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二人離去，李淵面上亦是露出些許凝重，又在廳中靜坐半晌，才緩緩站起身來，徑直走出廳門，沿著走廊向著堂后走去。

大安宮占地面積本就不大，李淵不久便行到主廳后側的一處書房之中。

抬手推開漆紅木門，入眼正有一人端正站立其中，滿臉紅腫，疹泡密布，一眼看去便只覺可怖。

赫然便是先前從廳中離開的裴寂。

裴寂立在房中，心中亦是有些忐忑。

他都已經走到宮門口，正急著回家去做些部署，爭取減免些損失。易嬤嬤卻是從后邊追了上來，只說陛下讓他來這書房候著。

聽著身后傳來聲響，裴寂趕緊回身，俯身下跪，口中連稱陛下。

李淵面上有些不忍，兩步走上前去將他扶將起來，攀扶到一旁的木椅之上。自己也扯過一張木椅，與其對立而坐。

半晌，李淵才深嘆口氣，率先開口道：“裴監，你我相交一百多年，情同手足。你可知道今日錯在了何處？可知道我今日為何會出手如此狠厲？”

與在偏廳中時的嚴厲刻薄不同，此時李淵的聲音中滿是和善，卻又透出幾分疲累。

裴寂見他神色和藹，與平日相處時一般無二，心中倒是放松了許多，只是語氣卻是依舊恭敬，急忙說道：“老臣已經知錯了，老臣不該為了一己私利，來逼迫、勞煩陛下……”

裴寂邊說著話，邊用余光去瞥李淵，卻見李淵依舊眉角微皺。

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裴寂也只能趕緊停下，手足無措，低頭不再言語。

李淵見得他這般模樣，深嘆口氣，搖了搖頭，緩緩說道：“你還是沒弄清楚，你們當年受我牽連，素來與我走得近，此事在長安城中人盡皆知。你們覺得出了事情，來找我是理所應當，并無不妥。”

見裴寂面上更加疑惑，李淵眼中不禁透出幾分失望，繼續說道：“只是你們行事，總該依著些規矩，總要顧及些旁人眼光。出了事情不去京兆府問清情況，也不去宮中探探口風，火急火燎地就沖到我這大安宮，不讓你們進來還以長跪相逼，你讓旁人如何猜想？！”

“如今雖說國泰民安，可我大唐立國不過百年，當年一同反隋的各路諸侯，大多都還存于人世。雖說他們如今心生畏懼，俯首稱臣蜷縮一方，可那都是曾經的一方人杰啊！若說他們已經徹底對我大唐心悅誠服，我是萬萬不信的。今日這事若是被有心人編排一番，還不知要引起多少波瀾。”

“世民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便是知曉你是被人利用，為了平息風波，說不得便要取你項上人頭一用。到時涉及國朝利益，以他那個倔性子，便是我出言相勸，只怕也保不住你。”

裴寂聽著這番分析，頸項之處不禁拂過一絲涼意，冷汗瞬間浸滿后背，下意識地張了張口，卻是找不出一句反駁之語。

當年為了消除武德年間李淵留下的影響，李世民便已經借過他的國公之位一用了。

若是借自己人頭一用能夠平定風波，想來李世民也完全不會猶豫。

看著癱坐在木椅上的裴寂，李淵隨手從旁邊的書案上取過一方青玉小印，拿在手中隨意盤弄，繼續說道：“而且此次事件干系之重，遠遠超出你們的預想。直到現在，世民都還未查出個究竟。”

裴寂聞言又是一臉驚詫，不禁出聲問道：“怎么會，司天監……”

李淵抬起另一只手輕按太陽穴，肅重答道：“重點就在于此，兇手完全屏蔽了因果。明明就在這長安城中行兇，司天監對此事卻是毫無察覺。便是事情傳開之后，世民親自驅動司天鏡，也沒能推演出絲毫線索。我自收到這消息起，也無時不在思慮此事，到現在卻也是毫無頭緒。”

裴寂頓時更加驚懼，心下更是后怕。

若是先前知曉這些情況，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趟進這灘渾水里來。

李淵見他當真怕了，也不好再多責怪，畢竟封德彝已經去了，他在這世間，也就只剩下這么一位能夠交心的摯友。

當即出聲寬慰道：“如今倒也并非沒有轉圜余地，你待會莫要遮攔，就以這幅狼狽模樣出去，近期也莫要再提起此事，這段時間行事低調一些，想來也無大礙。”

到了這個時候，裴寂自然也顧不上什么風度與利益，當即點頭應下。

沉吟片刻，裴寂才又試探著出聲道：“陛下，關于那齊云寨……”

李淵想著事情已了，心情還算不錯，聽著齊云寨三個字，面上卻是驀然陰沉下去。手上竟是控制不住真氣涌動。

那青玉小印霎時便化作齏粉，堆落指間。

場間頓時一片寂靜。

半晌，李淵才將手掌覆過，將齏粉抖落到書案之上，長出一口氣，徐徐道：“罷了，罷了。如今這盛世如此多嬌，又何必再去提起這些舊事。”

只是任誰都聽得出來，李淵聲音中的黯然。

若是此時有人仔細看去，便能輕易看出李淵年輕的面貌之上，掩飾不住的衰敗與無奈。

李淵在人前，始終將面貌維持得頗為年輕。

也只有在此時，在裴寂的面前，才會流露出這些許的疲累衰老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