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海外中國古典文學研究
- 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 2678字
- 2019-07-17 11:54:43
“客氣”的詩歌批評——評川合康三《終南山的變容》
在中國的詩話中,“客氣”是一個不很客氣的評價,得到這個評價的作者,往往被視為字雕句琢、模擬因襲、缺乏真情實感,乃至缺乏中國主流詩學話語所看重的種種因素。如果一位中國詩人被視為詩歌王國的客人,無異于說他對詩學完全是個“外行”。然而,如果換一個思考的角度,把“客氣”這個詞還原為它的字面意思,當成一種適當抽離、適當客觀化的視角,那么對文學藝術本身而言,“客氣”或許不是那么糟糕的事。當一個時代的詩學話語充滿了圓融的大話、套話時,“客氣”的聲音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很多日本學者的中國詩學研究,都帶有一點“客氣”的感覺,并因此具有無可取代的魅力。川合康三先生的研究,也是包括在其中的。
《終南山的變容》是川合康三先生的論文集,以中唐文學為討論對象。在今天中國的學術界,對六朝和中晚唐的討論已經十分普遍,但我們總還是容易將六朝和中晚唐與日本學者的喜好聯系起來。談到這種重學力、重技巧,在思想情調上又顯得不夠正大的時代,中國的詩學家總是難免背負巨大的精神壓力。時至今日,如果一個中國人膽敢在公眾面前用中國傳統詩話的方式評論一首當代人的詩詞,仍然要面對“以句解詩”的嚴厲指責。相比之下,與儒學文化中心保持一定距離的日本學者,在這方面不必承受那么大的壓力,可以更放心地去關心風花雪月,關心文學的“骨骼與肌膚”。這對一直存在于中國詩學內部卻令中國人不大敢接近的“鐘劉之學”來說,其實是一個福音。同時,當處在儒學文化圈邊緣地位的日本學者反思儒學文化時,始終沒能進入中國詩學文化的中心的六朝和中晚唐詩學,也更容易令他們產生親近感而成為他們反思的切入點。關心六朝與中晚唐,并非是忽視漢魏和盛唐,而是站在漢魏與中晚唐的角度回望漢魏和盛唐,以期對后者得出更全面的認識。中晚唐詩學的成就曾被嚴羽比喻為“聲聞辟支果”,技巧、風格的追求比較極致化。川合先生所擅長的以“范式”把握詩歌的研究方式,既體現出日式研究的特點,同時,也很適合中晚唐詩學固有的特點。
《終南山的變容》一書突出的亮點在于對詩歌細節的精準把握。川合先生的切入點往往細密到常人不易察覺,而其后牽涉的詩學問題卻是真實而重大的。細小的切入點保證了問題的新穎,而細小問題背后,宏大思想體系的支持則保證了問題是有意義的。
全書共分五輯,每一輯包含若干篇同一主題的論文。第一輯為中唐文學總論,第二輯論韓愈,第三輯論白居易,第四輯論李賀,第五輯散論其他文體。每一輯中都有以小見大的閃光點。如第一輯通過“終南山的變容”——盛唐對終南山的宏大描繪與中唐對終南山的細微描繪的對比——來概括盛唐與中唐之間文學風格的轉變。又如第二輯分別通過“古”“戲”等概念的辨析來探究韓愈的文學觀。再如在第三輯中,從“語詞的過剩”這一中心出發,從“作品之多、類型之廣”“詞語之富、篇幅之長”“詩的日常性”“多向的思維”等四個不同的方面來描述白居易的詩學,均頗具新意。
尤有新意的是,作者在解讀《長恨歌》時,注意到“麗人尸身與土的對比,看來形成了一個模式”。并舉實例說明“白居易詠西施、王昭君的詩,也寫到她們死于土中的景象”。隨即聯想到“還有一個人偏愛土中美女這殘酷的美,那就是李商隱”,又舉出李商隱之后,韓偓、羅虬乃至《紅樓夢》中的“葬花”都屬于這一序列。對于一般讀者而言,詩中寫到美人的死亡、埋葬,不過是敘事中的一個事實,最多不過是一種套語,并不會很具體地去想象“土中美女”這一凄艷詭異的形象。川合先生卻以這樣的表述拈出“土中美女”的意象,并簡要梳理出了這一意象的愛好者的譜系。這個意象使人聯想到弗洛姆在《人類的破壞性剖析》一書中提出的“戀尸癖”概念,即一種偏好無生命、終結和人工物的心理現象。而這種傾向,在中晚唐的詩壇上大行其道。川合沒有對“土中美女”的意象展開論述,但他拈出這個意象并非無的放矢,而是的確反映除了中晚唐詩歌的某些特質。即使是看似光明的元白體,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中晚唐的時代風氣。川合提出的這個問題,也可以繼續討論。
在美人死亡的悲劇氣氛中,川合可以冷靜地從故事情節中抽離出來,以分析的方法發現其中有研究價值的元素,這種研究精神已不能僅僅用民族差異來解釋,而已經固化為研究者在文本面前應有的“客氣”態度。
第四輯分析的李賀無疑最適合川合的研究方法。川合先生在他的第一篇論文《李賀和他的詩》中,已敏銳地發現了“未分化的感覺”這一經驗方式,指出嗅覺和觸覺在李賀詩中得到突出的表現,而二者是本原性的感覺。從這個角度出發,川合對李賀詩中的通感等文學現象做出了獨到的解釋。對感覺的描述原本就是日本民族所擅長的。如大岡信在《日本的詩歌——其骨骼和肌膚》一書中寫道:
在日本,比起視覺、聽覺等非常容易測量、能夠明確分節的感覺來,在人體內部產生的觸覺、味覺和嗅覺等感覺,的確是一直受到了更多的重視。
這些感覺器官,都有著在黑暗之中越發敏銳的共性。它們不像視覺或聽覺那樣能夠明確地分節,所以無法精密地識別它們。還有,個體之間的差別也很大……可是,無論哪種感覺都有著極其實在的存在感,在某種意義上,它們都是比視覺和聽覺更能深深吸引和打動我們的感覺。
在另一位日本學者對日本文學的敘述中,光明的視覺和聽覺與黑暗的觸覺、味覺、嗅覺被建構為一組對立,后者被認為是日本歌人所偏好的,同時也被川合認為是李賀所偏好的。不同的是,這種偏好被川合認為是青年人的特性,而被大岡認為是日本民族的特性。如果整合這兩種觀點,不妨認為,尚未進入社會主流的青年人,與處在儒家文化邊緣的日本民族,都偏好“黑暗”的感覺,這或許與其邊緣化的心理有潛在聯系。
除了“未分化的感覺”外,川合對李賀詩中的比喻、李賀詩中“代詞”與形容詞用法兩個問題也做了精到的分析。從李賀的比喻中,川合拈出了自然物與人工物這一組對立,敏銳地感到這組對立是解讀李賀那些奇異比喻的關鍵。“代詞”一節則分析了李賀使用名詞和形容詞時使用的獨創性的聚合關系,也頗具啟發意義。
除了發現細節的特長外,川合的考據工作也比較扎實,對研究對象的生活環境有深入的了解和思考。川合對細節的感悟,也是建立在把握歷史環境的基礎上的。
如果說這本論文集存在美中不足的地方,則是川合先生在提及一些新穎的問題時,往往采用近似于中國傳統詩話“摘句論詩”的手法,側重于指出個體詩人存在的文學現象,而沒有進一步做縱向和橫向的比較分析。這使得一些有意思的細節背后的詩學意義顯得不那么明晰。當然,對詩歌細節的敏銳發現與對其發展源流的考證是很難兼得的,更不容易在同一篇論文中同時表現出來。這也為后來者在其啟發下進行后續研究留出了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