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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今夕何夕,見此邂逅

萬里荒漠,如火驕陽。

金子般燦爛的黃色,充盈在天地間。

刺眼陽光下點點反射的白光,那是動物的殘骸,或者人的尸骨。

樓蘭城外的白龍堆沙漠以龍卷風和變幻不定的地形聞名。

沒有熟悉的樓蘭向導引路,幾乎沒有任何機會能活著走出這片大漠。

連綿起伏的沙丘上,一行數十人正在死亡邊緣掙扎。

七天前,他們的樓蘭向導背叛了他們,利用一場突來的沙暴,趁亂扔下了這幫漢人。

這一行人,武功體力都不弱,但在殘酷的自然面前,卻如螻蟻一般渺小。

如果再尋不到水源,他們就會永久地留在這里,變成那森白骨架中的一部分。

趙破奴搖了搖水囊,這是最后的幾口水了。

他將水囊捧給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年。

少年的視線從他已經爆裂的唇上一掃而過,淡淡地說:“你喝了這幾口水。”

趙破奴剛要說話,少年又低聲補了句:“這是我的命令。”

眾人都只當少年是趙破奴的親戚,趙破奴借勘查西域的機會帶他出來歷練一番,只有趙破奴知道少年的命令意味著什么。

趙破奴拿回了水囊,卻沒有喝,把水囊別回了腰間。心中只有一個信念,他一定要把少年活著帶出沙漠,即使以他們所有人的鮮血為水。

“你出入沙漠多次,這么多人中只有你最熟悉沙漠,我們能否活下去的關鍵就是你,把水喝下去,維持住你的清醒頭腦,想法子帶我們走出沙漠。即使我們都要死,你也應該是最后一個。”少年雖然說著事關生死的話語,語氣卻好像事不關己。

在沙漠中徒步七日,在饑餓、干渴、死亡的煎熬下,不少人的意志早已垮掉,面上滿是灰敗的絕望,可這個不過十二三歲的少年,雖然也是嘴唇干裂,面容憔悴,神色卻是清冷淡然。

太陽毫不留情地炙烤著大地,炙烤著他們的身體。

他們的生命一點一滴地蒸發。

每一粒金黃的沙子都跳著死神的舞蹈,歡迎著他們的到來。

走在最前面的趙破奴忽地做了個停下的手勢,所有人都停住了腳步。

少年看到趙破奴側耳傾聽的樣子,也凝神去聽。

“叮咚、叮咚……”

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幾個人驚喜地大叫起來:“駝鈴聲!是駝鈴聲!”

從死亡的陰影中看到一線生的希望,這個好像還遠在天際的鈴鐺聲不啻是天籟之音。

少年卻依舊面色清冷,面臨死亡時,他沒有黯然絕望,有生的希望時,他也沒有喜悅興奮,透著一切都事不關己的淡漠。

趙破奴揮了揮手示意眾人安靜:“鈴聲有些古怪,如果是商旅的駱駝隊,聲音不應該這么單薄,聽著好像只有一峰駱駝,可有幾個人敢孤身穿行大漠?地處西域,來人是敵是友還不一定,提高警惕。”

“叮咚、叮咚……”

伴著駝鈴聲,大漠的盡頭,在火一般燃燒的金黃色中,冉冉飄起一團綠影。

七天未見綠色的人,頓生親切感,少年也不禁覺得干渴淡了幾分。

待近了時,眾人才看清一峰小小的雪白駱駝上側坐著一個小小的人,不過七八歲年紀,一身綠衫,笑靨如花。

眾人伸著脖子往后看,卻再見不到任何人。

一峰神俊異常的駱駝,一個精靈可愛的女孩,眾人只覺詭異,剎那間想起許多荒誕的西域傳說,雪山神女、荒漠妖女……

小女孩笑著向他們招了招手:“我娘讓我來帶你們出沙漠。”

趙破奴問:“你娘是誰?就你一個人嗎?”

小女孩詫異地說:“我娘就是我娘呀!怎么就我一個呢?”拍了拍駱駝,“我有鈴鐺,這是二哥送我的朋友。”指了指自己身后,“還有雪狼,娘吩咐她保護我。”

眾人這才發現小駱駝身后還隨著一頭渾身銀白的狼。

一頭狼卻讓眾人想到了矜持高貴的字眼。不怕狼的駱駝?不吃駱駝的狼?眾人驚詫未完。

“還有……”小女孩又從衣領內掏出一個小竹哨嗚嗚吹了兩聲,仰頭望著天上兩只隨哨聲落下的雕說:“還有小謙和小淘,這是爹爹給我找的朋友。”

兩只白雕還不大,但展翅間已露天空霸主的威嚴。

一只落在了駱駝背上,一只卻想落到狼頭上,狼警告地嗥叫了一聲,伸爪欲撲,雕兒悻悻地飛起,卻還不甘心地盤旋著。

小女孩笑說:“小淘,不要逗雪姐姐了,就在鈴鐺背上休息一下吧!”

眾人看得又是驚奇,又是好玩,也明白過來為何小女孩能找到他們。

趙破奴身子一震,心內驟然間翻江倒海,他一面細細打量著女孩,一面問:“你娘姓什么?你爹爹姓什么?你叫什么名字?你娘為何命你帶我們出沙漠?”

“哎呀!大叔叔,娘親就是娘親呀!我叫云歌,我娘說有位趙叔叔對她有恩,就讓我來領路了。你們走不走呢?還要兩天才能出沙漠呢!”

云歌側坐在駱駝上,說話時,兩只腳一蕩一蕩。

一雙蔥綠的鞋子,鞋面上各綴著一顆龍眼大的珍珠。一只鞋她倒是規規矩矩地穿著,一只鞋卻是半趿著,露著一截雪白的纖足,隨著她一蕩一蕩,在綠羅裙間若隱若現。

云歌看到少年望著她的腳看,因為還是天真爛漫的年齡,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意思,反倒朝少年甜甜一笑。

少年卻是年少早慧,已懂人事,本只是因為美麗而欣賞的無意之舉,被云歌一笑,臉卻不禁紅起來,匆匆移開了視線,身上不合年齡的清冷漠然淡了幾分。

趙破奴看不出來這個小姑娘是天真未解事,還是故意相瞞,知道再問也問不出名堂來,只能作罷。被一對雕兒的名字觸動了往事,心中傷痛難言,雖知道萬分不可能,可還是隱隱盼著自己的胡思亂想是真,“我就姓趙,云歌兒,那就煩勞你領路了。”

云歌跳下駱駝,笑向趙破奴恭敬地行了一禮:“趙叔叔,云歌代娘親給您問好。”又指著駱駝背上掛著的一排水囊,“這是給趙叔叔的。”

眾人未等她語落,已經齊聲歡呼,一掃先前的沉郁,笑鬧道:“趙爺,就知道您是我們的救星。”

趙破奴解下一個水囊正要給少年送去,卻發現云歌已經拿了她自己的水囊給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似沒有聽到云歌的問題,沉默地接過水囊,沉默地喝著水。

其他人都一連聲地對云歌道謝,少年卻沒有一聲謝謝,甚至一個表示謝意的眼神都沒有,神情清淡到近乎冷漠。

云歌倒是一點不見怪,背著雙手,仰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少年。

少年將水囊遞回給云歌時,望見她彎彎如月牙的眼睛,終于淡淡地說:“趙陵。”

云歌立即清脆地叫了一聲“陵哥哥”,配著一個明媚如人間四月天的笑顏,從未被人如此喚過的趙陵只覺慣常黑漆漆的心中也投入了一線陽光。

富麗堂皇的屋宇,青銅熏爐中的渺渺青煙讓高坐在上位的人面目模糊。

一個四歲的小兒正立在宴席中央,背著雙手誦書。

“……眾圣輔德,賢能佐職,教化大行,天下和洽,萬民皆安仁樂誼,各得其宜,動作應禮,從容中道。故孔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此之謂也。堯在位七十載,乃遜于位以禪虞舜。堯崩,天下不歸堯子丹朱而歸舜。舜知不可辟,乃即天子之位,以禹為相,因堯之輔佐,繼其統業,是以垂拱無為而天下治。孔子曰‘《韶》盡美矣,又盡善矣’,此之謂也。至于殷紂,逆天暴物,殺戮賢知,殘賊百姓……”

兩側旁聽的人都面露驚嘆之色,神童之名果非虛傳。

高坐在上方的老者也難得地笑著點點頭。

小兒背完書,剛想如往常一般撲進母親懷中,又立即記起母親事先一再叮囑的話,于是一副大人模樣地作揖行禮,然后挺直腰板,板著面孔,一步一頓地踱著小方步退回自己的位置。

他看沒有人注意,立即沖母親做了個邀功的鬼臉。

側坐在老者一旁的女子含著笑輕點了點頭,示意他坐好。

風和日麗的夏日,蟬聲陣陣。

五歲的小兒藏在書房的簾幕背后,一雙烏黑靈動的大眼睛盯著外面。

外面腳步匆匆,一個女子溫柔的聲音響起:“陵兒。”

小兒驚慌下,立即想出聲阻止,已是晚了一步。

只聽見齊齊的尖叫聲,放置在門上面的水桶已經隨著女子推門的動作翻倒。

一桶混了墨汁的黑水全部倒在女子身上。

女子從頭到腳變成了落水的黑烏鴉,一旁的侍女嚇得立即黑壓壓地跪了一地。

小兒的貼身侍從于安早已經嚇得癱軟在地,心里萬分悔恨。他才剛做貼身奴才,才剛學會諂媚,才剛貪污了一點錢,才剛摸了一把侍女姐姐的手,難道天妒英才,不給他機會做天下第一奸詐奴才,這就要了他的命?

小兒緊張地拽著簾子,母親最愛美麗,這次肯定完了!

女子在屋子門口靜默地站了一會兒,剛開始的不可置信和驚怒,都慢慢化成了一臉無奈,“陵兒,出來!”

小兒從簾子后探了個腦袋出來,快速晃了一下,又縮了回去,“阿姊把我畫的畫給剪了,我是想捉弄阿姊的。我會背書,會寫字,會聽先生的話,會不欺負阿姊,會……”

女子走到小兒身前,揪著小兒的衣服領子把他拽出了簾子,用力給了小兒一個擁抱,又在小兒臉上揉了幾把。

小兒越來越害怕,終于停下了嘴里的嘮叨,低下了頭,“我錯了。”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驀然大笑起來,對身后的侍女吩咐,“你們還跪著做什么?還不去準備沐浴用具?要最大的浴桶。”

小小的人兒本來衣飾精致,此時卻也是滿身墨水。他癟著嘴,看著母親,一臉敢怒不敢言的神色,母親肯定是故意的。

自從三歲時失足落過一次水,他最討厭的就是在浴桶里洗澡。

女子看到他的樣子,笑著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下,“是洗澡,還是領罰,自己選。”

小兒剛想說“領罰”,看到女子眼睛瞟著于安,立即耷拉下了腦袋。

果然是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人家一個就很凄慘了,他卻是兩個都有,認命吧!

重重疊疊的簾幕。

他曾經躲在這里讓母親找不到,在簾子內偷看母親的焦急;

也曾經躲在這里,突然跳出來嚇唬過母親和阿姊;

也在不愿意聽先生授課時躲到過這里……

可是今天,他一點都聽不懂簾子外面的人的對話。

他只覺得害怕,一種從沒有過的恐懼。母親正在跪地哀求,她的額頭都已經磕出了血,可為什么父親仍然只是視線冰冷地看著母親?不是所有人都說他最寵愛母親嗎?

“為了陵兒,你必須死!”

父親只是說著一個最簡單的句子,他卻怎么都不能明白。

為什么為了他,母親就要死?他才不要母親死!

他正要從簾里鉆出,身后的于安死死扣住了他的身體和嘴。

于安滿頭冷汗,眼睛中全是哀求。他在于安的按壓下,一動不能動。

兩個宮人拖了母親出去,母親原本的嗚咽哀求聲,變成了凄厲的叫聲:“讓我再見陵兒一面……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鮮血落在地面上。

一滴,一滴,一滴……

涔進地板中,成為他心上一生都抹不去的痕跡。

那血腥氣永遠都漂浮在大殿內,也永遠漂浮在他的鼻端。

母親時而哀求悲痛,時而絕望凄厲的聲音,在黑暗的大殿內,和著血腥味,徘徊不止。

夜夜,日日,月月,年年;

年年,月月,日日,夜夜。

從沒有停止過……

陵兒,陵兒,陵兒……

母親額頭的血越落越急,越落越多,已經淹沒到他的胸口。

“母親,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

是你的錯,是你害死了你的母親,是你的錯……

趙陵整個人在毯子里縮成一團,一頭冷汗,卻緊咬著嘴唇,一聲都不肯出。

“陵哥哥,陵哥哥……”云歌輕搖著趙陵。

趙陵從噩夢中醒來的一瞬,一把推開了云歌,“大膽奴才,誰準你……”

等看清是云歌,看清楚自己是睡在蒼茫廣闊又自由的天地間,而非暗影重重的殿堂內,他立即收了聲音,眼神漸漸從冷厲變成了迷茫。

云歌被趙陵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卻只是揉著屁股,小聲地問:“你做噩夢了嗎?”

趙陵定定地看著夜色深處,似乎沒有聽見云歌的話。

云歌坐到篝火旁,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荷包里,翻了一會兒,找出幾顆酸棗丟進水中,待水煮開后,端給趙陵。

趙陵盯著云歌手中的杯子,沒有接的意思。

云歌輕聲說:“顏色雖然難看,可效果很好,酸棗有安定心神的作用。”

趙陵依然沒有動,云歌的眼睛骨碌轉了一圈,“我不肯喝藥時,我娘都給我唱歌哄我喝藥,我也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見她似乎張口就要唱起來,趙陵看了一眼沉睡的眾人,端過了碗。

云歌笑瞇瞇地望著他,趙陵喝完水,一聲不吭地躺下睡覺。

云歌擁著毯子看了他一會兒后,往他身邊湊了湊。

她湊一寸,趙陵沉默地后退一寸,云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后退一寸,云歌再湊一寸,趙陵又后退一寸……

趙陵終于忍無可忍,壓著聲音問:“你想干什么?”

“我睡不著,你正好也睡不著,那我們說會兒話,好不好?你給我講個故事好不好?”

“不會。”

“那我給你講故事。”云歌未等他同意,已經開始自說自話,“有一年,我爹爹帶我去爬雪山……”

趙陵本想裝睡,讓云歌停止嘮叨,云歌卻自己一人講得很是開心,講完了她的雪山經歷,又開始講她的二哥、三哥,趙陵冷著聲音說:“我要睡覺了。”

“那你睡吧!我娘給我講故事時,我也是聽著聽著就睡著了……我三哥和我去大秦[1]時,我五歲。大秦有很多人是金黃色的頭發,碧藍色的眼睛,很漂亮。不過我不喜歡他們,他們把獅子餓很多天,然后放了獅子出來和人斗,很多人坐在那里看,我討厭看這個,三哥卻頂喜歡看。他們送給爹爹兩頭小獅子,被三哥拿了去養……你肯定不相信,但我發誓真有這樣一個國家……”

云歌還想啰唆,趙陵截道:“天地之大,無奇不有,為什么不相信?先帝在位時,安息[2]和條支[3]已有使者來拜見過,《史記·大宛列傳》中都有記述。既然西域再向西能有繁華可比大漢的安息帝國,那安息的西邊也很有可能有別的國家。聽聞安息商人為了獨霸我朝的絲綢,從中間獲利,才不肯將更西之地的地形告訴西域胡商和大漢商人。”

云歌和別人講述她的故事時,很多人都嘲笑她胡說八道,第一次碰到有人相信,一下子興奮起來,“你相信我的故事?確如你所料,大秦就在安息之西,你去過安息嗎?安息也很好玩。”

趙陵沒有理會云歌的問題,云歌等了一瞬,見他不回答,笑了笑,又自顧自地開始講自己的故事。

趙陵這次卻沒有再出聲阻止,只是閉著眼睛,不知道是睡是醒。

趙陵從小到大,礙于他的身份地位,從沒有人敢當面違逆他,和他說話時都是或謹小慎微,或恭敬懼怕,或諂媚順從。

他第一次碰到像云歌這樣臉皮這么厚的人,偏偏還厚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一點眼色都不懂得看。

本來只是無奈地忍受云歌的噪音,可漸漸地,他在不知不覺中開始真正聽云歌的故事。

從塞北草原到大漠戈壁,從珠穆朗瑪峰到帕米爾高原,從驚濤駭浪的大海到安靜寧和的雪窟,從西域匈奴的高超馬技到大秦安息的奇巧工藝……

云歌的故事中有一個他從未接觸過的世界,是他在書冊中讀到過,卻絕不可能看到和摸到的世界。

對他而言,那是一個近乎傳說的世界。

最后是他仍然在等著她的下一個故事,云歌卻在“……那頭小狼竟然會偷東西,還是貪財的小偷,專偷那些晶晶亮的寶石……我快被它氣死了……我就打它屁股……打它屁股……”的斷續聲中睡去。

趙陵緩緩睜開了眼睛,翻了個身子,凝視著云歌。

即使在睡覺,云歌的眉眼間也充滿了笑意,如她的名字一般自在寫意。細密纖長的睫毛,在星光下,如兩只小蝴蝶正在休憩。

云歌睡覺很不老實,裹著毯子翻來翻去。

眼看著越翻離篝火越近,云歌的頭發仿佛已經散發出了焦味,她卻依舊睡得人事不知,趙陵只能萬般無奈地起身把她拽回來。

她又朝著趙陵翻過來,越翻越近,趙陵輕輕把她推開,她又翻出去,翻向篝火……

拽回來,推出去,拽回來,推出去……

趙破奴第二日醒來時,看到的一幕就是:云歌抱著趙陵的胳膊,正睡得香甜,嘴邊猶帶著笑意,不知道做了什么好夢。而趙陵卻是一個古怪至極的姿勢,拽著云歌衣袖一小角,似怕她跑掉,又似怕她接近。明明睡得很沉,偏偏臉上全是疲憊無奈。

其他人都笑起來,趙破奴卻是吃驚地瞪了云歌和趙陵半晌。早就聽聞趙陵睡覺時不許任何人接近,甚至守在屋子里都不行,只有于安可以守在門口。一路同行,也的確如傳聞,云歌怎么讓趙陵屈服的?

走完這段戈壁,進入前面草原,就代表著他們已經進入大漢疆域。

趙破奴的神情輕松了幾分,幸不辱命,終于平安。

雪狼忽然一聲低嘯,擋在了云歌身前。

趙破奴立即命眾人圍成圈子,把趙陵護在了圈子中間。

不一會兒,就看見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在拼命奔跑,有大漢官兵在后追趕,眼看著他們就要跑出大漢疆域,可利箭從他們背后穿胸而過,幾個人倒在地上。

云歌看到箭飛出的剎那,已經驅雪狼上前,可雪狼只來得及把一個少年撲倒在地。

“大膽狂徒,竟然敢幫欽犯。殺!”馬上的軍官一揮手就要放箭。

趙破奴立即叫道:“官爺,我們都是漢人,是奉公守法的商人。”

軍官盯著他們打量了一會兒,下令停止放箭,示意他們上前說話。幾句問話,句句不離貨物和錢。

趙破奴已經明白軍官的意思,偷瞟了眼趙陵,雙手奉上一個厚重的錢袋,“官爺們守護邊防辛苦了,請各位官爺喝酒驅寒。”

軍官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錢袋,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們來往一趟大漢、西域就可以回家抱老婆孩子,我們還要在這里替你們清除亂民。”

有人早就看軍官不順眼,剛想發作,被趙破奴盯了一眼,只能忍氣沉默。

趙破奴命一旁的人又奉上一袋錢,軍官才勉強滿意,“你們可以走了。”

云歌卻不肯離開,執意要帶那個已經昏厥過去的少年一起走,趙破奴無奈下只能再次送上錢財,向軍官求情。軍官冷笑起來,“這是造反的亂民,死罪!你們是不是也不想活了?”

趙陵冷冷開口:“他才多大?不過十三四歲,能造誰的反?”

軍官大怒,揮鞭打向趙陵。

云歌一手輕巧地拽開了趙陵,一手輕揚,只見一團黑色的煙霧,軍官捂著眼睛哭喊起來,“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其他士兵立即拔刀挽弓,眼見就是一場血戰。

云歌不知害怕,反倒輕聲笑起來:“乖孩子,別哭,別哭!你的眼睛沒有事情,不是毒,是西邊一個國家出產的食料,只是讓你一時不能打人而已,回去用清水沖洗一下就沒事了。”

一直清冷的趙陵,聽到云歌笑語,看到軍官的狼狽樣子,唇角也輕抿了絲笑,負手而立,一副看好戲的樣子。

這兩個人……年齡不大,脾氣卻一個比一個大!

為了這一隊官兵日后能保住性命,只能犧牲自己了。

趙破奴無奈地嘆了口氣,一面大叫著不要動手,一面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給軍官的隨從,“這是我們出門前,家中老爺的一封信。”

隨從正要揮手打開,瞟到文書上的封印,面色大變,立即接過細看,又趴在軍官耳邊嘀咕了一陣。

軍官忙連連作揖,“您怎么不早說您是趙將軍的親戚呢?誤會,全是誤會……”

軍官又是道歉,又是要還錢,還說要請他們去喝酒吃飯,終于在趙破奴一再拒絕,一再表示不介意,還和軍官稱兄道弟了一番后,官兵們才離去。

眾人都嬉笑起來,“趙爺,您怎么對他們那么客氣?這不是折他們的壽嗎?”趙破奴卻是看著趙陵好似清清淡淡的神色,心中重重嘆了口氣。

救下的少年估計是餓過頭了,又連日驚怕,直到晚上才醒轉。

醒來后,一滴眼淚都沒有,只是沉默地吃餅,一連吃了八張,還要再吃。

云歌驚叫起來:“你會撐死的!”

少年仍舊死死盯著餅子,“吃了這一頓就沒有下一頓了,撐死總比餓死好。爹說了,餓死鬼連投胎都難。”

云歌皺眉看著少年,一向很少說話的趙陵突然說:“把剩下的餅子都給他。”

云歌立即將所有的餅子收到一個布囊里遞給少年,少年抬眼盯向趙陵,一臉遲疑,趙陵微微點了下頭。

少年接過布囊,緊緊地抱在懷里,生怕有人會搶走的樣子。突然間,他的眼淚就掉了下來,“娘,我有吃的了,娘……爹……我有吃的了,你不要把妹妹賣掉……娘……娘餓死了,爹……我爹死了,我爹也死了……”

剛開始是無聲地落淚,漸漸變成了號啕大哭,最后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聲,一聲聲撕裂了寧靜的夜色。

因為收成不好,他們實在交不起賦稅,可如果不交賦稅,官老爺就要收走土地,為了保住土地,父母就只好把妹妹賣了。

可是第二年因為鬧了蝗災,收成還是不好,交過賦稅,他們是一點吃的都沒有了,村里的樹皮都被扒光了,餓極了甚至連土都吃。

實在活不下去,有人說去富貴老爺手里搶吃的,他們就去搶吃的了,然后官府說他們造反,他們覺得不管了,只要能活下去,造反就造反吧!可是他們還是一個個都死了,都死了……

“為什么你們有吃的?為什么我們沒有吃的?娘說這是命!是誰規定的命?”

少年滿面淚痕,視線在他們臉上一個個盯過,可是沒有一個人能回答他的問題。

“和我們一起造反的識字先生說是皇帝的錯,因為皇帝老是要打仗,為了打勝仗就要好多錢,所以賦稅一再加重,人們交不起賦稅,就沒了土地,變成了流民,為了鎮壓流民,刑罰只能越來越重,一點小罪就要株連全家。既然是皇帝的錯,那為什么不許我們造皇帝的反?為什么還說造反是錯的?”

趙破奴連著說了幾聲“不要說了,住口”,都沒能止住少年的話語。

云歌其實聽不大懂少年的話,只覺少年可憐,于是邊聽邊點頭:“我犯錯時,娘親都會讓我罰站。如果是皇帝的錯,的確應該造他的反,你們沒有錯。”

趙破奴已經不敢再看趙陵的神色,唯一的感覺就是想仰天長哭,難道是他殺孽太多,老天打算選擇今日懲罰他?

趙陵目視著篝火,徐徐說:“官逼才民反,不是你們的錯。”

少年說:“救命之恩不可忘。我聽到大家叫她云歌,小公子,你叫什么?”

趙陵道:“你并沒有欠我什么,不必記住我的名字。”

少年未再多問,緊緊抱著餅子和水囊,起身朝夜色深處走去,“你們是富貴人,我是窮人,我們的命不同。我應該謝你們救我,可也正是因為你們這樣的富貴人讓我娘和我爹死了,所以我不能謝你們。我叫月生,我會記住你們的救命大恩,日后必報。”

“喂,你去哪里?”云歌叫道。

“不用擔心我,我一定會活下去,我還要去找妹妹。”少年回頭深深看了一眼云歌,身影一瘸一拐地融入夜色中。

圍著篝火坐著的眾人都沉默無語。

半晌后,才有一個人低低地說:“現在的地方官吏大部分都如我們今日碰見的那個兵官,欺軟怕硬,欺善怕惡,見錢眼開,對上諂媚,對下欺壓,義正詞嚴地說什么大漢律法,不能放人,可轉眼就又因為懼怕權貴,把人放了。”

趙破奴已經連阻止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能大喊:“天晚了,都睡覺!”

趙陵起身向外走去,趙破奴想跟上去,趙陵頭都未回地說:“我想一個人走一走。”

趙破奴為難地立在那里,云歌朝趙陵追去,向趙破奴指了指雪狼,示意他不要擔心。

趙陵走了一路,都沒有理會云歌,后來索性坐到草地上,默默盯著夜色盡頭發呆。

云歌在他身后站了良久,趙陵一直一動不動。

云歌用黛筆在自己手上畫了眼睛眉毛鼻子,一只手的人有胡子,一只手的人戴著花。

云歌把手放到趙陵眼前演起了手戲,一會兒小姑娘的聲音,一會兒老頭子的聲音。

“你為什么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

“你騙人,不是騙自己說沒有不開心就可以開心的。”

老頭子板著臉不回答,戴著花的手又問:“你為什么整天冷著臉?”

“因為我覺得這樣看上去顯得我比較深沉,比較與眾不同。”

“雖然我覺得你冷著臉挺好看,可是我覺得你笑一笑會更好……”

“云歌!”趙陵忍無可忍地扭頭,看見的卻是一張比星光更璀璨的笑臉。

兩人鼻翼對鼻翼,彼此間呼吸可聞。

云歌輕輕說:“陵哥哥,我明天就要走了。”

云歌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語聲忽然變得有些干澀。

也許因為趙陵是第一個能聽她嘮叨,也能聽懂她嘮叨的哥哥。她雖有兩個哥哥,可因為父親四十多歲才有的她,所以二哥年齡長她太多,即使疼她,能說的話卻很少。

三哥年齡差得少一些,卻絕對沒這個耐心聽她嘀咕,昨天晚上,要換成是三哥,早拎著她的脖領子把她丟到大漠里去了。

趙陵愣了一瞬,才接受這個事實,是呀!她只是剛認識的小姑娘,她并不是會一直隨著他回長安的人,可是這樣明媚的笑顏……

恍惚間,他只覺得似乎已認識她很久,也已經很習慣于她的嘰嘰喳喳。難道這就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

云歌看趙陵盯著她發呆,她笑湊到他的眼前,朝他吹了口氣,“我就要走了,不許你想別的事情,只許想我!”

云歌是天真爛漫的笑語,趙陵卻是心驀然急跳,猛地撇過了頭,“云歌,你再給我講個故事。”

這個似乎連話都懶得多說的人居然會請她再講個故事,云歌喜悅地大叫了一聲,“躺下,躺下,你一邊看星星,一邊聽我講故事。我有很多好聽的故事。”

云歌未等趙陵答應,就扳著趙陵的肩讓他躺下,自己躺到趙陵身側,趙陵的身子不自禁地就移開了一些,云歌卻毫無所覺地順勢挪了挪,又湊到了趙陵身旁,靠著趙陵的肩膀,“你想聽什么故事?”

趙陵的身子雖然僵硬,卻沒有再躲開,淡淡地說:“講講你為什么臉皮這么厚?”

“啊!嗯?什么?哦!有嗎?”云歌嘴里嗯嗯啊啊了半晌,終于泄氣地說:“人家臉皮哪里厚了?我們家臉皮最厚的是我三哥,錯了!他是壓根兒沒有臉皮,因為他除了吃什么都不在乎。其實我的臉皮是很薄的……”

云歌說著說著哈哈笑起來,笑聲像銀鈴,在星空下蕩開,聽著她的笑聲,趙陵恍惚地想著長安城的那座空曠寂寞又黑沉的宮殿,也許有了云歌的笑聲,那座宮殿也會變得如她的笑顏,溫暖明媚。也許隨著她飛翔過的腳步,他也能飛翔于天地間,至少他的心可以。

趙破奴來叫二人睡覺時,看到的就是星空下并肩而躺的二人。

云歌靠在趙陵肩頭,嘀嘀咕咕說個不停,趙陵雖然一聲不吭,神情卻是從沒有見過的溫和。

趙破奴心中暗驚,大著膽子上前說:“已經很晚了,明天還要趕路,趁早休息吧!”

趙陵眼鋒一掃,趙破奴只覺心中所思所想竟然無一能隱藏,腿一軟,差點跪下來。

“云歌,我有些渴了,你去幫我拿些水來,再拿兩條毯子過來。”趙陵對云歌說,云歌笑點了下頭,大步跑著去拿東西。

趙陵依舊躺著未動,凝視著頭頂的星空,“云歌的父母是誰?”

趙破奴心中震驚,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異樣,恭敬地回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天山雪駝和汗血寶馬被譽為西域兩寶,先皇為了得到汗血寶馬,發兵數十萬攻打大宛,傾大漢國力,死傷無數,才得了寶馬。這世間有幾個人能用得起天山雪駝?還有大漠天上的王白雕,地上的王狼陪伴,云歌又說了你和她的娘親認識,這般的人物在你認識的人中能有幾個?”

“我真的不知道。對方指點我們走出大漠是一番好意,又何必追究對方來歷?”

趙陵沉默了一瞬,輕描淡寫地說:“我不是想追查他們的身份,我……我想留下云歌。”

趙破奴大驚失色,一下跪到了地上,“不可!萬萬不可!云歌的父母肯定不會同意!”

“這里不是你跪的地方,你起來。”趙陵唇角微翹,似笑非笑,“你是替云歌的父母擔心,還是替我擔心?我倒想見見他們,只要扣下云歌,她的父母即使是神龍,也要顯身……”

云歌從遠處一蹦一跳地過來,身側的鈴鐺馱著毯子,“陵哥哥,水來了。”

趙陵向趙破奴揮了下手,示意他退下。

趙破奴面色沉重地起身而去,如果云歌真是她的孩子,那當年……當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再往下想,心中只暗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云歌被扣下,哪怕一死。

趙陵用毯子把兩人裹好。

一狼、一駝臥在他們身后,兩只雕臥在駱駝身上。

草原的夜空低而空曠,繁星綴滿天,再加上他們這個奇怪的組合,有一種神秘幽靜的美。

“陵哥哥,你還會來西域嗎?或者去塞北?或者出海?聽說南疆苗嶺很好玩,我還沒去過,我們可以一起去。”

“恐怕不會,就這一次機會還是我費盡心思才爭取到的,這也許會是我這輩子走過的最遠的地方。你年紀比我小,去過的地方卻遠遠比我多。”

兩人沉默下來,趙陵忽地問:“云歌,你的故事中從來沒有提到過長安,你愿意來長安玩嗎?”

云歌輕嘆口氣,“我爹爹和娘親不會答應,爹爹和娘親不許我和三哥踏入大漢疆域,而且我要回家,不過……”她的眼睛瞬即又亮起來,“我爹爹說過,兒女就是小鷹,大了就會飛出去,我爹娘從來不管我二哥的行蹤。過幾年,等我長大一些時,等我也能自己飛時,我去長安找你玩。”

趙陵望著她晶晶亮的眼睛,怎么能讓這樣一雙眼睛蒙上陰影呢?

半晌后,他緩緩點了點頭,“好,我在長安等你。”

云歌笑拍著手,“我們拉鉤,誰都不許說話不算話。我到長安后,你可要盡地主之誼呀!”

趙陵不解,“什么拉鉤?”

云歌一面教他,一面詫異地問:“你怎么連拉鉤都不會?你小時候都做些什么?”

兩人小拇指相鉤,云歌的聲音清脆悅耳:“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兩人的大拇指相對一按時,云歌自己又大笑著加了句,“誰變誰是小豬!”

趙陵第一次露了笑意。他不笑時眼睛內幽暗黑沉,可這一笑卻仿似令滿天的星辰都溶化在他的眼睛中,黑眸內點點璀璨的光芒閃動。

云歌看得一呆,脫口道:“你笑起來真好看,比天上的星星還好看。”

趙陵的笑意斂去,自己有多久沒有真心笑過了?是從那個夜晚,躲在簾子后,聽到父親要殺死母親時嗎?太想忘記,也在努力忘記,可是每一個瞬間只是越發清楚……

趙陵從衣領內掏出一個東西,掛到云歌頸間,“你到長安城后出示這個給守門人,就可以見到我。”

云歌低頭細看,一條好似黑色絲線編織的繩子,手感特異,看著沒什么特別,掛著的東西卻很別致,好像是女子的一副耳墜。

趙陵淡淡解釋:“這是我母親在臨走前的一晚上,拔發為繩,用自己的頭發編織了這個繩子,做了掛墜給我留個紀念。”

云歌一聽,急得想摘下來,“你母親去哪里了?這是你母親為你做的,我不能收。你要怕我找不到你,就給我你腰間的玉佩做信物吧!”

趙陵按住了她的手,“等下次見到我,你再還給我就行了,它雖是我最珍惜的東西,可有時候我也不想見它。掛在我心口,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這個玉佩……”趙陵小指頭鉤著腰間藏著的玉佩晃了晃,微光閃爍間,上面刻著的一條飛龍好似活了一般,“我自己都憎恨它,怎么會讓你戴著它?”

云歌并沒有聽懂趙陵的話,但看到趙陵幽黑雙眸中的暗潮涌動,心里莫名一澀,不禁乖乖點點頭,收下了發繩。

云歌摸了摸自己頭發,只有綰著發髻的絲帶,脖子上戴著的竹哨是用來和小謙小淘交流的,手上也沒有飾物,腰間只有裝了姜片、胡椒、酸棗的荷包,這個肯定不能送人……從頭到腳摸完自己,身無余物。

趙陵看她面色著急,淡淡說:“你不用送我東西。”

云歌蹙著眉頭,“來而不往非禮也!啊……對了!我看你剛見我時,盯著我的鞋子看,好像很喜歡,我送你一只鞋子,好不好?”云歌說著話,已經脫下了腳上的鞋子,撣去鞋上的灰后,遞給了趙陵。

趙陵愣了一瞬,哭笑不得,“你知道女子送繡鞋給男子是什么意思嗎?”

云歌茫然地看著趙陵,眼睛忽閃忽閃。

趙陵盯了她一會兒后,唇角慢慢逸出了笑,接過剛有他手掌大的鞋,鄭重地收進了懷中,一字字地說:“我收下了。云歌,你也一定要記住!”

云歌用力點頭,“爹爹和我講過諾言的意義,這是我許下的諾言,我定會遵守,我一定會去找你,你也一定要等我。”

云歌的眼睛專注而堅定,趙陵知道她人雖不大,心志卻十分堅定,此話定會實現,伸掌與她對擊了三下,“以星辰為盟,絕無悔改”。

第一次有人如此待她,珍而重之,若待成人,云歌欣然而笑,忽想起昨夜的事情,“陵哥哥,你經常做噩夢嗎?”

趙陵沒有回答。

云歌摸了摸他鎖著的眉頭,“我做噩夢,或者心里不高興時,娘就會唱歌給我聽。以后你若做噩夢,我就給你唱歌,我會唱很多歌,我還會講很多故事。”

云歌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隨

蟲兒飛蟲兒飛

你在思念誰

天上的星星流淚

地上的花兒枯萎

冷風吹冷風吹

只要有你陪

蟲兒飛花兒睡

一雙又一對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

也不管東南西北

云歌的聲音猶有童稚,溫馨舒緩的曲調蕩漾在夜空下,聽得人也輕快起來。

云歌見趙陵微笑,心中十分歡喜。

雖是童謠,歌詞卻別有深意。云歌對詞意顯然還未真正理解,反倒趙陵心有所感,一直沉默地凝視著云歌。

歌聲中,云歌沒有讓趙陵睡去,反倒把自己哄睡著了。

傻云歌,能驅走噩夢的并不是歌聲,而是歌聲里的愛意,是因為唱歌的人有一顆守護的心。

知道她睡覺不老實,趙陵輕輕地把她往懷里攬了攬,把毯子裹緊了些。

自從八歲后,他第一次與人如此親近,他在用身體溫暖她時,溫暖的更是自己。

太陽升起時,云歌才迷迷糊糊醒轉,待真正清醒,懊惱地大叫:“哎呀!我怎么睡著了?陵哥哥,你怎么不叫醒我?我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呢!我昨日還想把我家喜歡偷寶石的小狼的故事講完。”

趙陵把云歌抱放到駱駝上,“下次再講也來得及,等你到長安后,我們會有很多時間聽你講故事。”

天空中傳來幾聲雕鳴,小淘和小謙立即沖向了高空,迎向兩只正在高空盤旋的大雕。

云歌癟著嘴,笑吐吐舌頭,“哎喲!爹爹不知道又帶娘親去了哪里,打發了三哥來接我。三哥可是個急性子,頂討厭等人,我得走了。”

趙陵微一頷首,云歌策著駱駝離去,一面頻頻向他揮手。

綠羅裙下,兩只腳一蕩一蕩,一只雪白,一只蔥綠。

趙陵忽想起一事,叫道:“趙是我母親的姓,在長安時我姓劉……”看到趙破奴和其他人正遙遙走來,趙陵立即吞下了未出口的話。

云歌手兒攏在嘴邊,回身說:“記住了!”

趙破奴一夜未睡,思量的都是如何打消趙陵留下云歌的念頭,卻不料清早看到的是兩人告別的一幕。

他心中一松,可接著又是一陣失落。

如果趙陵真扣下了云歌,那他就可以見到她的父母。

念頭未轉完又立即暗自譴責,竟然為了私念,全然不顧大局。何況真要算起來,趙陵和他們之間也許還有血海怨恨,如今這樣安然道別,以后永無瓜葛才是最好。

雪狼護送云歌到了集市外,就自動停了腳步。

云歌笑向雪狼告別,“雪姐姐,謝謝你了。”

雪狼矜持地轉身離去,姿態優雅高貴。

云歌打量了一下自己,裙裾卷皺,一只腳的鞋半趿著,一只腳壓根兒沒有穿鞋,不禁好笑地想,難怪二哥說家有蕙質淑女時,三哥老是不屑地一聲冷哼,譏笑道:“我們家是有一個淑女,不過不是二哥口中的淑女,而是雪姐,云歌兒頂多算一個舉止有些奇怪的蠢妖女。”

剛到綠洲外圍,就看見了三哥。

她那美麗如孔雀,驕傲如孔雀,自戀亦如孔雀的三哥,正坐在榆樹頂上,望著天空。

榆樹下,幾個乞丐正在毆打一個和三哥年歲差不多大的男孩子,那個男孩子的頭發包在一頂破舊氈帽子中,身子縮成一團,任由眾人的腳落在身上,不管他人打得再兇,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如果不是他的手腳偶爾還會動一下,倒讓人覺得已是一個死人。

云歌輕嘆一聲,三哥說她是妖女,她倒覺得三哥行事更是古怪,底下就要出人命,三哥卻一副壓根兒沒有看見的樣子,依舊能專心欣賞藍天白云。

不要說以眾凌寡,就是看在年紀差不多大,也該“小孩子”幫“小孩子”呀!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云歌笑瞇瞇地柔聲說。

幾個乞丐正打得過癮,哪里會理會一個小姑娘?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云歌加大了音量,乞丐依舊沒有理會。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云歌又加大了音量,乞丐們依舊照打。

……

“幾位大叔,不要打了。”一聲好似狼嘯的聲音,響徹林間,震得樹上的葉子嘩嘩而落。

幾個乞丐被嚇得立即住手,兩個膽小的只覺心神剎那被奪,小腿肚子都嚇得直擺。

云歌瞇著眼睛,笑著向幾個乞丐行禮,笑靨如花一般嬌嫩,聲音卻穿云裂石如狼嚎,“大叔,真是對不住,我不知道要說這么大聲,大叔們才能聽到,剛才說話太小聲了。”

一個年輕的乞丐耳朵被震得嗡嗡直響,心頭火起,正想喝罵云歌,一個年紀大的乞丐想起草原上流傳的驅策狼群的狼女傳聞,忙攔住了年輕的乞丐,賠著笑臉對云歌說:“小姑娘,我們的耳朵很好,聽得到您說話。您快不要這樣說話了,把狼群招來了,可了不得!我們這些可憐人,夜晚都在外面露宿,怕的就是它們。”

云歌笑著點頭,很乖的樣子,聲音也立即變得小小的,“原來大叔們的耳朵都很好。大叔,你們不要打小哥哥了。”

年紀大的乞丐立即答應,示意其余乞丐隨他離開。

“小妖孽!小雜種!”年輕的乞丐不甘心地又踢了一腳地上的男孩子,打量了一眼云歌,露出失望之色,正打算要離開,忽瞥到云歌鞋子上嵌的珍珠,眼睛一亮,吞了口唾沫,全然不顧老乞丐的眼色,觍著臉說:“小姑娘,這可不是我們的錯,是這位小雜種……小兄弟偷了我們的錢……”

榆樹上傳來一聲冷哼,“云歌,你有完沒完?我要走了。”

三哥吹了聲口哨,就從榆樹上輕飄飄地飛出,恰落在一匹不知道從哪里悄無聲息躥出的馬上。

云歌知道三哥是說走就走的人,絕對不是嚇唬她。

座下的馬又是二哥給他的汗血寶馬,一旦撒開蹄子,絕對不是未長大的鈴鐺追得上的,急得直叫:“三哥,你等等我,你等等我。”

眼前這個十歲上下的少年,一身華衣,貴氣逼人,坐在馬上高傲得如一只正在開屏的孔雀,行動間如鬼魅一般悄無聲息。

乞丐們雖不懂高深的功夫,但常年乞討,一點眼力還有。就是那個年輕乞丐也明白過來,今日的便宜不好占,一個不小心只怕會把命都搭進去,再不敢吭聲。年紀大的乞丐連連向云歌行了幾禮后,帶著其余人匆匆離去。

云歌本想立即就走,可看到地上的男孩一身的血,心中放心不下,匆匆跳下駱駝去扶他,“小哥哥,你覺得怎么樣?”

地上的男孩子聞聲睜開眼睛。

一雙如黑色瑪瑙石般美麗的眼睛,比雨后的天空更明凈,更清透,只是他的眼睛沒有寶石的清澄光輝,而是帶著荒漠一般的死寂荒蕪。

云歌心中震動,她從未見過這么漂亮的眼睛,也從未見過這么絕望的眼睛。

男孩子抹了把臉上的血,看到云歌望著他的臉發呆,心中一聲冷笑,索性一把拽下了帽子。一頭夾雜著無數銀絲的長發直飄而下,桀驁不馴地張揚在風中。黑白二色相映,對比強烈,襯得瑪瑙石般的眼睛中透著難言的妖氣。

他對著云歌一笑,幾分邪氣,幾分譏諷,幾分蔑視,“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善良純潔的心已經向世人表露過了,我也被您的善良深深打動了,我會銘記住您的恩德,您可以騎上您的駱駝離開了。”

少年雖然滿臉血污,可難掩五官的精致。

他的面容融合了漢人和胡人的最大優點,線條既深刻又柔和,完美得如玉石雕成。配著一頭半黑半白的頭發,猶有稚氣的臉露著一股異樣的滄桑和邪魅。

他雖然衣著破爛,躺在泥濘中,可神態高貴傲慢,讓云歌覺得他如同一位王子,只不過……是……魔王的王子。

云歌鼓了鼓腮幫子,眼珠子一轉后笑起來,“你想氣我,我偏不生氣!你要去看大夫,你流了好多血。”

云歌的反應未如他所料,少年不禁深深盯了一眼云歌,又看了看遠處馬上云歌的三哥,哈哈笑起來,“富貴人家的小姐,看大夫那是有錢人做的事情,我賤命一條,不用花那么多工夫。不過越是命賤的人,越是會活下去,老天還指望著我給他解悶逗樂呢!我沒那么容易死,您走您的路吧!”

“云歌兒!”三哥仰頭望天,眉頭攢成一團,夾了下馬腹,馬已經躥出去。

云歌著急地大嚷:“三哥,我給你做‘風荷凝露’吃,是我新近想出來的菜式。”

此時就是天下至寶、大漢的國璽和氏璧放在三哥的馬蹄下,三哥也會眼睛都不眨地任由馬蹄踩踏上去,可唯有吃,能讓他停住馬。

三哥勒住韁繩,“二十聲。”

云歌忙點點頭,這是自小和三哥慣用的計時方式,二十聲,就是從一數到二十,多一下也不候。

云歌笑問男孩:“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的眼睛中透出譏誚,故意用自己烏黑的手去抓住了云歌的手,一個黑臟如泥,一個皓潔如云,云泥之別,云歌卻一點沒有感覺,反倒順手握住了他的手,又問了一遍,“是不是有錢了,你就會去看大夫?”

男孩子望著云歌的手,一時怔住,沒有吭聲。

云歌笑道:“不吭聲,我就當你答應了。三哥,你有錢嗎?”

三哥頭都未回地說:“我沒有帶錢出門。我可不會被騙,家里面有一個蠢人就夠了。即使有,也不會給那么沒用的男人。”

地上的男孩不怒反笑,放開了云歌的手,躺回地上,好似躺在舒服的軟榻上,笑得懶洋洋又愜意的樣子,唇邊的譏誚不知道是在嘲笑別人,還是嘲笑自己,似乎透著悲哀。

愛笑的云歌卻斂去了笑,很認真地說:“被乞丐打不見得就是沒用,他們以大欺小,以多欺寡是他們不對。”

地上的男孩子依舊笑得沒心沒肺的樣子,黑瑪瑙般的眼睛中,光芒點點,又冰冷如刀鋒。

三哥哼了一聲,冷著聲音說:“十五、十六……”

云歌正著急間,地上的男孩子嘲笑地說:“富貴人家的小姐,您如果沒有錢,不如把您腳上的珍珠賞了我吧!我去換了錢找大夫。”既然已經被人看作騙子,不如就騙了。那粒珍珠看大小和成色,不要說看大夫,就是買一家醫館都可以了。

“這個也可以換錢的嗎?”云歌只覺得珠子綴在鞋子上挺好看,所以讓娘親找人去做了鞋子,此時才知道可以換錢,笑著一點頭,立即去拽珍珠,珍珠是用金絲嵌纏到鞋面,很是堅固,一時拽不下來。

“十八、十九……”

云歌匆匆把鞋子脫下,放到男孩子手邊,回身跳上了駱駝,追在三哥身后離去,猶遠遠地叮囑:“記得去看大夫,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男孩子躺在地上,目送著雪白駱駝上的綠羅裙遠去。

薄唇輕抿,依舊是一個懶洋洋的笑。

眼睛中,死寂荒蕪的背后,透出了比最漆黑的黑夜更黑暗的傷痛。

他緩緩握住了手邊的繡鞋,唇邊的譏誚和邪氣越發地重。

原來在他人眼中意味著富貴和幸福生活的東西,在她的眼中不過是一顆用來戲耍的珠子。

“我從來不是君子!也絕不打算做君子!”

他狠狠地用力把鞋子扔了出去,仰望著高高在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永遠不會悲憫的天空大笑起來。

這就是命運嗎?

老天又是憑什么決定誰該富貴?誰該低賤?誰該死?誰又該活?誰的命就更寶貴?

死老天!我絕不遵從你規定的命運,你從我手里奪去的,我一定都會加倍拿回來!我會遇鬼殺鬼,遇神殺神!

注釋

[1]大秦:古國名,中國古時對羅馬帝國的稱呼。

[2]安息:即“帕提亞王國”,西亞古國。

[3]條支:古西域國名、地名。據《漢書·西域傳》和《后漢書·西域傳》記載,地處安息西界,臨波斯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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