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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此情無計可消除

  • 云中歌2:浮生夢
  • 桐華
  • 7976字
  • 2018-12-18 15:42:14

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從未央宮駛出。

車內(nèi)坐著漢朝皇后——上官小妹。

上官小妹不到六歲就進宮,這是她第一次走出長安城里的重重宮殿。

她從小就被教導(dǎo)一舉一動都要符合皇后的身份,要溫婉端莊華貴,要笑容親切,卻又不能笑得太過。可是現(xiàn)在,她無法克制自己的興奮,忍不住地咧著嘴笑。

皇帝大哥竟然派人來接她去溫泉宮,她就要見到他了。

雖然身在后宮,可她隱約明白祖父、外祖父和皇帝之間的矛盾。

她知道自己是祖父和外祖父強塞給皇帝的,她甚至能從皇帝周圍太監(jiān)的眼睛中看到厭惡和提防。可是最該討厭她的皇帝卻從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冷語,甚至還吩咐于安要保護她的安全。

他總是隔著一段距離,似乎沒有任何溫度地淡淡看著她。他從不走近她,她也從不敢走近他,可她能感受到他疏離淡然下的理解。

在整個皇宮中,也許只有他明白她的痛苦,明白她也痛恨皇后這個位置,她所渴望的哪里是什么母儀天下?她甚至想,如果不是因為皇后這個位置,當(dāng)她只喚他“大哥”,而非“皇帝大哥”時,他會待她不同。

祖父死后,宮里的人一邊幸災(zāi)樂禍于上官氏的覆滅,一邊又因為外祖父霍光,對她更加畏懼。她知道自己在他們的心中,未免涼薄。

她對外祖父十分親昵,親昵到似乎完全忘記了祖父、父親、母親、兄弟因何而死。

可這難道不正是在皇家生存的法則嗎?要學(xué)會忘記,學(xué)會假裝一切都十分正常。

何況她相信,霍氏的結(jié)局一定不會比上官氏好,她一定要活著,活著等待那一天的來臨,她要親眼看見霍氏的結(jié)局。

當(dāng)她能光明正大地祭拜父母時,她會細(xì)細(xì)描述給他們聽,讓他們黃泉之下安心。

上官小妹一直從簾子縫里向外看,當(dāng)看到車輿未沿著主山道向上,直去溫泉宮,反拐到側(cè)路上,忙挑起簾子問:“怎么回事?不是去見陛下嗎?”

太監(jiān)七喜聲音平平地回道:“陛下在山中的一處別院。”

上官小妹不解,這些別院應(yīng)該是給侍衛(wèi)或者太監(jiān)住的地方,皇帝怎么住這里?但知道這些太監(jiān)不會給她任何關(guān)于劉弗陵的消息,只能放下簾子。

幾重不大不小的院落,沒有富麗堂皇,卻清幽雅致,很像她起先在路旁看到的普通民居。

上官小妹突然覺得自己的一身華服、時興發(fā)髻都十分不妥當(dāng)。出門前,花費了大功夫,精心修飾了很久,可在這里,她只覺得格格不入。

七喜領(lǐng)著她走到后園,指了指前面的屋子,對上官小妹說:“皇后娘娘,陛下就在里面,奴才就領(lǐng)路到這兒了。”說完,行了個禮,未等上官小妹發(fā)話,就自走了。

上官小妹舉目望去:幾樹白梅開得正好,疏落間離,橫于窗前。一男一女臨窗而坐,執(zhí)子對弈。其時,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灑在窗前,輕薄如蟬翼的光暈流動中,梅影扶疏,人影婉約,仿如畫境。

上官小妹不能舉步,怔怔看了許久,直到于安在她身前輕輕咳嗽了幾聲,她才驚醒。

于安向她行禮,她忙讓于安起身,終是沒有沉住氣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于安笑著說:“陛下命人接娘娘來,就是想讓云姑娘見一下娘娘。”

于安沒有用“拜見”二字,而且說的是讓云姑娘見一下她,而非她這個皇后見一下云姑娘。于安早已是宮中的精怪,他絕不可能因為一時口誤而如此僭越。

上官小妹心中劇震,盯向于安。

于安雖微微低了頭,卻沒有回避上官小妹的視線,滿臉帶著笑意。

上官小妹點了點頭,“多謝于總管提點,本宮明白了。”

上官小妹進屋后,欲向劉弗陵行禮,劉弗陵招手讓她過去,指著她想要說話,卻看著他對面的女子,躊躇不能出口。

上官小妹的心又往下沉了沉,以皇帝之尊,竟然連介紹她的身份都會如此為難。

云歌看到一個華妝打扮的小姑娘進來,隨口問劉弗陵:“你有客人?”

看到劉弗陵的神色,再仔細(xì)看了眼小姑娘的裝扮,約莫十二三歲的年紀(jì),心中驀然明白,強笑了笑,起身向上官小妹行禮,“民女云歌見過皇后娘娘。”

劉弗陵握住了云歌的胳膊,沒有讓她的禮行下去,“小妹不到六歲,就搬到宮里來住,我待她如妹,你不用對她多禮……”

上官小妹嬌笑著拍手,“皇帝大哥派人來接我玩,我還想著,不就是一座山,比長安城多了些樹,能有什么好玩的?沒想到有這么漂亮的一個姐姐。姐姐可別和那些人學(xué),明明個子比我高,可總喜歡把自己弄得矮半截,讓我都不好意思和她們多說話,也不知道我有多悶!”

小妹本就個子嬌小,此時語態(tài)天真,一臉欣喜,更顯人小,四分頑皮六分可愛,將三人的尷尬化解了不少。

云歌知道劉弗陵怕她總想著離開,所以直接讓小妹來,向她表明心跡。其實她不是不理解,于安言里言外、明示暗示說了不少當(dāng)年的事情。她知道他當(dāng)年處境艱難,明白他的無能為力,也很清楚這么多年來,他一個女人都沒有,所以年近二十一歲,都還沒有子嗣。可每當(dāng)她想到他是皇帝,還有一個皇后時,卻總會覺得心里很怪。

云歌見小妹一直站著,向她指了指自己剛坐過的地方,“皇后,請坐。”

小妹瞟了眼劉弗陵,笑著坐下。即使六歲那年加封皇后大禮時,他也沒有坐到過她的身側(cè),這竟然是第一次她和他對面而坐。

小妹對云歌說:“我叫上官小妹,云姐姐可以叫我小妹。”

劉弗陵向小妹點頭笑了下,上官小妹心中有辨不清的滋味,只茫然地想,原來他除了清淡的表情,也是會笑的。

劉弗陵想把站在榻側(cè)的云歌拉坐到自己身側(cè),云歌掙著想躲開。一向順?biāo)囊獾膭⒏チ赀@次卻無論如何不肯順著她,硬是不許她站在下首,非要她坐到自己身旁。一個拉,一個躲,兩人都十分固執(zhí),拉扯間,云歌的身子歪歪扭扭地晃蕩。

兩人正較勁,云歌看到小妹眼睛忽閃忽閃地盯著他們,頓覺不好意思,只能順著劉弗陵的力道,坐到了他身側(cè)。

劉弗陵對小妹說:“你來得正好,今日你云姐姐下棋下輸了,過會兒要下廚做菜。她的手藝,你吃過后,只怕就不會再想吃宮里的飯菜了。”

云歌不滿:“做菜就做菜,干嗎說我輸棋?都沒有下完,勝負(fù)還難定呢!”

小妹看向棋盤,棋才剛到中盤,說輸贏是有些過早,可從現(xiàn)在的棋局,推斷起先的落子,可以看出黑子在好幾處都故意露了破綻給白子,顯然是想讓白子贏,白子卻因為心不夠狠,總是錯失良機。白子、黑子實力相差太遠(yuǎn),的確不用再下,也知道最后結(jié)果。

云歌看小妹低頭盯著棋盤看,“看樣子小妹的棋力不俗呢!從已落的棋子推斷前面的落子格局比預(yù)測以后的落子更難。”

小妹忙抬起頭笑:“在宮里學(xué)過一些,不過用來消磨時光的,并不真懂。陛下,的確如云姐姐所言,這棋才到中盤,說輸贏太早了。”

劉弗陵側(cè)頭凝視著云歌,溫和地問:“要繼續(xù)下完嗎?”

云歌搖搖頭:“不想玩了。”偷眼瞅到小妹正看向窗外的梅花,小聲說:“我知道是你贏,你想吃什么?聽于安說你喜歡吃魚,你喜歡吃什么味道的魚?我做給你。”

劉弗陵想了一瞬,也是低聲說:“我想吃‘思君令人老’。”

云歌臉紅,“這是什么菜?我不會做。”說著就出了屋子。

沒想到,劉弗陵也跟了出來,陪著她向廚房行去,“你都做給別人吃過了,怎么不肯做給我吃?”

云歌愣了下,才想起公主府的事情,心中震蕩,“你吃過了?你全都猜對了?那個重賞是你封給我的?”

劉弗陵含笑點頭。

云歌突然間覺得無限心酸,劉弗陵眼中也有同樣的神情。

他們究竟是無緣,還是有緣?若說無緣,她的心意,他都懂,他的心意,她也都懂。他和她,雖一個偏靜,一個偏動,卻喜好相同,心性也相近;若說有緣,她和他卻無數(shù)次陰差陽錯。現(xiàn)在更因為他的身份,生生地隔出了一條天塹。

劉弗陵明白云歌心中所想,說道:“以前的事情是無可奈何,以后的事情,我們自己決定。”

云歌低下了頭,以后的事情?

劉弗陵嘆了一口氣,他的身份帶給云歌的困擾太大,而他只能選擇強留住她。他是在賭博,賭他可以用一年時間留住云歌的心。可是他真的能嗎?

一年的時光說短很短,說長卻也很長,總不能日日愁云慘淡。何況她總歸是要離開的,更應(yīng)該珍惜相聚的日子。云歌抬頭而笑,語氣輕快地說:“我還有一件事情沒和你算賬,等冰化了,定要把你推到冷水里泡幾個時辰。”

劉弗陵莫名其妙,“什么賬?”

想到當(dāng)日霍府,兩人一個橋上,一個橋下,云歌九分心酸,一分好笑:“以后想算賬時,再告訴你。”

時間一晃而過,從云歌受傷到現(xiàn)在,劉弗陵在溫泉宮已住了小半年。

此事不能說未有先例,劉徹晚年就經(jīng)年累月地住在溫泉宮,可劉弗陵正值盛年,多少顯得有些反常。而且年關(guān)將近,他還要主持慶典、祭拜天地,祈求來年五谷豐登、國泰民安,所以只能回長安。

本想把云歌留在驪山,可想著眾人遲早會知道,那遲就不如早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有把握,一年后云歌是否會愿意留下,而他們兩人分別的時間已太長。久別重逢,他實在不愿意別離,所以哄著云歌跟他回了長安。

云歌隨劉弗陵回宮,如何安置云歌讓于安十分犯愁。

未央宮中,除皇帝起居的宣室殿外,后宮諸殿中,椒房殿最合他心意,不過上官皇后在住。別的殿要么太遠(yuǎn),要么太簡陋,要么太不安全。

于安想來想去,偌大的漢朝皇宮,先皇時期曾住過佳麗三千的宮殿竟然沒有一處能讓云歌住。

正在犯愁,劉弗陵已拿定主意,命他在宣室殿給云歌安排住處。

于安雖覺得十分不合禮儀,但這是目前最安全、最妥當(dāng)?shù)淖龇ǎ僬f劉弗陵都已經(jīng)決定,于安只能睜著眼睛說瞎話,說云歌是宣室殿的宮女。

只是一個簡單的回宮,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卻讓整個朝堂都震動。

皇帝年齡不小,卻膝下猶空。皇子是所有人都關(guān)注的事情,這牽扯到未來幾十年朝堂權(quán)力的格局,是一盤新棋重新落棋的時機。但劉弗陵一直對女色很冷淡,沒有選過妃嬪,沒有臨幸過任何宮女,再加上霍氏和上官氏的威懾,眾人的心也就淡了,安心等著劉弗陵和上官皇后圓房,等著有霍氏和上官氏血脈的皇子出生。

可事情在等待中又漸漸有了轉(zhuǎn)機。

按說女子十一二歲就可以圓房,卻遲遲未和上官皇后圓房,百官已經(jīng)悄悄議論了很久,琢磨著皇帝對上官氏和霍氏究竟是個什么態(tài)度。眾人還沒有琢磨清楚,一夕之間,上官家滅族,唯剩流著一半霍氏血液的皇后上官小妹。

霍光獨攬大權(quán)后,對外孫女小妹十分寬厚,小妹也和霍光很親昵,霍光幾次暗示劉弗陵是時候考慮子嗣,劉弗陵卻仍然未和上官小妹圓房。

如今劉弗陵突然帶一個女子入宮,眾人的心思不免活絡(luò)起來,想著雖然現(xiàn)在霍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將來誰家榮耀還是未定之?dāng)?shù)。只是目前霍光大權(quán)在握,眾人也不敢輕易得罪,遂抱著看好戲的心態(tài),等著看霍光如何反應(yīng),等著看那個女子是什么結(jié)果。

于安怕云歌初到陌生的地方,住得不開心,特意給她安排了一個熟人照顧她起居。

云歌看到太監(jiān)富裕時,兩人都是又吃驚,又開心。

所謂“患難見人心”。當(dāng)日,富裕在廣陵王桀犬的利齒下,拼死保護云歌和許平君,云歌一直感記在心。而云歌面對兇狠桀犬的那句“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也讓富裕一直銘記在心。

富裕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奴才命,不過是一件隨時可以用壞丟棄的玩意兒,不值錢!甚至不如公主府里養(yǎng)的珍禽異獸。那些珍禽異獸若有個閃失,他們都是要抵命的。

那是第一次,他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會把他當(dāng)作一個正常的人。

人人都以為他是因為對公主的忠心,在桀犬即將咬到云歌時,用自己的身軀拼死護住了云歌,卻不知道他只是因為云姐姐和許姐姐把他看作了一個“人”。

她們兩人在危險面前,沒有把他當(dāng)玩意兒一樣丟掉,而是把他的性命看得和自己的一樣重要。他只是要用“人”的尊嚴(yán)和良心回報她們的高看。

富裕不懂什么“士為知己者死”的大道理,可在他卑微的靈魂中有著人最簡單、也最寶貴的良心。

那次“立功”后,公主感于他的“忠心”,特意將他推薦到了宮中,算是對他的嘉獎,并且叮囑他盡心做,在公主府的支持下,日后做一個掌事太監(jiān)都很有可能。

富裕心中很明白公主的“嘉獎”,公主需要忠心的人在宮里替她查探事情,傳遞消息。但不管公主是否是真正嘉獎他,他依舊很感激公主的安排,因為如果沒有公主的安排,他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死了。

在上官桀、桑弘羊的謀反案中,公主府中服侍公主的太監(jiān)、宮女全被賜死,他因為早被送入宮中,僥幸躲過了一劫。

因為他不是于公公培養(yǎng)的親信,公主的勢力又已煙消云散,富裕在宮中并不受重用,只在一個小殿里打著雜。前兩日于公公命人來吩咐他收拾干凈,穿戴整齊,隨時準(zhǔn)備到宣室殿聽候吩咐,他還納悶,到宣室殿前當(dāng)差可是宮內(nèi)所有太監(jiān)、宮女的夢想,于公公怎么會突然把這么好的差事給他?不會另有玄機吧?

今日來時,富裕心里忐忑不安,七上八下,不料卻看到了竹姐姐,又知道以后要服侍的人就是竹姐姐,富裕的心不但落到實處,還覺得老天是不是太厚待他了?晚上回去要給老天好好磕幾個頭。

云歌剛進宮,一切都正新鮮,在富裕和抹茶的陪伴下,云歌覺得皇宮也不是那么可怕,反而十分有趣。不說別的,就各個宮殿的布置都夠她賞玩很久。

溫室殿以椒和泥涂抹墻壁,整個墻壁溫暖芳香。柱子用的是香桂,榻前放的是火齊屏風(fēng),掛的是鴻羽帳,讓人入室就覺溫暖,不愧“溫室”之名。

清涼殿用寒玉鋪地,畫石為床,紫琉璃做帳,室內(nèi)陳設(shè)都是水晶所制,果然“中夏含霜,夏居清涼”。

……

一個個宮殿玩下來,云歌最喜歡消磨時光的地方除了宣室殿,就是天祿閣和石渠閣,天祿閣是“藏秘書,處賢才”之地,石渠閣是“藏入關(guān)所得秦之書籍”之地。

劉弗陵在前殿接見百官、處理政事時,云歌常常在天祿閣和石渠閣內(nèi)消磨整天。

今日,好幾位大臣都請求單獨見皇帝,溫室殿內(nèi)是剛送走一位,又迎來一位。

目送霍光走出殿門,劉弗陵微有些倦意,于安忙吩咐殿外的田千秋先候著,讓劉弗陵休息一會兒。

劉弗陵喝了一口釅茶,眼中帶了幾分暖意,“云歌在哪里?”

于安給熏爐續(xù)了一把玉髓香,笑著回道:“在天祿閣。”

七喜忙笑著說:“云姑娘真是好學(xué),奴才從沒有見過這么喜歡做學(xué)問的閨秀,真正一位才女,和陛下……”

于安瞅了七喜一眼,七喜立即閉嘴,心中卻是困惑,挖空心思讓陛下高興,這不是師傅教的嗎?不是做奴才的本分嗎?難道他說錯了?惶惶不安地觀察著劉弗陵的臉色,雖然沒有笑意,但很溫和,想來沒什么大錯,方放了半顆心。

做學(xué)問?劉弗陵想著云歌整天翻來翻去看的東西,腦袋就疼。

她自從知道宮內(nèi)藏著“秘書”“秘史”之后,立即興趣大發(fā),她自己看不說,回來后還要和他探討。

“秦始皇究竟是不是呂不韋的兒子?”

“趙姬是喜歡秦王多一些,還是呂不韋多一些?”

“黃帝和炎女究竟什么關(guān)系,炎女和蚩尤又是什么關(guān)系?炎女為什么不幫蚩尤,要幫黃帝?若炎女真是黃帝的女兒,她立了大功后,為什么黃帝未嘉獎她,反倒把她囚禁了?你覺得炎女會不會恨黃帝?”

一朝朝腥風(fēng)血雨的改朝換代、爭霸天下,到了她那里,全都變成了小兒女的情懷。

不知道她這會兒又在看什么?

劉弗陵出了會兒神,剛才因霍光而生的疲憊不知不覺中淡去,正想命于安宣田千秋覲見,突然有太監(jiān)在簾外探了下腦袋,于安出去了一瞬,回來時陰沉著臉向劉弗陵低低回稟。

劉弗陵聽完后,沉默了一瞬,淡淡說:“宣田千秋進來吧!”

于安一怔,陛下這是不管的意思嗎?低頭應(yīng)道:“奴才遵旨。”

云歌正在看一冊記錄公子扶蘇起居、游歷的書,其中還收錄了一些扶蘇公子的詩文,云歌讀得思緒幽然。

想公子明月前世,流水今生,最終卻是自刎于天下的結(jié)局,不禁長嘆:“公子山中人兮,皇家誤君!”

忽覺得身后站著一人,她未語先笑:“你忙完了?快幫我看看這首詩何解,像是公子的情詩呢!不知是寫給何家女子……”

回頭時,對上的卻是孟玨帶著質(zhì)問和不能相信的冰冷視線,“真是你!”

云歌的笑凍結(jié)在臉上,身子也是一縮。

別后半載,他看著清減了不少,也許因為瘦了,眉目間少了幾分往日的溫潤,多了幾分棱角分明的冷厲。

云歌定定看著他,身子一動不能動,也一句話說不出來,只有心口如被針扎,不徐不緩,只是一下一下,慢慢卻狠狠地戳進去。那傷口看不見血,甚至連痕跡都難覓,可里面是潰爛的疼,胸肺也被帶得隱隱疼起來,突然就俯著身子,開始咳嗽。

因為一直調(diào)理得當(dāng),她很久沒有如此劇烈咳嗽過,但這一通咳嗽卻讓她清醒過來,一面咳嗽,一面起身要走。

不過剛行了兩步,身子被孟玨一拽,帶進了他懷中,他一手在她背部各個穴位游走,一手握著她的一只手,察看她脈象。

一會兒后,孟玨的面色緩和了幾分,眼中藏著深深的自責(zé),“我不知道你竟受了這么多苦楚。我現(xiàn)在接你回去,總會想出法子治好你的病。”

孟玨的手法很管用,云歌的咳嗽漸低,胸中好過了不少,但還有些身軟,她伸手想推開孟玨,卻沒有任何力道。

孟玨伸指描摹著她的臉頰,“病已已經(jīng)做了父親,平君生了個兒子,你不想去看看嗎?”

云歌所有的動作都停住,過了會兒,她恍惚地微笑:“那很好。”

孟玨笑說:“我這個未來的姑父已經(jīng)封了孩子滿月錢,你這個做姑姑的卻還沒有任何表示。”

云歌苦笑:“孟玨,我是我,你是你。你的簪子我已經(jīng)還給你了,不管你娶霍家小姐,還是王家小姐,都和我沒有關(guān)系。”

孟玨溫和地說:“云歌,雖然那段日子出入霍府有些頻繁,有不少流言,但我從沒有打算娶霍成君,也從沒有對霍成君說過我要娶她。”

云歌冷笑:“對呀!你沒有打算娶!那是誰與她摟摟抱抱?是誰和她那么親昵?如果你沒有打算娶她,還如此對她,比你想娶她更令人齒冷。是不是每個女子在你心中都只有可利用、不可利用之分?”

孟玨未料到云歌親眼看見過他和霍成君在一起,臉色變得蒼白,“云歌,我有我不得已的原因。”

云歌說:“孟玨,你和我看重的東西不一樣,行事也不一樣。你去追尋你想要的東西,我們之間……之間就當(dāng)什么都沒……”

孟玨驀然用力抬起云歌的下巴,在她的唇上咬了下,阻止了云歌想說的話,“云歌,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卻從不是背誓之人,我很少許諾言,但我既然對你許過諾言,就絕不會違背,我會娶你,你就是我想要的。”

云歌的下巴被他掐得硬生生地疼,“你想要的太多,可人只有兩只手。霍成君現(xiàn)在對你更有用,而我……我的利用價值沒有多少了。”

孟玨愣住,“誰告訴你我在利用你?”

“我見過侯伯伯了,他說你該叫我?guī)熃恪!痹聘枞栽诿銖姷匦Γ曇魠s帶著哭腔,“我雖有些笨,畢竟不是傻子!初入長安,是誰偷了我的荷包?一曲高潔的《采薇》底下有多少陰暗的心思?那個金銀花簪子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長安城的千萬財富?我不知道我父母和你義父有多深的淵源,可他們多年不見,仍對故人情重的寶貴恩義,卻成了你手中可以隨意利用的廉價東西。風(fēng)叔叔和你義父想來都不愿涉足漢朝權(quán)力爭斗,你和他們卻不一樣,他們根本不放心把那么多錢財交給你,所以我成了你棋盤上的一枚棋子。現(xiàn)在你至少已經(jīng)如了一半的意,風(fēng)叔叔已經(jīng)將漢朝內(nèi)的所有產(chǎn)業(yè)都交給你了,有錢財鋪路,再加上霍府的權(quán)勢,你不管想要什么都可以大展手腳,還請閣下不要再急著謀奪你義父在西域的產(chǎn)業(yè),不要讓你義父傷心,也順便放過我。”

孟玨身子僵硬,無法出言解釋,因為這些全是事實!

他目光沉沉地凝視著云歌,眼睛如寶石般美麗、璀璨,匯聚的卻是荒漠般的悲涼、蒼茫。

他的目光讓云歌胸口疼痛,又想咳嗽,她緊緊摁住自己的胸口,像是把所有的情緒都死死地摁進去。

云歌抽手想走,孟玨卻緊握著她的手腕,不肯松開。

她一個指頭、一個指頭,慢慢卻堅決地掰開了孟玨的手。孟玨眼中流轉(zhuǎn)著隱隱的請求,云歌卻只看到濃重的墨黑。

還剩一根指頭時,她猛地一抽手,急急逃離了他。

出閣樓時,看到陪伴她的抹茶和富裕都昏迷不醒,難怪他可以靜靜站在她身后。

云歌心驚,孟玨竟然膽大狂妄至此,這里可是皇宮!

溫室殿外已經(jīng)沒有等候的臣子,往常這時,劉弗陵會移駕到天祿閣或者石渠閣,去接云歌。可今日,他只是命于安把奏章拿了出來,開始批閱奏章。

于安雖知道暗處有人守護,只要云歌出聲叫人,就會有人出現(xiàn),不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心內(nèi)仍十二分著急。

本該最著急的人倒是氣定神閑。

于安心嘆,難怪都說“皇帝不急,急死太監(jiān)”。不是太監(jiān)性子浮,而是皇帝的心思太深。不說別的,只一點就不妥,云歌身份雖還沒有過明,可也不能任由臣子去私會。

于安聽到遠(yuǎn)處細(xì)碎的腳步聲傳來,神色一松。

不一會兒,聽到小太監(jiān)在外面小聲說:“只陛下在。”

劉弗陵立即扔下了筆,眼中驟亮。

于安唇角抽了抽,想笑又忍住,原來陛下也不是那么鎮(zhèn)靜。

云歌小步跑著進來,臉頰緋紅,沒有理會于安在,就去握劉弗陵的手,仿似茫茫紅塵中,想握住一點心安,另一只手仍緊緊按在自己心口,像是要按住許多不該涌出來的東西。

她朝劉弗陵笑了笑,想要說話,還未張口,又開始咳嗽,掙得臉色蒼白中越發(fā)紅艷。劉弗陵看得心疼,忙說:“什么都不要說,我什么都明白。你既不想見他,我以后不會允許他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不要說話,慢慢呼氣,再吸氣……”

于安立即吩咐小太監(jiān)去傳張?zhí)t(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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