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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篇:白話文學史(2)

第三,我這部文學史里,每討論一人或一派的文學,一定要舉出這人或這派的作品作為例子。故這部書不但是文學史,還可算是一部中國文學名著選本。文學史的著作者決不可假定讀者的頭案上總堆著無數名家的專集或總集。這個毛病是很普遍的。西洋的文學史家也往往不肯多舉例;單說某人的某一篇詩是如何如何;所以這種文學史上只看見許多人名、詩題、書名,正同舊式朝代史上堆著無數人名年號一樣。這種抽象的文學史是沒有趣味的,也沒有多大實用的。

第四,我很抱歉,此書不曾從《三百篇》做起。這是因為我去年從外國回來,手頭沒有書籍,不敢做這一段很難做的研究。但我希望將來能補作一篇古代文學史,即作為這書的“前編”。我的朋友陸侃如先生和馮沅君女士不久要出版一部《古代文學史》。他們的見地與功力都是很適宜于做這種工作的,我盼望他們的書能早日出來,好補我的書的缺陷。

此外,這部書里有許多見解是我個人的見地,雖然是辛苦得來的居多,卻也難保沒有錯誤。例如我說一切新文學的來源都在民間,又如說建安文學的主要事業在于制作樂府歌辭,又如說故事詩起來的時代,又如說佛教文學發生影響之晚與“唱導”、“梵唄”的方法的重要,又如說白話詩的四種來源,又如王梵志與寒山的考證,李、杜的優劣論,天寶大亂后的文學的特別色彩說,盧仝、張籍的特別注重……這些見解,我很盼望讀者特別注意,并且很誠懇的盼望他們批評指教。

在客中寫二十萬字的書,隨寫隨付排印,那是很苦的事。往往一章書剛排好時,我又發現新證據或新材料了,有些地方,我已在每章之后,加個后記,如第六章,第九章,第十一章,都有后記一節。有時候,發現太遲了,書已印好,只有在正誤表里加上改正。如第十一章里,我曾說“后唐無保大年號,五代時也沒有一個年號有十一年之長的;保大乃遼時年號,當宋宣和三年至六年”。當時我檢查陳垣先生的《中西回史日歷》,只見一個保大年號。后來我在廬山,偶然翻到《廬山志》里的彭濱《舍利塔記》,忽見有南唐保大的年號,便記下來;回上海后,我又檢查別的書,始知南唐李氏果有保大年號。這一段只好列在正誤表里,等到再版時再挖改了。

我開始改作此書時,北京的藏書都不曾搬來,全靠朋友借書給我參考。張菊生先生(元濟)借書最多;他家中沒有的,便往東方圖書館轉借來給我用。這是我最感激的。余上沅先生,程萬孚先生,還有新月書店的幾位朋友,都幫我校對這部書,都是應該道謝的。疑古玄同先生給此書題字,我也要謝謝他。

1928. 6. 5

§§§引子

我為什么要講白話文學史呢?

第一,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不是這三四年來幾個人憑空捏造出來的;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是有歷史的,是有很長又很光榮的歷史的。我要人人都知道國語文學乃是一千幾百年歷史進化的產兒。國語文學若沒有這一千幾百年的歷史,若不是歷史進化的結果,這幾年來的運動決不會有那樣的容易,決不能在那么短的時期內變成一種全國的運動,決不能在三五年內引起那么多的人的響應與贊助。現在有些人不明白這個歷史的背景,以為文學的運動是這幾年來某人某人提倡的功效,這是大錯的。我們要知道,一千八百年前的時候,就有人用白話做書了;一千年前,就有許多詩人用白話做詩做詞了;八九百年前,就有人用白話講學了;七八百年前,就有人用白話作小說了;六百年前,就有白話的戲曲了;《水滸》、《三國》、《西游》、《金瓶梅》,是三四百年前的作品;《儒林外史》、《紅樓夢》,是一百四五十年前的作品。我們要知道,這幾百年來,中國社會里銷行最廣,勢力最大的書籍,并不是《四書》、《五經》,也不是程、朱語錄,也不是韓、柳文章,乃是那些“言之不文,行之最遠”的白話小說!這就是國語文學的歷史的背景。這個背景早已造成了,《水滸》、《紅樓夢》……已經在社會上養成了白話文學的信用了,時機已成熟了,故國語文學的運動者能于短時期中坐收很大的功效。我們今日收的功效,其實大部分全靠那無數白話文人、白話詩人替我們種下了種子,造成了空氣。我們現在研究這一二千年的白話文學史,正是要我們明白這個歷史進化的趨勢。我們懂得了這段歷史,便可以知道我們現在參加的運動已經有了無數的前輩,無數的先鋒了;便可以知道我們現在的責任是要繼續做無數開路先鋒沒有做完的事業,要替他們修殘補闕,要替他們發揮光大。

第二,我要大家知道白話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占一個什么地位。老實說罷,我要大家都知道白話文學史就是中國文學史的中心部分,中國文學史若去掉了白話文學的進化史,就不成中國文學史了,只可叫做“古文傳統史”罷了。前天有個學生來問我道:“西洋每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文學;一個時代的文學總代表那一個時代的精神。何以我們中國的文學不能代表時代呢?何以姚鼐的文章和韓愈的文章沒有什么時代的差別呢?”我回答道:“你自己錯讀了文學史,所以你覺得中國文學不代表時代了。其實你看的‘文學史’,只是‘古文傳統史’。在那‘古文傳統史’上,做文的只會模仿韓、柳、歐、蘇,做詩的只會模仿李、杜、蘇、黃:一代模仿一代,人人只想做‘肖子肖孫’,自然不能代表時代的變遷了。你要想尋那可以代表時代的文學,千萬不要去尋那‘肖子’的文學家,你應該去尋那‘不肖子’的文學!你要曉得,當吳汝綸、馬其昶、林紓正在努力做方苞、姚鼐的‘肖子’的時候,有個李伯元也正在做《官場現形記》,有個劉鶚也正在做《老殘游記》,有個吳趼人也正在做《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你要尋清末的時代文學的代表,還是尋吳汝綸呢?還是尋吳趼人呢?你要曉得,當方苞、姚鼐正在努力做韓愈、歐陽修的‘肖子’的時候,有個吳敬梓也正在做《儒林外史》,有個曹雪芹也正在做《紅樓夢》。那個雍正、乾隆時代的代表文學,究竟是《望溪文集》與《惜抱軒文集》呢,還是《儒林外史》與《紅樓夢》呢?再回頭一兩百年,當明朝李夢陽、何景明極力模仿秦、漢,唐順之、歸有光極力恢復唐、宋的時候,《水滸傳》也出來了,《金瓶梅》也出來了。你想,還是拿那假古董的古文來代表時代呢?還是拿《水滸傳》與《金瓶梅》來代表時代呢?這樣倒數上去,明朝的傳奇,元朝的雜劇與小曲,宋朝的詞,都是如此。中國文學史上何嘗沒有代表時代的文學?但我們不該向那‘古文傳統史’里去尋,應該向那旁行斜出的‘不肖’文學里去尋。因為不肖古人,所以能代表當世!”我們現在講白話文學史,正是要講明這一大串不肯替古人做“肖子”的文學家的文學,正是要講明中國文學史上這一大段最熱鬧,最富于創造性,最可以代表時代的文學史。“古文傳統史”乃是模仿的文學史,乃是死文學的歷史;我們講的白話文學史乃是創造的文學史,乃是活文學的歷史。因此,我說:國語文學的進化,在中國近代文學史上,是最重要的中心部分。換句話說,這一千多年中國文學史是古文文學的末路史,是白話文學的發達史。

有人說:“照你那樣說,白話文學既是歷史進化的自然趨勢,那么,白話文學遲早總會成立的——也可以說白話文學當《水滸》、《紅樓夢》風行的時候,早已成立了——又何必要我們來做國語文學的運動呢?何不聽其自然呢?豈不更省事嗎?”

這又錯了。歷史進化有兩種:一種是完全自然的演化;一種是順著自然的趨勢,加上人力的督促。前者可叫做演進,后者可叫做革命。演進是無意識的,很遲緩的,很不經濟的,難保不退化的。有時候,自然的演進到了一個時期,有少數人出來,認清了這個自然的趨勢,再加上一種有意的鼓吹,加上人工的促進,使這個自然進化的趨勢趕快實現;時間可以縮短十年百年,成效可以增加十倍百倍。因為時間忽然縮短了,因為成效忽然增加了,故表面上看去很像一個革命。其實革命不過是人力在那自然演進的緩步徐行的歷程上,有意的加上了一鞭。白話文學的歷史也是如此。那自然演進的趨勢是很明了的;有眼珠的都應該看的出。但是這一千多年以來,“元曲”出來了,又漸漸的退回去,變成貴族的昆曲;《水滸傳》與《西游記》出來了,人們仍舊作他們的駢文古文;《儒林外史》與《紅樓夢》出來了,人們仍舊作他們的駢文古文;甚至于《官場現形記》與《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出來了,人們還仍舊作他們的駢文古文!為什么呢?因為這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史,只有自然的演進,沒有有意的革命;沒有人明明白白的喊道:“你瞧!這是活文學,那是死文學;這是真文學,那是假文學!”因為沒有這種有意的鼓吹。故有眼珠的和沒眼珠的一樣,都看不出那自然進化的方向。這幾年來的“文學革命”,所以當得起“革命”二字,正因為這是一種有意的主張,是一種人力的促進。《新青年》的貢獻只在他在那緩步徐行的文學演進的歷程上,猛力加上了一鞭。這一鞭就把人們的眼珠子打出火來了。從前他們可以不睬《水滸傳》,可以不睬《紅樓夢》;現在他們可不能不睬《新青年》了。這一睬可不得了了。因為那一千多年的啞子,從此以后,便都大吹大擂的作有意的鼓吹了。因為是有意的人力促進,故白話文學的運動能在這十年之中收獲一千多年收不到的成績。假使十年前我們不加上這一鞭,遲早總有人出來加上這一鞭的;也許十年之后,也許五十年之后,這個革命總免不掉的。但是這十年或五十年的寶貴光陰豈不要白白的糟塌了嗎?

故一千多年的白話文學種下了近年文學革命的種子;近年的文學革命不過是給一段長歷史作一個小結束;從此以后,中國文學永永脫離了盲目的自然演化的老路,走上了有意的創作的新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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