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常態下的社會發展(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研究所博士后文集)(第10卷)
- 孫壯志主編
- 13394字
- 2019-07-08 17:33:43
嵌入性治理:城市社區建設的新視角
——兼對國家-社會關系范式的批判性反思
摘要:關于社區合作治理何以可能的問題,國家-社會關系范式一直處于主導性地位。該范式傾向于從宏觀結構層面分析國家、社會元素在社區治理場域中的二元性(張力)邏輯:一方面強調社區“作為國家治理單元”的屬性,另一方面強調社區“作為社會自治單元”的性質,二者共同體現了對“社區”的方法論關懷,而忽視了“社區”的本質意涵(本原性意義),因而缺乏對社區治理的深層機理加以分析。本文從“嵌入性”思想和治理理論的核心觀點出發,構建了社區治理機制創新的新型分析框架,即“嵌入性治理”視角的提出,意味著“社區嵌入社會”是國家(基層地方政府)、居委會(準行政代理)、專業社會組織(社會工作力量)、社區大眾等多元主體進行社區合作治理的內在機制。在一定程度上,“嵌入性治理”可以被視為社會工作參與社區治理機制創新的一種本土化分析理路。
關鍵詞:社區治理機制 國家-社會關系范式 嵌入性治理社區嵌入社會
我們正邁向一個治理的時代。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將“完善和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確立為全面深化改革的總目標,并提出“創新社會治理”等新型理念,這標志著“治理”的內涵從學術意義上升到國家政治與社會生活層面。在實踐中,許多地方進行著社會治理創新和基層社會建設的探索,并形成了一系列各具特色的改革經驗。然而,關于社區治理這一議題,學術界傾向于從國家-社會關系范式進行演繹和闡釋,在不同程度上形成了對中國特定社會現象的有效解釋。但是,對于實踐中存在的特定現象,如地方國家愿意主動讓渡一定的權利空間,并引入社會力量開展活動,形成了一種良性的互動合作機制,重塑了地方國家與基層社會之間的關系,占主流地位的國家-社會關系范式在現有的分析理路指導下不具明顯的恰適性和解釋力。因此,如何在理論上突破國家-社會關系范式的解釋限度和邊界,并嘗試形成一種分析特定中國現象的本土解釋框架,成為本研究竭力嘗試的探索性任務。
一 問題的提出
縱觀現有關于社區治理的理論范式,其中,占主導性地位的是國家-社會關系范式,這一范式主要可以劃分為兩種分析路徑:一是強調社區自治的理論路徑;二是強調國家權力的主導與控制。從總體上看,二者都是將國家與社會視為相互獨立的主體進行分析的。實際上,中國社會從總體性社會向新型社會結構轉型以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關系就越來越趨于模糊。也正因為如此,米格代爾提出了“社會中的國家”的分析路徑和研究視角,他認為,國家只是社會的一部分,國家嵌入社會之中,“有限國家”作為國家與社會的結合點,強調國家與社會的相互構成、相互改變(喬爾·S.米格代爾,2013)。這種思想對國內學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它強調必須拋棄那種將國家與其他領域隔離,進而把國家當作獨立分析單位的做法,因而是對國家-社會關系范式的具體化;然而,由于他強調在國家內部和國家與社會力量之間始終存在著大量斗爭,這些斗爭在不同的時間和場合中會造成不同的結果??梢?,盡管一定程度上超越了自韋伯以來的國家概念及其研究路徑,但這種視角同樣停留在國家-社會關系的框架之中,不可避免地出現實踐中國家與社會之間張力的生產與再生產。
以往研究范式的共同困境在于:在國家自主性具有明顯優勢的前提下分析社區建設實踐中的“社區”性質及其功能,因而形成了一種將“社區”視為一個多元行動者互動博弈的特殊場域,以及作為理解相關理論問題透鏡的方法論社區傳統(肖林,2011)。然而,這種傳統從實踐性上忽視了社區建設中明顯存在的社區“脫嵌”特征,即社區建設實踐既脫離了其本原意義,又未按照社區建設的應然路徑進行實踐的情形(實際上是一種“雙重脫嵌”的狀態)。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社區研究方法論導向,僅僅代表作為行政力量輔助工具的社區屬性,而忽視了對社區本質的關注和探討?;谝酝芯看嬖诘睦Ь?,本文的核心關懷在于:在全面深化改革背景下進行社區建設和社區治理的實踐中,多元行動主體的合作何以可能?亦即,多元行動者有序互動的根本邏輯是什么?面對以往無數學者對于集體行動過程中合作之不可能的困局,本研究將從理論層面尋找替代性的分析框架,以破解社區治理中合作何以可能的問題。在深入探討這種可能的替代性分析框架之前,我們有必要對國家-社會關系范式在社區治理方面的具體解釋理路加以呈現和評述。
二 國家-社會關系范式下的城市社區治理:一種批判性檢視
現代意義上的“社區”,歷來成為國家管理基層社會的重要戰略空間(林尚立,2002)和治理單元(楊敏,2007),不管是單位體制、街居制還是社區制,都成了國家對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手段。因此,圍繞社區在國家政權建設中的實踐邏輯,學術界傾向于從國家的角度將所有與行政權力運用、黨在基層的權力滲透以及通過代理人等進行的管理行為統統視為國家的象征實踐;而從社區的角度,將社區鄰里空間、社區(自)組織等行動主體的實踐及其行動策略視為社會的象征,進而形成了一種以“國家-社會”關系為主導的研究范式。其中,最具代表性的理論是公民(市民)社會理論、法團主義理論。只要將視野投向西方學術界,就不難從近代以來歐洲思想家們那里找到“國家-社會”關系研究范式的根源,黑格爾、馬克思、葛蘭西、哈貝馬斯等一系列歐洲學術思想家,成為這種研究范式形成的主要思想淵源。不得不說,在新中國成立以來的許多政治制度安排與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上,國家是一個永恒的在場,任何事情都不能繞過國家來分析,國家-社會關系范式具有明顯的解釋力和恰適性(桂勇,2008)。無論是海外研究學者(杜贊奇,2010;李懷印,2008;張鸝,2014),還是國內研究學者(朱健剛,2010;何艷玲,2013;王巍,2009)關于中國社區治理的研究,都將“國家—社會”關系范式作為首要的分析視角。在社區實踐中,內在的社區居民共同體與外在的社會控制結構兩個維度的互動決定著社區運動的發生與走向(黃曉星,2011)。與此同時,在城市社區治理實踐中,形成了兩種對“社區”進行不同意義闡釋的實踐路徑和研究取向:一是強調社區自治;二是強調國家的權力控制與干預。
(一)作為國家治理單元的社區:國家主導下的社區治理
新中國成立以來,國家在城市社區分別將單位制、街居制和社區制作為黨和國家在城市基層社會的重要管理策略,社區逐漸地失去了具有社會學傳統中的“生活共同體”意義,而是成為具有政治屬性、行政化傾向顯著的治理單元。這種研究路徑并非學者們一廂情愿強調國家的主導地位,而是結合中國社區建設的具體實踐脈絡形成的理論思考。其中主要包括兩種取向的觀點。一是強調絕對意義上的國家政權建設和主導地位。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國家與社會的相互分離成為明顯的趨勢,進而模糊了國家與社會之間的邊界。但這并不意味著國家的退卻,相反,國家也在不斷加強其對基層社會的滲透能力(肖林,2013)。國家通過塑造居委會既作為自治組織,又作為基層政權代理的雙重角色,將居委會發展成為“類行政組織”而成為國家政權建設的重要載體(何艷玲,2007)。有學者將國家-社會關系范式引入當下的社區建設,分析指出當前國家主導下的城市社區建設,實際上是國家使其權力觸角重新延伸到城市基層生活的過程,這就不可避免地導致內卷化的權力秩序生成(陳寧,2010)。亦即,社區建設的內在行動邏輯是基于國家權力技術對城市基層的改變而形成的。二是強調當前社區建設和社區治理是國家主導下依靠多元主體共同參與形成的治理結構。例如,有學者指出,社區建設是一個復雜的政治、經濟和社會過程,社區參與成為社區建設的關鍵。在社區建設中,政府發揮著主導性作用,但權力精英過度參與不利于本質意義上的社區建設。這種觀點強調了當前社區建設中存在的張力,并強調政府、社區組織和社區大眾等多主體在社區建設中的共同互動邏輯(王思斌,2000)。在協商民主視閾下,推進政黨、國家與社會的權力互強,是推動社區自治的必要選擇(劉曄,2003)。從治理視角來分析社區自治的觀點認為,自改革開放以來,政府、單位不再是資源配置的單一主體,社區內的非營利組織、社會大眾和政府共同參與到社區公共事務的管理之中,旨在形成網狀社區自治結構(馮玲,2003)。還有學者指出,當我們從基層社會來審視國家與社會關系時,可以看到國家與社會正在向強國家與強社會的方向發展,國家與社會不是一個此消彼長、完全對抗的關系,而是一個共生、相互融合的過程(朱健剛,1997)。Foster在研究威權主義政體中的國家-社會關系時,以當代中國社會發展為例,指出國家與社會之間的參與性關系,這種關系仍然體現了國家在社會中的主導地位(Foster, 2001)。這種強調國家主導下的社區建設思想,將社區視為政權/政治建設的戰略空間,忽視了社區的社會性和文化性特征;同時,權威扮演角色的政府(或強政府)為何會主動轉移職能,并交由社會力量去承接部分甚至社區內的全部職能?它不能有效解釋政府行為轉變背后的深層次原因。一方面政府職能轉移,但另一方面卻強調社區黨建在社區建設中的核心引領作用,這種實踐邏輯背后的深層機制是什么?現有理論不能提供有效的解釋。
(二)作為社會自治單元的社區:自治視角下的社區治理
受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前有關中國市民社會研究思想的影響,學界在社區建設方面形成了一種社區自治的觀點,而且,伴隨國家治理理念的轉變,這種觀點越來越凸顯。該觀點認為,社會轉型的加速推進,以及城市社區改革的深入開展,為城市基層帶來了一個獨立于國家的社會空間。例如,有學者指出,“新的社會空間”的形成為城市社會的管理問題提供了新的思路,即通過社區建構的方式,強調街道政府的權力從對上負責變成對社區負責,從而走向社區自治(項飚、宋秀卿,1997)。有學者進一步從居委會角色定位和自治屬性回歸的角度分析了社區自治的可能路徑(徐永祥,2001)。還有學者指出,自治的成長,需要政府下放權力、轉變職能,在自治基礎上重新塑造政府,以重構政府與社會的關系(徐勇,2001)。另有學者從社區自治與社區民主的角度出發,認為社區自治代表著國家城市治理體制變革的方向,并將社區自治的實現路徑訴諸于社區精英的有效治理、社區公共交往空間和行為的擴展,以及政治參與的制度化發展等方面(劉曄,2003)。
可見,關于社區自治的研究出現了兩種趨向。第一種趨向過度受市民社會論者的影響,過于看中社區獨立于國家(政府)而形成的獨特空間,這種觀點過度樂觀地將改革開放以來社會轉型帶來的新興社會主體視為這種社區自治得以可能的標志,這可能與當時許多海外中國研究者(White, 1993),以及國內學者(鄧正來,2008)倡導的中國市民社會思想有明顯關系。但是,在實踐中,純粹意義上的、獨立的社區自治是不可能存在也不可能實現的。第二種趨向雖然也強調社區自治,但是,這是一種國家在場的自治,需要國家、社區和社會組織協力形成新的治理結構,進而實現多元主體共生的互動關系格局。后一種傾向到目前為止還有為數較多的學者繼續倡導。結合現實中的情形來看,學術界倡導的社區自治理論存在下列解釋性困境:不能解釋在原本由政府主導的領域中,政府為何愿意退出并部分/完全由社會/社區來做;不能解釋政府資源不投入,社區建設所需物質基礎從何而來(即純粹的社區自治何以可能);不能解釋外來社會力量(專業社會組織)是天生具有親社區特質(因而能夠順暢地落地并扎根社區),還是需要嵌入社區本土情境/脈絡(因而可能受到本土力量的抵制、排斥,甚至消解,抑或通過相互關系的建立,逐漸達成融合與合作的關系狀態);不能解釋習慣被動參與/不參與情境下的社區居民何以能夠積極促成社區自治;等等。
不難看出,目前有關社區治理的國家-社會關系范式,要么強調社區自治的社會性視角,要么強調國家在治理中的主導地位和控制傾向。這種分析路徑體現了國家、社會長期形成的抽象二元性關系,將國家、社會視為各自獨立、各具自主性的兩個抽象實體,而忽視了國家、社會在實踐中的抽象性與具體性并存的特征。相對于更加強調地方性色彩的社區治理而言,代表國家權力形象的地方政府(如街道、區級政府,甚至還有一些地方設立的社區工作站等)是否完全遵循著抽象國家的運行機理?以及代表社會力量的社會組織、社區大眾等主體,是否完全遵循著要么追求自治、要么就被國家吸納與控制的邏輯之中?答案是否定的,因為在社區治理實踐中,確實存在著地方國家與社會之間的有序合作與良性互動,而非二元對立與彼此對抗的現象。這表明,遵循現有的國家-社會關系范式研究邏輯,還存在著理論上的拓展空間。
三 嵌入性治理:城市社區治理機制的一個整合性分析框架
本質上講,上述國家-社會關系范式在對社區治理進行解釋時,更多地將社區視為一種權力、利益競逐的空間或對象,而忽視了對社區本質的關懷,導致社區的本體論與方法論之間的分離。筆者試圖以一種新的努力,重構社區的本體論與方法論研究傳統的結合。縱觀既有的理論基礎,筆者嘗試分別從卡爾·波蘭尼的“嵌入性”思想和治理理論中吸取有益的元素,以分別從本體論和方法論上回答社區合作治理得以成為可能的理論基礎。
(一)“嵌入性”:多主體之間的本質關系
在有關兩個或多個相互關聯事物之間的關系問題上,波蘭尼的“嵌入”“脫嵌”等理論思想為我們提供了無窮的智慧空間。波氏從“嵌入性”視角分析了市場與社會的關系(其實,還隱藏著國家的在場),因而形成了兩個核心命題:一是市場深深地嵌入社會關系之中;二是自發調節的市場(即市場的“脫嵌”)勢必會引發社會的自我保護運動(卡爾·波蘭尼,2007)。原本嵌入社會的市場,試圖反過來讓社會臣服于市場的現象,因而遭成一系列社會后果,這就是市場的“脫嵌”??梢悦黠@地看到,在波蘭尼那里,“脫嵌”現象的發生是有其根本前提的,即原本屬于“嵌入”關系的兩個主體(市場嵌入社會),由于某些特定原因而發生主體關系、結構顛倒的現象(市場脫嵌于社會)。筆者認為,在波蘭尼那里,“嵌入性”規定了市場與社會之間的本質關系,這種關系強調市場對社會的從屬特征,而非相反。本文并非要沿用波蘭尼關于市場和社會、國家的“嵌入性”關系思想,而是試圖回到“嵌入”“脫嵌”等核心理論術語的原初含義上,進而用于解釋其他類似的主體間本質關系。
本文受到波蘭尼有關市場與社會嵌入性關系思想的啟發,認為社區與社會之間存在類似的嵌入性關系,這種嵌入關系表明社區對社會的從屬特征(社區嵌入社會),而非社區對社會的偏離(社區的脫嵌)。然而,實踐中卻正在發生著這樣的偏離,即社區并未按照社會的要求來運行,而是成為國家、地方政府(政權)進行基層社會管理的重要工具,因而社區必須按照國家政權設定的規則進行運轉,這就是導致目前社區行政化的主要原因。本文將從波蘭尼思想中借鑒能夠用于分析當下社區建設與社區治理的抽象理論視角,即將波蘭尼關于“市場嵌入社會”的命題在當代中國社會現實中進行擴展和延伸,形成以下幾個前后邏輯相承的命題:一是在本體論意義上,市場嵌入社會之中;二是在現實之中,市場試圖“脫嵌”于社會,因而造成一系列對社會的破壞及其問題。相應地,借鑒波蘭尼關于“反向保護運動”的命題,各種社會力量會不約而同地參與到對抗市場入侵的自我保護運動中來。在本文中,筆者認為,針對“脫嵌”的社區及其帶來的一系列問題,有必要通過國家制度建設、社會組織的積極行動,以及社區居民的廣泛參與,以形成一系列組織化行動和合力,來共同遏制這種日益“分化”的社區進程,進而將社區引向一種“嵌入社會”的本質屬性上來。
可見,波蘭尼的嵌入性思想從根本上規定了兩個事物之間的內在本質關系,這是我們理解市場與社會,抑或社區與社會關系的根本前提,也是理解多元行動主體之間的合作治理得以可能的根本邏輯。但是,針對社會如何實現反向保護運動,波蘭尼列舉了兩個層面的例子,一是較為極端的法西斯主義和共產主義,這兩種方式都被證明是對市場進行抵制進而對社會造成進一步毀壞的極端方式。第二種情形是波蘭尼倡導的、以北歐社會民主主義以及美國羅斯福新政為標志的福利國家制度和實踐,他表明了以國家制度建設和立法作為社會反向保護運動的重要手段??梢姡ㄌm尼對于“社會反向保護運動”的策略和方式是非常抽象和極端的案例,其有關社會民主主義的制度實踐也主要是從較為宏觀的國家層面來論述其積極的社會保護運動,具體到微觀層面的社會行動,波氏則缺乏關注和論述。我們的分析將把這種“反向保護運動”定位在以社區為場域和空間基礎上,不同相關利益主體聯結起來,以遏制社區的繼續“脫嵌化”過程及其造成的后果,并通過共同行動,實現社區的再嵌入。而在這方面,波蘭尼并未給我們太多指引,他關于社會反向保護運動的主體帶有籠統性,他認為,就連資本家都會因為市場帶來的侵蝕而反過來遏制市場的肆意行為。因此,在他那里,參與社會反向運動的主體包括了一切國家部門、資本家、地主、工人階級,甚至是一些全球性的組織。在部分學者看來,波蘭尼關于社會保護運動的主體與動力主要是國家的保護性立法及其對經濟的各種干預措施(王紹光,2007),還有學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強調這種反向運動是由上層發動的,是在“精英層面展開的”,即“由精英驅動的波蘭尼式過程”(Dong tal, 2010)。我們將參與社區建設過程中的主體定位在地方政府(代表國家權力)、類政府(行政權力在社區的代理人)、專業社會組織、社區自組織以及社區大眾等主體。但是,更為重要的是,這些行動主體是如何聯結起來共同行動的?他們得以共同行動的基礎和實踐機制是什么?這些不同行動者之間是如何互動的?在這些方面,波蘭尼的理論只是從本體論角度為我們提供了分析社區本質意涵的啟示,即社區本質上是嵌入社會的,但是,波氏的理論是抽象的、難以操作化,難以提供對于現實問題的具體解釋路徑(Burawoy, 2010)。因此,我們必須進一步借助具有較強中觀和微觀特征的具體理論視角。在對上述實踐困境的分析方面,有關治理理論的分析路徑為本研究提供了新的可能,即它在波蘭尼嵌入觀(本體論意義)基礎上為我們分析多元行動主體合作行動得以可能提供了微觀解釋路徑(方法論路徑)。
(二)治理理論:多主體之間的互動邏輯
“治理”作為一個實踐和學術概念,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就受到國際組織和學術界的關注,截至目前,雖然各界對“治理”的內涵尚未形成共識,但在一些較為核心的方面卻有相似的觀點。其一,在治理的主體上,它超越了企業治理的局限,也突破了一國治理的范圍,而是存在著一個由來自不同領域、不同層級的公私行為主體(如個人、組織,公私機構,國家、超國家,權力機關、非權力機構,社會、市場、國家等)、力量和運動構成的復雜網絡結構。其二,在治理的基礎上,它超越了國家權力中心論,國家對內已不再享有唯一的、獨占性的統治權威,國家雖然發揮著主要作用,但必須和其他行為主體合作;在對外關系上,國家主權或自主性觀念也逐漸受到各類超國家體制概念(如聯合國、世界銀行等)的挑戰和削弱。其三,在治理的方式上,既實行正式的強制管理,又有行為體之間的民主協商、談判和妥協;既遵循正式的法規制度,但有時具有共同利益的非正式措施、約束也同樣發揮著作用。其四,在治理的目的上,各行為體在互信、互利、相互依存的基礎上進行持續不斷的協調談判,參與合作,求同存異,化解沖突與矛盾,以維持社會秩序,在滿足各參與行為體利益的同時,最終實現社會發展和公共利益的最大化。
在此基礎上,筆者嘗試從治理理念、治理主體、治理結構、治理方式和治理客體五個方面,建構一種有助于改善目前社區建設和社區治理實踐邏輯的治理框架。筆者認為,所謂社區治理,是指政府、企業、事業單位、社區、社會組織、社會大眾等多元行動主體,堅持共同參與、合作治理的理念,不斷探索和形成政社分工與合作、政企分開、社企合作等治理結構和治理模式,共同推進社會事業改革創新和創新社區治理體制,以促進社區公平正義與和諧社區建設的過程,其創新之處在于它超越了原有的、以政府作為單一主體、其他主體相對缺席和被動參與的社區管理機制。將社區治理創新內涵注入社區建設實踐之中,是對社區服務實踐和體制的重要創新,主要體現在:在治理理念上,強調社區建設的人本性、參與性和平等合作;在治理主體上,強調社區建設和社區服務的多主體性、互動性和積極對話;在治理結構上,強調社區建設的“政-企-社”多元聯動機制;在治理路徑上,強調社區建設的政社合作、社企合作與社社合作體制;在治理內容上,強調社區建設的政策指向、組織載體和服務內容的創新(徐選國等,2014)。
上述治理理論在解釋我們當下的現實問題時,仍然存在一些問題,有學者就治理理論對中國的適用性問題進行了分析(王詩宗,2009;郁建興、王詩宗,2010;李泉,2014),由于治理理論是在西方特定社會歷史條件和背景下形成的,因而治理理論得以形成需要一系列條件,其中,最為根本的就是需要具備從統治、管理走向服務、治理的理念(麻寶斌、任曉春,2011;黃建軍,2014;戚學祥、鐘紅,2014),需要有多元主體共同參與的組織化行動者,需要形成各種治理結構以應對各種各樣的問題。雖然治理理論強調了多元行動主體的互動與合作,但是,這主要對具有濃厚民主積淀的實踐而言的,在不具備上述條件下大談社區治理的合作共治,難免缺乏特定的要件。另外,治理理論注重對行為主體不同行動策略的關注,但卻缺乏對不同行動主體之間的合作與排斥、聯結與張力等行動機制進行深刻分析,即不同行動主體之間何以會產生聯結、合作抑或排斥、沖突等互動邏輯?這就需要從根本上回答不同主體之間的本質關系問題。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波蘭尼的“嵌入性”思想為我們分析社區與社會、國家等主體之間的關系提供了根本前提。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嵌入性”思想與治理理論的有效結合,可以為我們分析當前社區治理和社區體制改革提供一種新型的分析框架。
(三)嵌入性治理:一個整合性分析框架及其三個相互關聯的理論命題
在此基礎上,筆者提出“嵌入性治理”這一分析視角,用以分析當前社區治理實踐中多主體得以合作行動的基本理論依據?!扒度胄浴笔且环N具有本體論含義的觀點,強調了嵌入主體雙方的本質關系,即“A嵌入B”是形塑A與B之間的根本邏輯,如果反過來出現“B嵌入A”,則顛覆了A與B之間的內在本質關系,必然會引發一系列不良后果。我們從“嵌入性”視角之中尋找到解釋國家(地方政府)、社區各種力量、專業社會組織和社區大眾在“社區”空間中的合作治理機制,正是“社區嵌入社會”成為多元行動主體相互關系、合作行動的根本邏輯,在推動“社區再嵌入社會”的過程中,不同行動者之間的行動是嵌入在社區的“文化網絡”(杜贊奇,2010)或社區規范、社區情境之中的。這種“文化網絡”,或者社區規范、社區情境,就是社區所具有的內在社會屬性,亦即,它們構成社區的本質屬性。這樣就實現了本體論層次的嵌入性與方法論層次的治理之間的聯結與相互作用的機制。
“嵌入性治理”僅為我們分析社區治理的多主體合作提供了基本的視角,那么,支撐這一理論視角的核心命題是什么呢?結合前述對波蘭尼“嵌入性”思想和治理理論的借鑒,筆者建構了如下相互關聯的三個理論命題。
第一個命題:社區嵌入社會。從本體論意義上規定了社區與社會之間的內在關系,進一步明確了社區、社會、國家、市場等主體之間的邊界,即社區屬于社會的范疇,而不是國家或市場的范疇,唯有這樣,才能彰顯社區的本質屬性。
第二個命題:社區的脫嵌。從實踐性特征揭示了當前社區建設中出現的困境,即社區建設內卷化、社區行政化日益明顯,彰顯了社區本質的異化,從根本上講,是由于社區脫嵌于社會的邏輯后果。需要指出的是,這里并不是社區主動脫嵌于社會的,而是由于國家政權的干預,市場的入侵將原本屬于社會的社區拖離了軌道所形成的。
第三個命題:社區的再嵌入。從方法論上重構社區與社會之間的本質關系,這就需要結合實踐中有別于傳統實踐的行動路徑。如何實現社區再嵌入,也就是如何回歸社區本質,使社區建設按照“如其所是”的樣子進行,讓社區建設名實相符。
根據“嵌入性治理”視角及其三個基本命題,筆者形成下圖所示的分析框架,以展示現實中多元主體之間的合作治理機制、行動邏輯及其治理效應。

圖1 嵌入性治理視角下的社區治理機制
如上圖所示,筆者主要從三個維度對社區治理實踐中的合作行動進行了分析。第一,從本原性層次上,提出了“社區嵌入社會”的命題,試圖回答當前國家(地方政府)轉移職能、向社會力量購買服務,多元行動主體得以合作互動,以共同推進社區建設、進行社區治理的內在依據和根本原則,即社區應從屬于社會,而非從屬于國家(或政府)。第二,在實踐性層次上,揭示了“社區‘脫嵌’于社會”的生成機制及其表征,回答了國家與相關主體合力進行社區體制改革、推進社區建設的現實訴求,即要走出這種“脫嵌”的社區及其帶來的社區建設“內卷化”或異化困境。第三,在方法論層次上,建構了“社區‘再嵌入’社會”的根本機制,回答了多元行動主體得以合作治理、構建社區治理共同體的實踐邏輯,即通過“讓社區回歸社會”的理念指引和實踐路徑,通過社區黨建和社區自治的組織化機制,以及社區服務和社區管理的項目化機制來推進社區建設的實踐邏輯,以重構社區與社會的本質關系。上述三個命題共同構成了“嵌入性治理”的核心理論意涵,為分析當代社區治理提供了一種新的整合性分析范式。
四 結論與討論
本文借助波蘭尼的“嵌入性”思想及其核心命題,以及治理理論的分析理路形成了具有整合性的“嵌入性治理”分析框架。這一分析框架是對以往主流研究范式(國家-社會關系范式)在分析社區治理,尤其是社區合作治理何以可能的替代性視角。因此,筆者認為,嵌入性治理是一種具有理論生命力和實踐恰適性的新型分析框架,它并不是一種具體的社區治理模式或形態,而是一種由上述多種不可或缺的元素共同構成的社區治理新范式。理解這一新范式,需要從社區與社會的本質關系上進行探索,進而明確嵌入性治理范式所具有的核心要素,最后分析了嵌入性治理視角下的國家(政府)與社會組織之間的互動關系邏輯。
簡言之,嵌入性治理代表這樣一種社區治理新范式,它強調社區建設實踐中出現的“內卷化”現象源于社區“脫嵌”于社會的發展邏輯,使得社區的本質發生了異化;進而從本原上指出社區與社會之間的嵌入性關系,這一邏輯成為社區治理的根本前提和內在依據。在社區治理實踐中,通過組織化、項目化等實踐邏輯,重構國家、社會、社區之間的本質關系,以實現社區再嵌入的目標。之所以稱其為社區治理新范式,是因為嵌入性治理包含的本原性、實踐性和方法論元素,共同構成了分析社區治理的必要元素,即要將多主體之間的互動置于社區嵌入社會這一根本前提上,同時,要對社區建設的當下遭遇達成基本共識,進而尋求可能的實施路徑。這一分析理論路徑超越了以往研究范式在社區治理中存在的解釋困境。
本研究結合實踐中存在的社區合作治理現象及其理論上的解釋限度,從理論上嘗試進行突破和超越。結合國家-社會關系范式的現有解釋困境,筆者整合了波蘭尼的“嵌入性”思想和治理理論的核心觀點,形成了回應“社區合作治理何以成為可能”的替代性分析視角,即“嵌入性治理”視角可以被視為一種城市社區合作治理的分析框架,并由此衍生出三個相互關聯的理論命題:一是設定了“社區嵌入社會”是多元行動主體得以合作開展社區治理的根本邏輯,即從本原性的角度回答了政府、社會組織、社區居委會、社區居民等主體形成有組織的合作行動的根本緣由;二是從實踐性維度檢視了現實中“社區的脫嵌”帶來的負面治理效應,因而驅動著相關主體尋求合作策略以改變現實處境的行動;三是在此基礎上試圖重新回到一種本質性的關系狀態,即從方法論上讓脫嵌的社區重新嵌入社會之中,這就是“社區再嵌入”的邏輯。本文的三個理論命題并非憑空想象,而是在實踐與理論碰觸的基礎上形成的,形成上述三個理論命題的實踐依據在于:地方政府、社會組織、社區居委會等主體形成了一種“讓社區回歸社會”的理念共識和行動邏輯,這是上述命題的客觀基礎;同時,從嵌入性思想和治理理論的觀點中進一步建構出多元主體依據嵌入性關系而進行的有序互動的理論分析框架?!扒度胄灾卫怼币暯堑奶岢?,既是對以往研究范式的嘗試性超越,同時也是對現實中正在發生著的多主體之間合作治理實踐進行有效解釋的分析框架。這種分析視角可以用于對更大范圍的社區建設和社區治理實踐進行分析。
盡管本研究對所關注的核心問題進行了富有成效的探討,并發現了許多新穎的觀點。但是,就本研究所涉及的相關議題而言,尚有進一步深化和完善的空間。例如,其一,由于本研究的觀察對象屬于一個社區體制改革實驗,目前只實施了近三年的時間,因而,本研究的關注點主要是基于該社區體制改革的內在邏輯、多主體間的互動與行動策略等要素,而對于該體制的生命力、未來走向及對中國社區體制改革的可借鑒性等議題,需要更長時日的觀察和分析,這也可能成為筆者今后繼續深入實地進行跟蹤觀察和參與式研究的重要議題。其二,盡管本研究提出的嵌入性治理對于研究擬關切的核心議題具有較強的解釋力和恰適性,但是,如何考量這一分析視角的理論品質,以進一步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還需要筆者乃至更多學者做出探索和努力。其三,如何在社區日益碎片化、日益“脫嵌”的時代背景下,重新將“社區”帶回社會學或社會工作分析的中心,將是一項嚴峻的學術使命,需要整個學術共同體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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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徐選國 男
所屬博士后流動站:華東理工大學管理工程與科學
合作導師:吳柏鈞
在站時間:2015年7月—2017年7月
現工作單位:華東理工大學社會工作系
聯系方式:xxg870530@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