事、遞出毒藥的傅奕辰，”

“還是這……冰冷無情、為了所謂大局和秘密、可以輕易犧牲掉一個妃嬪、甚至一個公主的……”

“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海皇權？”

“轟——！”

這句話，如同九天驚雷，攜著萬鈞之力，狠狠劈入了謝蠻混亂的心淵最深處！

她憎恨了十年的目標，她活下去的唯一支柱，在此刻，被傅奕辰用最殘酷、最直白的方式，徹底顛覆、拆解！

是啊……她恨傅奕辰遞出的毒藥，恨他冰冷的眼神。可默許這一切的皇帝呢？推動這一切的世家呢？制定這殘酷規則的皇權本身呢？那深藏在幕后、不容觸碰、需要用生命來掩蓋的深海秘密呢？

她究竟該恨誰？！

巨大的沖擊讓謝蠻踉蹌著后退一步，背脊重重撞在冰冷的桅桿上，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臉色蒼白如紙，嘴唇不住地顫抖，眼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茫、痛苦和一種信仰崩塌后的巨大虛無感。體內的力量失去了明確的仇恨指向，如同迷途的狂龍，在她體內混亂沖撞，帶來陣陣撕裂般的劇痛。

傅奕辰靜靜地看著她崩潰的模樣，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快得讓人無法捕捉。他沒有再逼近，也沒有安慰，只是站在原地，如同一座沉默的黑色礁石，承受著海浪（謝蠻的恨意與痛苦）的沖擊。

月光依舊凄冷地灑下，將兩人的身影拉得很長。艦尾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嗚咽，以及謝那壓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聲。

十年畫皮，十年血仇，在這一刻，被這月下剖心的一刀，徹底斬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鮮血淋漓、茫然無措的真實。前路迷霧重重，而唯一的引路人，卻是她恨了十年、剛剛向她展示了血淋淋真相的……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