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裹著濃到化不開的鐵銹膻氣,刀子似的從破口往管道里鉆。趙虎癱在管子口冰涼的金屬邊上,半邊身子燒穿了似的燙,另外半邊浸冰窖里涼。爐子那玩意死死塞在他臂彎里,燙得皮肉滋滋冒煙,爐壁殼子上炸開的裂痕縫里滋著點暗紅光,活像塞了口要捂炸膛的爛火爐在他肉里。
“……呃……”一口血混著爛泥碴子從喉嚨眼頂上來,堵了嗓子。趙虎拿那條勉強沒廢的右手死命掐緊爐壁裂口邊沿,五指隔著糊滿血泥的厚手套,摳進了熔煉殘留的細小縫隙里。他動不了,一扭脖子,后背上被熔兵殘渣燎爛的皮肉蹭在冰冷的鐵皮上,疼得眼前一黑。
管子里黑黢黢不見底。那股子下水道混著金屬涼透了的酸餿味,一股腦灌進來。前頭讓熔兵砸穿的那個洞口方向,一股子濃得頂人肺的腥膻氣涌過來,里頭還攪著股刺骨寒、帶鐵銹的味兒。
石磊在他腳邊上癱成塊爛肉。胸口那窟窿眼子里的氣兒出的多進的少,破風箱似的響。臉白得跟死魚肚子一樣,糊著血泥的獨眼皮耷拉著,半睜不睜。
“石頭……”趙虎那破聲跟拉破了鑼,喊不動。他右手手指死命摳在爐子殼子上,指甲蓋都劈了,硬拖著那沉甸甸的鐵疙瘩,連帶著自己爛了半邊的身子,往管子里頭磨。后背下頭墊著的碎渣子跟骨頭摩擦出讓人牙酸的聲音。
一步。兩步。背上爐子滾燙,死沉。腰眼那兒被豁開的創口每次磨地都扯開更大的血口子。趙虎喉嚨里發出憋氣的嘶嘶聲,血沫子順著嘴邊往下淌。
管子深處的滴嗒聲隱隱約約又飄來了。跟破墻漏風似的陰嗖。
嗡。
臂彎里那爐子突然震了一下。爐壁上那些裂口縫里殘存的暗紅熔紋閃了閃。一股子說燙不燙的熱氣從縫隙里噴出來,撲了趙虎一臉。爐體表殼上,沾著的、已經凝固發黑的泥污被烘起了幾縷青煙,裹著趙虎傷口的血腥氣鉆進鼻腔。
這熱乎勁兒激得趙虎那條破敗的右胳膊猛地一震!麻木的筋肉跟被通了電一樣抽緊!胳膊肘子上那點還連著的筋繃得鐵直,帶著那股子熬透了的力氣,硬把爐子往上托了點!
“……操……”趙虎牙縫里擠出字,脖子梗著,拖著爛腿和爐子往前拱!
管壁滑溜冰涼。爐壁裂口里滲出來的東西帶著股熔煉后的鐵水淬冷后的硬腥味,混著趙虎肩窩不斷淌下的血,在管子鐵皮上劃出道暗紅濃稠的印子。
滴嗒…嗒…
那聲音更清晰了,帶點回響,好像前面就是口盛滿鐵銹水的破缸。空氣里那股子陳年老鐵灰被浸透了的腐朽霉味更頂人。
趙虎感覺肺子里糊滿了冰鐵渣子,又冷又沉。后背爐殼子的熱度像要往骨頭縫里烙。兩條腿打擺子,眼前黑的紅的冒點星子。
也就在這氣力快耗空的當口——
噗呲——!!!
一股子裹著濃腥臭的鐵灰色渾濁泥漿,混著無數細小的、冒著綠熒熒死光的腐熟根須殘渣,猛地從管子前頭的岔口處噴了出來!劈頭蓋臉朝著拱過來的趙虎和爐子澆下來!
不是菌絲!更像是沉積在七號爐管底幾百年沒洗的過濾淤渣炸了膛!
“呃!”趙虎整張臉被又稠又重的腥膻泥糊滿!眼睛糊死!連帶著臂彎里死死箍著的爐子也被這泥浪打得猛地一晃!爐體表面那些暗紅縫隙瞬間被淤泥糊實!
滴嗒聲驟然變成了密集的敲擊音!如同無數鐵指骨砸在鼓脹的朽木上!泥漿中裹著的腐根殘渣如同被喚醒的死蛆,瘋狂往他裸露的皮膚傷口里鉆!
更要命的是!這些淤泥中那股子沉淀的、陰冷粘稠的源能,如同嗅到了腥味的螞蟥,沿著爐體表面的縫隙就瘋狂往里滲!
嗡!!!
爐心深處那點殘存搖曳的赤金火精被這淤泥寒流猛地澆透!暴怒的熔紋熾光瞬間被壓制下去!爐壁外殼肉眼可見地蒙上了一層陰冷的鐵灰色!其深處流轉的熔紋如同被冰封,艱難搏動!爐內溫度急劇下降!剛剛被爐溫熱浪鎮住傷口的趙虎,左臂肩窩被爐體抵住的皮肉下傳來冰針刺骨的劇痛!
那些鉆入趙虎傷口的腐熟殘根如同復活了一般,瘋狂吸食他的血肉熱量!右臂那條繃直的筋脈深處傳來更加兇猛的冰麻吞噬感!
“……石頭!!”趙虎破音的嘶吼帶著驚恐!這淤泥里的鬼東西連石磊的腿腳都要一起吞進去!
趙虎糊滿泥的眼根本看不見!但背上石磊那微弱的顫動消失了!像一截徹底凍透的木頭!
砰!!!
一股近乎自毀的、源自瀕死野狼掙扎的反撲之力猛地從趙虎那殘破軀體里炸開!被淤泥覆蓋的右臂筋肉墳起!那只死摳著爐壁裂縫、已被根須鉆透指甲的右手猛地發力!不再是拖動!而是——
抱死!
他整個身體如同被無形鐵鎖鎖住那口冰冷下去的爐子!拖著爐子的身子死死往后一蹭!用盡最后的氣力!脊梁骨帶著血蹭過冰冷的管壁,朝著一旁岔道里凹進去更深、淤泥尚未完全覆蓋的一個狹窄鐵架空間死命倒去!
噗通!
他整個人帶著爐子砸在堆積著厚厚銹粉的鐵架角落里!爐體表面糊著的腥膻淤泥被這撞擊震落不少!趙虎那條僅存的右臂死命將爐子擋在身側!用自己的后背和半殘的左臂將倒地的石磊死死壓在銹堆里,遮住那條廢腿!
噗嗤嗤……
無數細密的腐熟根須瞬間扎穿他后背糊滿淤泥的皮肉!冰麻的刺骨感如同萬根冰針同時貫穿!左臂斷裂處暴露的筋腱被更多根須纏繞、吮吸!劇痛混合著生命被抽離的恐怖讓他牙關迸裂!
也就在這生死剎那!
那口被護在角落、撞落了厚厚淤殼的爐子!其爐壁表層剛剛被震裂剝落的淤泥下方……一條更加深邃、貫穿爐體、邊緣依舊流淌著點點赤金熔流的舊豁口暴露出來!那豁口深處!一點微弱到極致、卻屬于爐芯赤金火精的“爐光”,被趙虎臂彎里擠壓的熱度和他即將被根須吞噬的滾燙血氣所激——
嗡!!!
爐光爆出一絲細不可見的金芒!
嗡!!!
趙虎抱著爐子的那條血水浸透的臂彎猛地傳過一陣滾燙的、仿佛要被焚化的劇痛!如同燒紅的鐵鏈烙印在骨頭上!
這股焚身劇痛在爐光被引爆、金芒乍起的同時,猛地沖垮了他被冰麻吞噬的麻木意識!一股純粹由求生本能催動的、帶著血肉燃燒氣味的狂躁力量轟然從他心肺深處炸開!
“呃啊——!!!”趙虎喉嚨爆發出拉斷了弦的嘶嚎!上半身殘破的筋肉鐵塊般繃起!護著爐子的右臂如同通了高壓電、即將斷線的破索子,帶著前所未有的蠻力死命向自己懷里一蜷!他整個后背狠狠砸在鐵架后面那層布滿銹坑的冷壁上!那口冰冷下去的爐子隨著這拉扯,爐壁那舊豁口狠狠在鐵架邊緣棱角上一撞——
咣當!咔嚓!
刺耳的刮擦爆響!爐壁豁口邊緣被鐵架棱角硬生生剮下一片布滿暗紅熔紋的、巴掌大小的厚硬爐殼碎片!
爐殼碎片掉在兩人之間的銹泥坑里,發出一聲悶響。
與此同時!
噗嗤嗤嗤!
那些扎在趙虎后背、左臂、甚至試圖纏繞爐體底部的腐熟根須!在趙虎那亡命后撞的力量和他臂彎里驟升的滾燙溫度下!如同被投入硫酸池的蛞蝓!瞬間劇烈地扭曲、萎縮、化作一灘灘腥臭的灰泥流淌下來!
危機暫時退卻,但趙虎半條命都被抽空了。
他靠著冰冷的管壁,右手搭在爐子上,指甲都摳劈了,半張臉在爐壁上蹭出的印子混著血和銹泥。那爐殼掉下來的豁口露著,底下一團團卷著的紅光在那暗殼縫里卷成漩渦,一下一下跟著趙虎胸口那塊塌了的板子一個節奏在震,震得他氣都喘不勻實。
背上被爛根須子扎爛的皮肉,血混著黑泥的膿湯子滴答,每一下都帶著骨頭芯子里被小針扎的麻癢勁。趙虎呼出的氣都是銹膻味里摻著皮肉燒糊的油腥氣。他眼皮子死沉,只能拿那只糊滿血泥的獨眼往上翻,在爐子殼子那點暗紅光下面硬撐出條縫。
石磊那條爛腿搭在他那半拉身子下頭,早沒了動靜。臉埋在他腰側的銹泥堆里,露出來的那半邊下巴頦子上的皮都讓爛泥泡發了白,唯一那只能睜開的眼珠子也蒙上了一層灰霧,不知道還回不回得來氣。
管子更深的地方,滴嗒滴嗒的聲音響得跟催命鼓似的,每一下都敲在趙虎那顆快不跳的心包子上。
“呃…嗯…”石磊喉嚨里抽了下,破氣音混著血沫子,細得就剩氣絲。
爐殼子豁口底下那片卷著的紅光漩渦猛地縮了一下,卷得更緊了點,漩得里頭暗得發黑。趙虎搭在爐子上的手指頭跟著抽了抽,沒摳住。爐壁上那點紅光撲閃了兩下,暗得就剩點灰燼里頭沒燒透的死星子。
“……”趙虎嘴唇哆嗦著,沒聲,牙根子咬得崩血。他拿肩膀死命頂住背后那層冰涼的鐵管壁,撐著自己那快碎了的腔子,把那爐子死命往自己癱在泥堆里的石磊那邊歪、再歪…硬拖著那口死沉鐵疙瘩往下沉。爐子底下那點滾燙的印子,貼上石磊那條冰坨子腿。
滋……
一股又輕又細的白氣從石磊糊滿了冷泥的破褲腿子上冒出來。貼著的爐殼子邊上,那點子暗紅漩渦卷的幅度真就大了點。
有門?這爐子殼底下這點破爛紅光……還能當火盆使?
“……走…”趙虎喉嚨里滾著破音,眼睛直勾勾盯著爐子貼石磊腿上那地方被烤出來的一點濕印子。他靠著管壁,爛右手扒著鐵管子邊上突出來的一塊銹鐵鉤子,硬是靠扒著那鐵疙瘩,把自己那條折了半的爛腿往上提溜了寸把。
他肩膀頂著爐子,那鐵鉤子嵌進鐵管壁的槽子里,猛向后一拽!爛腿拖著爐子硬是往前頂了幾寸!爐底殼在銹粉堆里拖出條油黑的印子,混著點爐壁滲出來的暗紅渣子。
這鐵鉤子是他硬扒拉出來的生路。
趙虎扒緊那銹鐵鉤子,每一次往下磨蹭都像是耗著命里最后一口殘渣換來的寸進。爐子殼底下那點紅光漩得越來越慢,像是灌滿了淤泥的爐膛子,最后那點火光眼看就要捂死了。
“……哧……!”石磊喉管里又擠出一聲氣音,這聲音跟破竹管子在風里刮似的帶點抽抽。
那漩渦紅光猛地擰了半圈,那點暗紅色愣是亮出了一道毛刺似的金邊!
趙虎那條托著爐底的爛手肘讓這一抖帶的滑了下,爐壁邊緣猛地刮過他臂彎糊爛的皮肉!
滋啦——!
一股燙得鉆心、帶著鐵銹腥膻的劇痛順著胳膊直沖腦髓!趙虎爛泥巴似的喉管里硬是炸出半截嘶吼:“呃啊——!!!”
這劇痛如同滾油潑上了凍結的神經!一股源于筋肉燒灼炸裂的本能力量轟然撞進那點僅存的昏沉意識!趙虎那條爛掉的右臂如同被通了過載的電纜,瞬間繃直,每一根抽搐的筋絡都帶著垂死蠻牛般的沖勁,硬頂著爐子往前一撞!
爐殼豁口狠狠撞在前面一片覆滿油泥、凹凸不平的鐵管壁上!
咣當!咔嚓!
爐殼又刮掉一片厚渣!同時!
一股極其微弱卻難以抗拒的震顫感順著這接觸點猛地沿著趙虎那條燒傷劇痛的手臂神經,狠狠扎進了他半燒穿的腦漿深處!
這股震顫……帶著指向!
他染血的瞳孔死盯著豁口處被撞落銹片露出的鐵管壁內襯——那里,幾道深深蝕刻、幾乎要與金屬銹跡融為一體的、帶著箭頭的能量槽刻痕豁然顯現!箭頭紋路隱晦地在銹鐵中掙扎延伸,在冰冷的管道內壁勾勒出斷續的光跡。一股微弱卻清晰的指向震感順著他壓住爐壁的掌骨燒灼進神經深處——
下方!更深!斜切管道!
“……操……”趙虎喉頭滾著血沫,破鑼似的笑聲混著抽氣聲在死寂管道里格外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