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例牌清淡簡單,一個青椒炒蛋,一個芥藍苗,一個絲瓜毛豆,還煎了一碟魚餅,主食是紅棗小米粥和花卷。
尹大沒有胃口,但還是坐在餐桌前,畢竟一家人要有個主心骨,她坐在正席,兩邊分別是武翩翩和孫子閻黎丁,黎丁一米八二的個子,相貌俊朗,幾乎就是閻誠的翻版。曾司機和保姆小楊依次落座。這是閻家的傳統(tǒng),不分上人下人,齊數(shù)就開飯。自從閻誠走后,飯桌上也很少有人說話。
只有咀嚼和喝粥的聲音。
尹大只喝粥,隨便吃幾口素菜。見黎丁邊吃飯邊看手機,手指一刻不閑,劃來劃去,本想說他兩句,想想還是算了。這孩子像他爸爸,從小性格溫和純良,去德國留學學的是牙醫(yī),立志做一名口腔科大夫,回國之后在中山醫(yī)學院口腔專科醫(yī)院工作,一切隨心所愿。然而閻誠一走,立刻被武翩翩叫回公司接班,都沒跟尹大商量一下。
這就是尹大最不喜歡武翩翩的地方,這個人不能說沒有優(yōu)點,對工作刻板地負責,營銷方面也很有想法。問題是情商低,凡事算小錢,沒有格局,而且永遠咄咄逼人,跟誰都沒法合作還自以為是。
這是她一生犯下的不可原諒的錯誤,就是把武翩翩像今天的優(yōu)才計劃一樣引進到家里來,當時的武翩翩有男朋友,而且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是她橫刀奪愛硬要拆散人家,大包大攬地讓閻誠和武翩翩成了親,搞得小兩口的關(guān)系,即使閻誠沒多喜歡武翩翩,也矮了她一頭似的。
在尹大的眼里,閻誠和武翩翩始終沒有建立起親密關(guān)系,一開始或許也都按照劇本盡心盡力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但是漸漸地縫隙還是顯現(xiàn)出來。愛這個東西其實沒有那么艱深,無非就是一層底色,如果有,它會滋長出深意和力量,抵御現(xiàn)實生活中無盡的打擊和風寒。但若是沒有,就只能任其疏離和淡漠。
有一次閻誠發(fā)燒,39.2℃,武翩翩照樣在外面跟客戶談生意。她的觀點是打針吃藥喝水休養(yǎng),她在不在旁邊守著完全無差,根本沒有實際意義啊。這是什么情商指數(shù)啊?若是兩個人為瑣事拌嘴,閻誠最多是沉默,武翩翩卻追著他理論。
這一切如今都像散落在不起眼處的小釘子,集中并且尖利地扎在尹大的心上。
尹大也動過干脆讓他們分開的念頭,但是看著閻黎丁一天天長大,實在不希望他小小年紀便面對破碎家庭帶給他的困擾。
再說武翩翩對工作還算是一心一意。
現(xiàn)在想起來也許是一錯再錯。
誰能想到閻誠正值精壯年,就這么走了呢?
餐桌上的武翩翩陰沉著一張臉,這張曾經(jīng)美麗的臉,如今仿佛戴著一張?zhí)烊坏暮髬屆婢撸瑤追旨饪掏饧訋追謨春荩瑫r至今日連印堂都是暗黑的。看得出來她一直都在忍耐,但終于忍耐不住開腔了。
“媽,你真的要這么做嗎?”
黎丁抬起頭來,看著母親,又看了看奶奶。
“有什么事吃完飯再說吧。”尹大低聲回道,看也沒看武翩翩一眼。
“可是你覺得我現(xiàn)在還吃得下飯嗎?”武翩翩干脆啪的一聲放下筷子,直視尹大。
顯然,她是聽黎丁說的,茅諾曼將擔任青瑪公司的總經(jīng)理,黎丁任總經(jīng)理助理,主要是跟著她學習。武翩翩副總的職位不變。
這個女人就是這樣,既沒有情商也沒有禮數(shù)。
餐廳的空氣變得緊張而凝重。
曾司機和小楊都識趣地草草吃完飯,默默退場。
尹大強忍著心中的不快,很想呵斥這個不知輕重的家伙,你這是在質(zhì)問我嗎?你還知道天高地厚嗎?當然她沒有爆發(fā),只是淡淡地說道,“我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才作這個決定的,青瑪是條大船,不能翻。”
“難道我掌管公司就一定會翻船嗎?”
“不是否定你的能力,但你天生是輔佐型人才,非常稱職的副手。”
“就算是這樣,優(yōu)秀的總經(jīng)理人選多的是,為什么是她?”
“為什么不可以是她?她在田園做得非常好,這是有目共睹的,青瑪最終的出路也是去本土化,成為國際品牌。”
“那我怎么工作?每天面對她。”
“那就要看你的胸懷了,一點兒氣量都沒有能干什么大事?”
“媽,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甚至討厭我,但也請你不要感情用事好嗎?”
尹大冷笑道,“我恰恰是以董事長的身份在跟你討論這個嚴肅的問題。我會感情用事嗎?笑話。”
的確,尹大掌握青瑪?shù)墓煞葑疃啵m說是掛名的董事長,但仍舊有特殊情況下的一票否定權(quán)。這是當年就定下的規(guī)矩,誰都沒想到日后果然能派上用場。
尹大不想說下去了,起身離開了餐桌。
她用余光看見閻黎丁把粉色的保溫杯遞到武翩翩的手上,也許他心痛母親,又沒法跟奶奶理論一句。但是這個孩子,必須交給毛毛來管理,在經(jīng)營公司方面跟著他母親,那還不如好好地去做一個牙醫(yī)。
閻誠離去之后,尹大的睡眠質(zhì)量每況愈下。
通常深更半夜就會醒來,因為思念兒子,這個時段異常清醒也就酷刑一般折磨著她,心臟像有一萬只螞蟻在噬咬,然后一片一片拉扯著她的思緒,全身的骨頭冰冷、僵硬,后背尤其陰寒,仿佛死亡已經(jīng)來過。
以往的歲月潮水一般向她襲來,從小時候她牽著閻誠的手去上幼兒園、小學,一直到他單薄的脊背漸漸粗壯挺拔起來,他從來都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而只不過是體外生長,從未有過片刻的分離。
每當此時,她在黑暗中披衣而坐,滿身心都是對兒子的懺悔。
今天早晨在文華酒店,當她第一眼看到茅諾曼時,怎么可能不聯(lián)想到閻誠?她極有沖動不管不顧地抱住毛毛放聲痛哭。當然她不能這么做,她什么風浪沒見過?早已被訓練得老而彌堅,盡管她的內(nèi)心千瘡百孔。
她骨子里是一個多么自信的大小姐,走過的革命征途、崢嶸歲月,充滿了驚心動魄,然而此時此刻的肝腸寸斷卻是她始料不及的,成為她一生無法逾越的高山。
從文華酒店回家的路上,她轉(zhuǎn)道去了六榕寺。
在如覺法師的禪房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法師還是一個眉眼周正的三十余歲的孩子,點上悠長的偶爾讓人暗自一驚的沉香,陪她枯坐。
法師說過,常常,被憎恨的人也是非常苦的。
誰說不是?可是人活一口氣,道理從來都會被感情吞沒。
尹大也不是沒去過一德路上茅諾曼家的店鋪,鴿子籠一樣大小,掛滿了銀耳霸王花菜干之類,各種咸魚和淡菜散發(fā)著腌制海產(chǎn)品的惡臭。
毛毛年輕的時候豆芽菜一樣的不起眼,不可能成為閻家的兒媳婦。
根本看不出來她有今天的能量。
每個人的初戀都是執(zhí)拗的,當時的閻誠就是鐵了心地喜歡毛毛。他說他看見她就會有生理反應(yīng),很想親近她保護她,有一種男生意識的覺醒,而她的安靜又讓他躁動的內(nèi)心也跟著沉淀下來。
最終是尹大出錢送毛毛去美國讀書。
去美國留學期間,毛毛在寄宿家庭住了一年,房主是一個天主教徒,本身就是教師,對她的要求非常嚴格,怎么吃飯、站立、說話以及穿衣打扮,讓人產(chǎn)生無盡的煩惱,但也對她影響至深。
她攻讀了經(jīng)營管理和商業(yè)法碩士雙學位。
而后便在美國就業(yè),雖然都是小公司,但是歷練了她的實戰(zhàn)能力。后來回國待了一段時間,可能是不適應(yīng)吧,終是返回美國。直到一家美國企業(yè)想在中國扎根,請她加入,令她不可多得的中西方結(jié)合的優(yōu)勢得到施展。
她就是那時候被獵頭公司重點關(guān)注的。
最終被田園挖角并委以重任,那一年她四十三歲。
這也算是尹大的另一個優(yōu)才計劃,偏偏毛毛具備那種人不愛天愛的幸運,從街邊女一步一步變成商界女神級人物。
否則無論如何,尹大都不能說人家茅諾曼欠她什么。在美國上學學費和生活費是一大筆開銷,都是真金白銀。如果沒有尹大,今天的毛毛還不是在一德路守著屁大一點兒的南北行賣食雜干貨,哪可能有今天如此耀眼的光芒。
聽說她結(jié)過一次婚,但只維持了兩年多就離了,不知是什么原因。此后她一直獨自一人生活。
尹大嘆了口氣。
誰都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的得意之舉有多么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