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寸相思千萬緒
- 云中歌(套裝全3冊)
- 桐華
- 10135字
- 2018-12-18 16:19:12
因為許母事先警告過劉病已不許請游俠客,說什么“許家的親戚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看到游俠客會連酒都不敢喝”,所以劉病已和許平君的婚宴來的幾乎全是許家的親戚。
十桌的酒席,女方許家坐了九桌。男方只用了一桌,還只坐了兩個人——云歌和孟玨。人雖少,許家的親朋倒是沒有一個人敢輕視他們。
剛開始,孟玨未到時,許家的客人一面吃著劉病已的喜酒,一面私下里竊竊私語,難掩嘲笑。
哪有人娶親是在女方家辦酒席的?還只云歌一個親朋。落魄寒酸至此也是世上罕見。雖然張賀是主婚人,可人人都以為他的出席,是因為曾是許廣漢的上司,是和許家的交情,張賀本就不方便解釋他和劉病已認識,只能順水推舟任由眾人誤會。
許母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許廣漢喝酒的頭越垂越低,云歌越來越緊張。這是大哥和許姐姐一生一次的日子,可千萬不要被這些人給毀了。
云歌正緊張時,孟玨一襲錦袍,翩翩而來。
眾人滿面驚訝,覺得是來人走錯了地方。
當知道孟玨是劉病已的朋友,孟玨送的禮金又是長安城內的一紙屋契。七姑八婆的嘴終于被封住。
許母又有了嫁女的喜色,許廣漢喝酒的頭也慢慢抬了起來,張賀卻是驚疑不定地盯著孟玨打量。
三叔四嬸,七姑八婆,紛紛打聽孟玨的來歷,一個個輪番找了借口上來和孟玨攀談。孟玨是來者不拒,笑容溫和親切,風姿無懈可擊,和打鐵的能聊打鐵,和賣燒餅的能聊小本生意如何艱難,和耕田的聊天氣,和老婆婆還能聊腰酸背疼時如何保養,什么叫長袖善舞、圓滑周到,云歌真正見識到了。一個孟玨讓滿座皆醉,人人都歡笑不絕。
喝了幾杯酒后,有大膽的人,借著酒意問孟玨娶妻了沒有。話題一旦被打開,立即如洪水不可阻擋,家里有適齡姑娘,親戚有適齡姑娘,朋友有適齡姑娘,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親戚的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的朋友……
云歌第一次知道原來長安城附近居然有這么多才貌雙全的姑娘,一家更比一家好。
孟玨微笑而聽,云歌微笑喝酒。
因為和陵哥哥的約定,云歌一直覺得自己像一個已有婚約的女子,只要婚約在一日,她一日就不敢真正放下,甚至每當劉病已看到她和孟玨在一起,她都會有負疚感。
今日,這個她自己給自己下的咒語已經打破。
那廂的少時故友一身紅袍,正挨桌給人敬酒。
其實自從見到劉病已的那刻起,云歌就知道他是劉病已,是她的大哥,不是她心中描摹過的陵哥哥。很多時候,她覺得自己對劉病已的親近感更像自己對二哥和三哥的感覺。
現在坐在這里,坐在他的婚宴上,她更加肯定地知道她是真心地為大哥和許姐姐高興,沒有絲毫勉強假裝。此時心中的傷感悵惘,哀悼的是一段過去,一個約定,哀悼的是記憶中和想象中的陵哥哥,而不是大哥。
這廂身邊所坐的人,面上一直掛著春風般的微笑,認真地傾聽每一個和他說話人的話語,好像每一個都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心思,云歌怎么都看不透。若有情,似無意。耳里聽著別人給他介紹親事,她不禁朝著酒杯里自己的倒影笑了。這些人若知道孟玨是霍成君的座上賓,不知道還有誰敢在這里嘮叨?
而我是他的妹妹?
妹妹!云歌又笑著大飲了一杯。
有人求許母幫忙說話,證明自己說的姑娘比別家更好,也有意借許母是劉病已岳母的身份,讓孟玨答應考慮他的提議。
喜出風頭的許母剛要張口,看到云歌,忽想起那夜孟玨抱著云歌的眼神,立即又感到一股涼意。雖然現在怎么看孟玨,都覺得那日肯定是自己的錯覺,可仍然罕見地保持了沉默。
孟玨摁住了云歌倒酒的手,“別喝了。”
“要你管?”
“如果你不怕喝醉了說胡話,請繼續。”孟玨笑把酒壺推到了云歌面前。
云歌怔怔看了會兒酒壺,默默拿過了茶壺,一杯杯喝起茶來。
婚宴出人意料地圓滿。因為孟玨,人人都喜氣洋洋,覺得吃得好,喝得好,聊得更好。步履蹣跚地離開時,還不忘叮囑孟玨他們提到的姑娘有多好。
劉病已親自送孟玨和云歌出來,三人沉默地并肩而行。
沒有了鼓樂聲喧,氣氛有些怪異,云歌剛想告別,卻見孟玨和劉病已對視一眼,身形交錯,把她護在中間。
劉病已看著漆黑的暗影處笑著問:“不知何方兄臺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一個人彎著身子鉆了出來,待看清楚是何小七,劉病已的戒備淡去,“小七,你躲在這里干什么?”
“我怕被許家那只母大蟲看見,她又會嘮叨大哥。”看劉病已蹙眉,何小七嘻嘻笑著摸了摸頭,油嘴滑舌地又補道:“錯了,錯了。以后再不亂叫了,誰叫我們大哥摘了許家的美人花呢?我們不看哥面,也要看美人嫂子的面呀!”
劉病已笑罵:“有什么事趕緊說!說完了滾回去睡覺!”
何小七從懷里掏出一個小盒子,雙手奉上,一臉誠摯地說著搜腸刮肚想出的祝詞:“大哥,這是我們兄弟的一點心意。祝大哥大嫂白頭偕老、百子千孫、燕燕于飛、鴛鴦戲水、魚水交歡、金槍不倒……”
劉病已再不敢聽下去,忙敲了何小七一拳,“夠了,夠了!”
“大哥,我還沒有說完呢!兄弟們覺得粗鄙的言語配不上大哥,我可是想了好幾日,才想了這一串四個字的話……”
劉病已哭笑不得,“難得想了那么多,省著點,留著下次哪個兄弟成婚再用。”
何小七一聽,覺得很有理,連連點頭:“還是大哥考慮周全。”
云歌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孟玨瞅了她一眼,她立即臉燒得通紅。
劉病已打開盒子看了一眼,剛想說話,何小七立即趕著說:“大哥,兄弟們都知道你的規矩,這里面的東西不是偷,不是騙,更不是搶的,是我們老老實實賺錢湊的份子。我是認認真真當了一個月的挑夫,黑子是認認真真地乞討,麻子哥去打鐵……”何小七說著把自己的手湊到劉病已眼前讓他看,以示自己絕無虛言。
劉病已覺得手中的盒子沉甸甸地重,握著盒子的手緊了緊,拍了下何小七的肩膀,強笑著說:“我收下了。多謝你們!大哥不能請你們喝喜酒……”
何小七嘻嘻笑著:“大哥,你別往心里去,兄弟們心里都明白。我們兄弟哪天沒有喝酒的機會?也不少這一天。我這就滾回去睡覺了。”說完,袖著手一溜煙地跑走了。
孟玨凝視著何小七的背影,神情似有幾分觸動,對劉病已說:“其實你比長安城的很多人都富有。”
劉病已淡淡一笑,把孟玨送給他的屋契遞回給孟玨,“多謝孟兄美意,今日替我壓了場子。”
孟玨瞟了眼,沒有接,“平君一直管我叫大哥,這是我對平君成婚的心意。你能送云歌鐲子,我就不能送平君一份禮?”
劉病已沉默地看著孟玨。
云歌半惱半羞。平君是劉病已的妻,她是孟玨的什么人?這算什么禮對禮?當日送鐲子時只有她、許姐姐、劉病已知道,孟玨是如何知道的?
“孟石頭,你說什么呢?你送你的禮,扯上我干嗎?大哥,你和許姐姐都是孟石頭的朋友,這是孟石頭的心意,你就收下吧!反正孟石頭還沒有成婚,還有一個回禮等著呢!大哥占不了便宜的。”
孟玨笑說:“新郎官,春宵一刻值千金,不用再送了,趕緊回去看新娘子吧!”說完,拖著云歌離開。
走出老遠,直到到了家門口,卻仍不見他松手。
云歌掙了幾下,沒有掙脫,本來心中就不痛快,強顏歡笑了一個晚上,現在脾氣全被激起,低著頭一口咬了下去,看他松不松手?
云歌咬的力道不輕,孟玨卻沒有任何聲息。
云歌心中發寒,難道這個人不僅失去了味覺,連痛覺也失去了?抬頭疑惑地看向他。
夜色漆黑,孟玨的眼眸卻比夜色更漆黑,像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吞噬著一切,卷著她也要墜進去。云歌倉皇想逃,用力拽著自己的手,孟玨猛然放開了她,云歌失力向后摔去,云歌趕忙后退,想穩住自己的身形,卻忘了身后就是門檻,一聲驚叫未出口,就摔在了地上。
“孟石頭!”云歌揉著發疼的屁股,怒火沖頭。
孟玨笑得好整以暇,“不放開你,你生氣,放開你,你也生氣。云歌,你究竟想要什么?”
孟玨這話說得頗有些意思,云歌氣極反笑,站起來,整理好衣裙,語聲柔柔:“孟玨,你又想要什么?一時好,一時壞,一會兒遠,一會兒近,嘲笑他人前,可想過自己?”
孟玨笑說:“我想要的一直都很清楚明白。云歌,如果舍不得,就去爭取,既然不肯爭,就別在那里顧影自憐。不過也許你從小到大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爭取’,任何東西都有父母兄長捧到你眼前供你挑選,不知道世間大多數人都是要努力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云歌盯著孟玨,疑惑地問:“孟石頭,你在生氣?生我的氣?”
孟玨怔了一下,笑著轉身離去,“因你為了另一個人傷心,我生氣?你未免太高看自己。”生氣,是最不該有的情緒。對解決問題毫無幫助,只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和冷靜,他以為這個情緒早已經被他從身上抹去了。可是,這一刻他才意識到,他竟然真的在生氣。
“孟玨,你聽著:首先,人和東西不一樣。其次,我‘顧影自憐’的原因,你占了一半。”云歌說完話,砰的一聲就甩上了門。
孟玨唇邊的笑意未變,腳步只微微頓了下,就依舊踏著月色,好似從容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
云歌愁眉苦臉地趴在桌子上。
常叔大道理小道理講了一個多時辰,卻仍舊嘴不干,舌不燥,上嘴唇碰下嘴唇,一個磕巴都不打。
一旁的許平君聽得已經睡過去又醒來了好幾次。她心里惦記著要釀酒干活,可常叔在,她又不想當著常叔的面配酒,只能等常叔走。卻不料常叔的嘮叨功可以和她母親一較長短。忍無可忍,倒了杯茶給常叔,想用水堵住他的嘴。
常叔以非常贊許的目光看著許平君,再用非常不贊許的目光看向云歌,“還是平君丫頭知人冷暖,懂得體諒人。平君呀,我現在不渴,過會兒喝。云歌呀,你再仔細琢磨琢磨……”
許平君將茶杯強行塞到常叔手中,“常叔說了這么久,先潤潤喉休息休息。”
許平君的語氣陰森森的,常叔打了冷戰,吞下了已經到嘴邊的“不”字,乖乖捧著茶杯喝起來。
終于清靜了!許平君揉了揉太陽穴,“云歌,公主是金口玉言,你根本沒有資格拒絕。不過你若實在不想去,有個人也許可以幫你。孟大哥認識的人很多,辦法也多,你去找他,看看他有沒有辦法幫你推掉。”
“我不想再欠他人情。”云歌的臉垮得越發難看。
“那你就去。反正長安城里做菜是做,甘泉宮中做菜也是做,有什么區別呢?你想,就因為皇帝在甘泉山上建了個行宮,一般人連接近甘泉山的機會都沒了,你可以進去玩一趟,多好!聽說甘泉山的風光極好,你就全當出去玩一趟,不但不用自己掏錢,還有人給你錢。上次我們給公主做菜,得的錢都趕上平常人家一年的開銷了。這次你若愿意,我依舊陪你一塊兒去。”
常叔頻頻點頭,剛想開口,看到許平君瞪著他,又立即閉嘴。
云歌郁郁地嘆了口氣,“就這樣吧!”
常叔立即扔下茶杯,倒是知趣,只朝許平君拱拱手做謝,滿面笑意地出了門。
“許姐姐,你不要陪大哥嗎?”
一提到劉病已,許平君立即笑了,“來回就幾天工夫,他又不是小孩子,能照顧好自己。嗯……云歌,不瞞你,我想趁著現在有閑工夫多賺些錢,所以借你的光,跟你走一趟。等以后有了孩子,開銷大,手卻不得閑……”
“啊!你有孩子了?你懷孕了?才成婚一個月……啊!大哥知道不知道?啊!”云歌從席上跳了起來,邊蹦邊嚷。
許平君一把捂住了云歌的嘴,“真是傻丫頭!哪里能那么快?這只是我的計劃!計劃!虧你還讀過書,連我這個不識字的人都聽說過未雨綢繆。難道真要等到自己懷孕了才去著急?”
云歌安靜了下來,笑抱住許平君,“空歡喜一場,還以為我可以做姑姑了。”
許平君笑盈盈地說:“我算過賬了,以后的日子只要平平安安,最大的出賬就是給孟大哥和你的成婚禮,這個是絕對不能省的,不過……”許平君擰了擰云歌的鼻子,“你若心疼我和你大哥的錢,最好嫁給孟大哥算了,我們花費一筆錢就打發了你們兩個人……”
云歌一下推開了許平君,“要賺錢的人,趕緊去釀酒,別在這里說胡話。”
許平君笑著拿起籮筐到院子里干活,雖然手腳不停,忙碌操勞,卻是一臉的幸福。
云歌不禁也抿著唇笑起來,笑著笑著卻嘆了口氣。
許平君側頭看了她一眼,“這一個月沒見到孟大哥,某些人嘆氣的功夫倒是越練越好了。”
云歌捂住了耳朵,“你別左一個‘孟大哥’,右一個‘孟大哥’好不好?聽得人厭煩!”
許平君笑著搖頭,不再理會云歌,專心釀酒,任由云歌趴在桌上發呆。
云歌和許平君雖然是奉公主的旨意而來,卻一直未曾見到公主。只有一個公主的內侍總管來傳達了公主對云歌菜肴的贊美,又吩咐云歌盡心聽公主的吩咐,只要做好菜,公主一定會重重賞賜。
想是因為出行,防衛格外嚴,云歌和許平君都被搜了身,還被叮囑,未有吩咐不可隨意行動,不過雖然查得嚴格,但所有人對她們的態度都很有禮,讓云歌心中略微舒服了一點。
云歌和許平君共坐一輛馬車,隨在公主的車輿后出了長安。
出門前云歌雖然很不情愿,可當馬車真的行在野外時,她卻很開心,一路撩著簾子,享受著郊外的風光。
到了甘泉宮后,云歌和許平君住一屋。
公主的總管說因為云歌和許平君不懂規矩,所以吩咐別的侍女多幫著云歌和許平君,出了差錯唯她們是問。
雖然嚴厲的話是朝公主的侍女說的,但云歌覺得只不過是對她和許平君的變相警告。云歌偷偷朝許平君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害怕的表情,進屋后哈哈笑起來。
許平君對云歌的大大咧咧十分不放心,提醒云歌:“長安城內出來避暑的不只公主,剛才從山上望下去,一長串馬車直到山下。我們是要小心一些,別不小心沖撞了其他人,有些人可是公主都得罪不起。”
“許姐姐出門前,大哥叮囑了姐姐不少話吧?”
“沒有。病已吩咐我的話,你都聽到了,就是讓我們只專心做菜,別的事情,做聾子、做啞子、做瞎子。我搞不清楚他究竟是愿意我們來,還是不愿意我們來。”
云歌皺著眉頭,嘆了口氣,“想不清楚就不要想了,男人的心思,琢磨來琢磨去,只是傷神,還是不要想的好。”
許平君正在飲茶,聽到云歌的話,一口茶全噴了出來,一面咳嗽,一面大笑,“小丫頭,你……你琢磨哪個男人的心思琢磨到傷神了?”
云歌裝作沒有聽見,迅速跑出了房門,“我去問問侍女姐姐大概要我做些什么樣的菜。”
云歌琢磨公主傳召她,只能是為了做菜,可是來了兩天,仍然沒有命她下過廚房,她這個廚子,日日吃的都是別人做的菜。
云歌問了幾次,都沒有人給她準確答案,只說公主想吃時,自然會命她做。
因為她們是公主帶來的人,公主又特意吩咐過,所以云歌和許平君都可以在有人陪伴的前提下去山中游玩,日子過得比在長安城更舒服悠閑。
今日陪著她們在山麓里玩的人叫郭富裕,是一個年齡和她們相仿的小太監,比前兩天的老太監有意思得多,云歌和許平君也都是好玩鬧的人,三個人很快就有說有笑了。
云歌看左面山頭有道瀑布,想去看看,富裕卻不能答應,“明日吧!明日我再帶兩位姐姐過去玩,燕王、廣陵王、昌邑王奉詔來甘泉宮等候覲見皇帝,今日正在那邊山頭打獵,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驚了王上,奴才擔待不起。如果竹姐姐想看瀑布,又愿意多走些路,我們不如翻過這個山頭,到東面去,那里有一處瀑布,雖然沒有這邊的大,但也很美。”因為眾人都稱云歌為“竹公子”,富裕和她們混熟后,就以竹姐姐稱呼云歌。
云歌笑著應好。
許平君聽到富裕的話,才知道皇帝也要來甘泉宮,許平君偷偷問云歌:“你說我們這次能見到皇帝嗎?”
云歌瞪了她一眼,“還想見?你上次還沒有被凍夠?”
許平君笑撇撇嘴,“上次是被大公子害的,我們這次是被公主請來的,指不準就能光明正大地見到皇帝,回頭告訴我娘,她又多了吹噓的資本,心情肯定又能好很多天,我也能舒坦幾日。”
云歌沉默地笑了笑,沒有回許平君的話。
這個皇帝雖然說的是避暑行獵,卻絲毫不閑,不許進京的藩王被召到此處,不可能只是讓藩王來游玩打獵。
不過,自己只是做菜的,即使有什么事情,也落不到自己頭上,就不用想那么多了。
等云歌回過神來,發現許平君正和富裕打聽皇帝。
富裕年紀不大,行事卻很懂分寸,關于皇帝的問題,一概是一問三不知。
許平君和富裕說著說著,話題就拐到了藩王身上。
先皇武帝劉徹共有六子:劉據、劉閎、劉旦、劉胥、劉髆,和當今皇帝。因為先皇六十多歲才有的皇帝,所以皇帝和其他兄弟的年齡差了很多。如今除了皇帝,還活著的有燕王劉旦和廣陵王劉胥。現在的昌邑王劉賀是劉髆的兒子。年齡雖比皇帝大,輩分卻是晚了一輩,是皇帝的侄子。皇帝的其他兄弟,都沒有子嗣留下,所以藩王封號也就斷了。
云歌暗想,衛太子劉據怎么會沒有子嗣呢?三子一女,孫子孫女都有,只是都已被殺。
燕王劉旦文武齊修,禮遇有才之人,門客眾多,在民間口碑甚好。
廣陵王劉胥雖然封號雅致,人卻是孔武有力,力能扛鼎,徒手能搏猛獸,性格魯莽沖動,殘忍嗜殺,一直不受先帝寵愛。偏偏自以為自己很有才華,對劉徹把皇位傳給了年幼的劉弗陵一直極不服。
富裕對這兩位傳聞很多的藩王似乎不敢多談,所說還不如云歌和許平君從民間聽到的多。直到說起昌邑王劉賀,富裕才恢復了少年人的心性,有說有笑,妙語不絕。
“兩位姐姐有機會一定要見見昌邑王,論長相俊美,無人能及這位藩王。”
許平君和云歌都是一笑,在沒有見過孟玨之前,富裕說此話還不錯,可見過孟玨后,如果只論外貌,也只有大公子的魅惑不羈可以一比。若這世上想再找一人比他們二人還好看,只怕很難。
“聽聞這位藩王脾氣好起來,給丫頭梳頭打水、服侍沐浴都肯,可脾氣一旦壞起來……”富裕瞟了眼四周,壓著聲音說:“先皇駕崩時,昌邑王聽聞后,居然照常跑出去打獵,連奴婢都要服喪痛哭,可王上依舊飲酒作樂,追著丫頭調戲,是個無法無天的王……咦!一頭鹿……”
一頭鹿從林間躥出,閃電般繞過富裕身側,跳入另外一側的樹林中。因為隔著濃密的刺莓,追在它身后的箭全部落了空。
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從林間奔出,滿面怒氣地瞪向富裕。
富裕雖不認識來人,但看到他衣著的刺繡紋樣,以及身后隨從的裝扮,猜出來人應是位藩王,再看此人的形貌舉止,黑眉大眼、臉帶戾氣,應該既非儒雅的燕王,也非俊秀的昌邑王,而是殘忍嗜殺的廣陵王。
好的不碰,歹的碰!富裕渾身打了個哆嗦,面色蒼白地跪下,頭磕得咚咚響,“王上,奴才不知道您在這里打獵,奴才以為……”
“本王在哪里打獵還要告知你?”
富裕嚇得再不敢說一句話,只知道拼命磕頭。
許平君看形勢不對,也跪了下來,云歌卻是站著未動,許平君狠拽了拽云歌衣袖,云歌才反應過來,低著頭,噘著嘴跪在了許平君身側。
“你們驚走了寶貝們的食物,只好拿你們做食物了。”廣陵王拍了拍身側的兩只桀犬,“去!”
桀犬不同于一般的犬,是將挑選出來的最健康的小狗關于一屋,不給食物,讓它們互相為食,唯一存活下來的那只狗才有資格成為桀犬,民間的獵人馴養桀犬,一般以九為限,但宮廷中的桀犬卻是常常將百只狗關于一屋來挑選,養成的桀犬殘忍嗜血、可斗虎豹,珍貴無比。
富裕哭著求饒,卻一點不敢反抗。
許平君倉皇間,一把推開了云歌,擋在云歌身前,“快跑。”怕得身子簌簌直抖,卻隨手抓了一根樹枝,想要和桀犬對抗。
兩只桀犬,直撲而來,平君手中胳膊粗細的木棍,不過一口,已被咬斷。
云歌也隨手撿了一截木棍,一手揮棍直戳犬眼,將攻擊富裕的桀犬逼退,一手把平君拽到自己身后,讓攻擊平君的桀犬落了空。
兩只桀犬都盯向云歌,云歌的身子一動不敢動,雙眼卻是大睜,定定地和桀犬對視,喉嚨里發著若有若無的低鳴。
桀犬立即收了步伐,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如臨大敵,殘忍收斂,換上了謹慎,在云歌面前徘徊,猶豫著不敢進攻。
“許姐姐,你帶富裕先走。”
云歌的聲音冷靜平穩,可許平君看到她頸后已經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走?全天下都是我劉家的,你們能走到哪里去?”廣陵王看到桀犬對云歌謹慎,詫異中生了興趣,“有意思,沒想到比打鹿有意思!”撮唇為哨,命桀犬進攻云歌。
桀犬在主人的命令下,不敢再遲疑,向云歌發起了試探性地攻擊。
不過兩三招,廣陵王已看出云歌雖然會點拳腳功夫,招式也十分精妙,可顯然從未下功夫練習過,招式根本沒有力道,恐怕連半頭桀犬都打不過,之前也不知道怎么嚇唬住了桀犬。
云歌完全是模仿從雪狼身上學來的氣勢和嗚鳴。
桀犬本以為遇到了狼,從氣勢判斷,還絕非一只普通的狼,所以才分外小心。此時發現不是,謹慎消失,殘忍畢露。一只攻向云歌的腿,云歌后退,裙裾被桀犬咬住,另外一只借機跳起,躍過同伴身子,直撲向云歌的脖子。云歌的裙裾還在桀犬口中,為了避開咽喉的進攻,只能身子向后倒去。
平君不敢再看,一下閉上了眼睛,只聽到一聲粗啞的慘叫,她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
忽又覺得聲音不對,立即睜開眼睛,看到的是富裕護住了云歌。此時,兩只桀犬一只咬著他的胳膊,一只咬著他的腿。
富裕慘叫著說:“王上,吃了奴才就夠了,這兩位姑娘是公主的貴客,并非平常奴婢……”
廣陵王卻似乎什么都沒有聽見,只是興致盎然地看著眼前一幕。
云歌翻身站起,揮舞棍子,和桀犬相斗,阻止它們接近富裕的咽喉。
許平君一面哭,一面撲過去,撿起根棍子胡亂舞著。
不過一會兒工夫,云歌和許平君也被咬到。
三人被桀犬咬死,只是遲早的事情。
正絕望時,忽聽到一個人,有氣無力地說:“今天打獵的獵物是人嗎?王叔可事先沒有和我說過呀!容侄兒求個情,吃奴才沒事,美人還是不要糟蹋了,王叔不喜歡,就賞給侄兒吧!”
廣陵王劉胥掃了眼昌邑王劉賀,笑著說:“這兩只畜生被我慣壞了,一旦見血,不吃飽了,不肯停口。”
劉賀一面朝桀犬走去,一面搖頭,“唉!怎么有這么不聽話的畜生呢?養畜生就是要它聽話,不聽話的畜生不如不要。”
話語間,只聞一聲兵器出鞘的聲音,眾人還未看清楚,一只桀犬的頭已經飛向了半空,另外一只桀犬立即放開富裕,向劉賀撲去,劉賀慘叫一聲,轉身逃跑,“來人!來人!有狗襲擊本王,放箭,放箭!”
立即有一排侍衛齊步跨出,搭弓欲射。
兩只桀犬,從培育優質小狗,篩選桀犬,到桀犬養成,認他為主,費了劉胥無數心血,卻不料眨眼間就失去了一只,另外一只也危在旦夕,他強壓下火氣,招回了剩下的桀犬,眼內噴火地盯著劉賀。
云歌此時才有功夫看誰救了她們,立即直了眼睛。
大公子?他……他是藩王?
難怪紅衣那么害怕他被霍光、上官桀他們看見。他居然欺騙了她們……不對……他好像早就和她說過他是藩王,是自己當成了玩笑。
他是藩王?他是被她和許平君嘲諷笑罵的大公子?
云歌有些頭暈。
許平君死里逃生,一個震驚還未過去,另外一個震驚又出現在眼前,不禁指著劉賀大叫了一聲,云歌立即捂住了她的嘴。
劉賀依舊是那副不羈輕佻,笑意滿面的樣子,只不過這次不是朝著云歌和許平君笑,而是看著廣陵王笑。
廣陵王的怒火,他似乎一點感受不到,笑得如離家已久的侄子在異鄉剛見到親叔叔,正歡喜無限,“王叔,聽說狗肉很滋補,可以壯陽,不如今天晚上我們燉狗肉吃?”
廣陵王驀然握著拳頭,就要沖過來,他身后的隨從攔住了他,低聲道:“那是個瘋子,王上何必和他一般計較。如果在這里打起來,不是正好給了皇帝和霍光找碴兒的機會?”
廣陵王深吸了幾口氣,才壓下了心頭的怒火,對著劉賀冷笑著點頭,“好侄兒,今日的事,我們日后慢慢聊。”
劉賀皺起了眉頭:“我可沒龍陽之癖,只喜歡和美人慢慢聊,男人就算了。何況你還是我王叔,又大我那么多,這都罷了,反正我們皇家的人亂個把倫不算什么,最緊要的是王叔長得……唉!侄子記得皇爺爺六十多歲時,依舊相貌堂堂,妃子們也個個都是美人,皇叔卻……”劉賀上下打量著廣陵王,表情沉痛又遺憾地搖頭。
廣陵王的臉色由黑轉青,由青轉白。
廣陵王殘暴嗜殺,貼身隨從看他的樣子,怕禍殃己身,不敢再勸。
一個瘋子藩王,一個莽夫藩王,兩人相遇就如往熱油鍋里澆冷水,不“噼里啪啦”都不行。兩邊的侍從都開始挽袖擦掌,做好了準備,去打他個“噼里啪啦”的一架。
忽聞馬蹄聲急急,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成君不知王上在此行獵,未及時回避,驚擾了王上,求王上恕罪。”
霍成君一面說著,一面從馬上跳下,趕著給廣陵王請安。
和霍成君并騎而來的孟玨也跳下馬,上前向廣陵王行禮,視線從云歌身上一掃而過。
廣陵王對霍光的忌憚,更勝于勢單力薄的皇帝,雖然心里厭惡,仍是強擠了一絲笑出來:“快起來,不知者不為罪。幾年未見,已經出落成大姑娘了。”
那只已經被廣陵王喚回的桀犬好似聞到什么味道,鼻子深嗅了嗅,忽地嘶叫了一聲,猛地掙脫項圈,向霍成君撲去。
眾人都失聲驚呼,廣陵王也是失態大叫,想喚回愛犬,愛犬卻毫不聽從。
危急時刻,幸有孟玨護著霍成君躲開了桀犬的攻擊,他自己堪堪從桀犬嘴邊逃開,一節袍擺被桀犬撕去。桀犬還想再攻擊,已經被隨后趕到的侍從團團圍住,趕入了籠中。
霍成君面色蒼白,眾人也都余驚未去。
只劉賀似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笑瞇瞇地盯著霍成君上下打量,一副浪蕩紈绔子的樣子,毫無男女之別的禮數,也毫不顧及霍成君的身份。
霍成君側頭盯了劉賀一眼,心中不悅。雖然看他的相貌穿著,已經猜出對方身份,但反正第一次見,索性裝作沒有認出昌邑王,連禮也不行。
廣陵王面上帶了一分歉然,強堆著笑,想開口說話。
霍成君忙笑道:“王上的這只獵犬真勇猛。我哥哥還揚揚自夸他養的桀犬是長安城中最好的,和王上的獵犬相比,簡直如尋常的護院家狗。若讓我哥哥看到這樣的好犬,還不羨慕死他?”言語中只字不提剛才的危險,談笑間已是避免了廣陵王為難。
廣陵王的笑意終于有了幾分真誠,“你哥哥也喜歡玩這些?以后讓他來問我,不要說長安最好,就是天下最好也沒問題。”
霍成君笑著謝過廣陵王,瞟了眼地上的云歌,驚訝地說:“咦?這不是公主府的人嗎?他們三個冒犯王上了嗎?”
廣陵王冷哼一聲。
霍成君賠著笑道:“容成君大膽求個情,還望王上看在公主的面子上,饒他們一次,若所犯罪行,真不可饒恕,不如交給公主發落。畢竟游獵是為了開心,王上實在不必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人傷了兄妹感情。”
廣陵王當著霍成君的面不好發作,余怒卻仍未消,恨瞪向昌邑王。一旁的隨從忙借機在廣陵王耳旁低低說:“小不忍則亂大謀,等事成之后,王上就是想拿他喂狗也不過一句話。”
劉賀以袖掩面,遮住廣陵王的目光,一副害羞的樣子,“哎呀呀!王叔,你可別這樣看著我,人家都說了不行了。你當著這么多人,一副想‘吃’了我的樣子,傳出去實在有損皇家顏面。”
廣陵王猛然轉身,趕在劉賀再說什么讓他忍不下去的話前,翻身上馬,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