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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月光能聽見

  • 我本無岸
  • 方君曌
  • 13845字
  • 2018-12-04 09:30:23

我熄滅了手上的煙,走到窗前,瞥了一眼這荒涼的夜景。燈光還是通明的,人潮已經十分稀疏了,熙熙攘攘的星辰左右不勻,月光打在伶仃的枝椏上,隨著夜間的秋風浮動。前方海面上的月亮是迷糊的,有人跟我說過站在海邊的是看不清月亮的。

海上的霧氣會擋住月亮,像一層薄紗籠罩在月亮下方,而月色也是清透的,照在海面上如同兒時眼睛里看到的,充滿了遐想和許多未知的遠方。

果真這月亮同這月色是看不清的,小時候看不清,長大了也看不清,而同在地球上的我們都看不清,就算借助了科學儀器天文望遠鏡,我們看見的也只是它的表面。真實的回憶是看不見的。

漁人也該歸港了,收了船,回家做一頓香噴噴的海鮮火鍋,跟著妻兒在低矮的樓層里看著最新上映的電視劇,嘴邊的油擦了又有,眼睛瞇彎了,皺紋也清晰可見。

海港城徹底安靜了,燈塔還在海中央聽著海浪來回推涌的聲音,岸邊時不時傳來一陣礁石被撞擊的慘叫。海的盡頭依舊拉著一條線,青藍色的天際融合著海上的霧氣,像是八位神仙踏著彩云相繼而去,越來越遠,最后一切消失殆盡。

我合上窗簾,合上了記憶。慢悠悠走到床邊,關了紅黃光交錯的燈,轉而把那盞我最喜歡的暖光臺燈開著。在很久以前就習慣了走到任何陌生的地方都把臺燈開著睡覺,讓我很快走進那片金黃色的夢境,那是光亮的陰暗的歲月。

臥在床上,閉上了眼睛。不知是夢境還是依稀記得的從前,一些零碎的畫面在我眼前晃啊晃,潛意識告訴我那不是夢,那是一段淅淅瀝瀝的過往,下著雨的青春,流動的白色船帆。

我很快重又進入那段記憶,如同進入夢境一般。

高中的第一個寒假,我開始有些期待,卻有些害怕。

我帶著一大堆東西回家,在學校幫老師干活的時候老師送的一些作業本,嶄新的作業本厚厚的一沓,裝在書包里占據了一半的位置。后來我把作業本都給了弟弟,他現在上初中,也用得上這些橫格本和方格本了,不用再花五毛一本的錢去買新的。

拿到我給他帶回來的作業本,弟弟高興壞了,趕緊把那些整齊的本子都放到了他的專屬文具小柜子里。

那個柜子是父親自己做的,聽奶奶說他曾經學過木藝。我和弟弟一人一個書柜,誰也不觸犯誰的領地。我們有什么寶貝都往里面塞,四庫全書,玩具槍子彈,童話故事,小時候的記憶都裝在里面,到現在都已經快裝不下了。

柜子用黃顏色的油漆刷了一遍,最外邊用了一層在街上買來的白色光滑的木皮鑲嵌著,看上去跟一大片反著光的白色的瓷磚一樣。不過就是材質不同,做工精細,沒有瑕疵,從小到大除了在自己家里見到過這種木制的外殼,就沒有再見到過這種在我們眼里如同寶貝一樣的東西。

除了這兩個柜子,家里也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了。以前有,在父親母親和好如初之前,家里的家具讓左鄰右舍都相當羨慕,也是最齊全的。

那時候家的條件不錯,彩電也是附近的居民中最先買的,附加一套音響設備。爸爸在鎮上專賣店買了后就開著自己的雙排摩托車運回家去,鄰居們都上我家來湊熱鬧,對于別人來說這是一件新鮮事。他們擠在我家不夠寬敞的客廳看電視,放云南山歌的碟片,大街上隨處可見的五元一張的碟片,半夜連上話筒鬼哭狼嚎地唱K。

后來他們鬧離婚,母親不同意,爸爸把家里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笨重的火爐,墻上的牌匾,以及母親的婆家陪嫁過來的所有家具。都砸得一干二凈,只有那兩個柜子和柜子上面的那臺長虹牌的彩色電視舍不得砸,連同買彩電的時候一起買回家的音響設備。

在一夜之間就全毀了,希望也破滅了。像是一股熊熊燃燒的火焰在經歷了一場大雨的洗滌之后就沖得連灰燼都沒有看到。

我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討厭父親了,那個暴戾頑固的男人,連同這個支離破碎的家也跟著討厭。

在他們二人的這場感情持久戰爭中,奶奶和我們姐弟二人是無辜的,卻淪為一個個見證者,見證著吵鬧扭打作一團的親人,卻無能為力。

很多半夜時分,父親和母親拳打腳踢的時候,熟睡中的我在鄰屋聽到動靜后慌忙地爬下床去,光著腳丫跑到他們中間拼死維護著母親,全身顫抖。父親會緊緊地抱住我哭,像一個犯錯了的孩子似的哭,我也跟著哭,母親也跟著哭,奶奶把年幼的弟弟抱到床上去了,怕他嚇著。

童年是一個噩夢,一片陰翳,時常在半夜驚醒,打擾夢里的潘多拉魔法與金色城堡。白雪公主被皇后的毒蘋果毒死,七個小矮人不知所蹤,丑小鴨凍死在湖面上,灰姑娘沒有漂亮的水晶鞋,王子再也沒有找到那雙合適的腳。

兇手是巫婆,湖,水晶鞋。兇手是童年。

好在人是健忘的,就像我現在已經快要將那個音訊全無的男人忘掉,我不會擁有一個叫父親的人。也不會擁有一個叫家庭的東西,它何嘗出現過呢,在無數荒涼的夜晚默然淌干眼淚,紅腫著眼睛看著希望工程坍塌在眼前。

如果上天再給我一個重新選擇出生的機會,我一定會選擇胎死腹中。

寒假在悠閑和舒適中過去,奶奶年邁干不了重活了,于是我們再不用去地里干活。三年前的一天清晨奶奶下地去干活時走在一個長滿雜草的田坎上,草上的露珠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將年邁的奶奶重重摔在田坎下,膝蓋部位發生了很嚴重的骨折。

請了對面山上的一個鄉村醫生醫治,在家躺了半年才勉強能走路,母親得知后就匆匆回家了,特地回來照顧奶奶。奶奶的三個兒女已經為人妻為人母,哪里還念著娘家的老母親。

倒是母親,作為一個被拋棄的妻子,全心全意地照顧奶奶,這讓左鄰右舍大街小巷的人都感嘆不已。

母親卻是不幸的,她出生沒多久外公就患病去世了,外婆帶著她嫁給了另外一個男人。那個好吃懶做的男人經常逼她出去干活,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自己出去謀生,在天寒地凍的凌晨走上三四個小時的山路背著一簍子野菜去集市上賣,得趕在早上八點前到達集市,一天還吃不上一頓飽飯,吃的是自己從家里帶去的干菜和粗糧。

母親的隱忍與吃苦耐勞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保護傘。

世界上大部分的不幸都是簡單的,辛辛苦苦走好的每一步都是在醞釀,在一定歲月的沉積下,這壇生命的酒就會開始發出一陣馨香,然后用余生去品嘗。

我們都會以一種宣判的方式去昭告那些離我們而去的人,忱摯的靈魂愛得不夠。

臨近春節,仿佛昨天還剛從學校出來,手里還拿著最后一科地理考試的試卷。那些記憶深刻的人匆匆掠過腦海,好像明天就要見到一樣激動一番。

母親的工廠放半個月假,她提前跟廠里的主管說好請幾天假回來,還沒拿到工資。坐了火車兩天才到,那時候的火車很慢,沒有現在隨處可見的高鐵,而且還買不到坐票,臥鋪票太貴,也舍不得花錢買。母親帶著很多包裹回來,我和弟弟去車站接她的時候看到她手里的兩個大包,還有后背上一個比她人還厚重的軍綠色帆布大包,忍不住心疼起來。

母親從大巴車上下來,我的眼睛濕潤了。我急忙轉過身去擦干眼淚,笑著叫了她一聲,就像看過的許多苦情劇一樣,我那時候還嘲笑演員演得太浮夸,這點事至于哭得死去活來嗎,但是我現在知道了。

母親看見了我和弟弟,連忙放下手里的兩個大包裹,抱著我跟弟弟,問我們冷不冷。南方的冬天還是帶著干濕的冷,手也會凍得很僵硬,臉會通紅一片,像家家戶戶門上貼著的紅對聯。

我使勁地搖頭說不冷,但身上的棉服已經好幾年沒有換新的了,起了褶子,也不保暖了。

母親拍了拍我們單薄的后背,然后又心疼地抱著我們,偷偷在后面抹眼淚。我見她哭的還少嗎?我只要感受到母親身上的一絲輕微的顫抖,就知道她又在哭了,我只能像個大人一樣撫摸她的后背,然后讓她別哭,眼睛會腫。

我們堵在了汽車車門的位置,還沒來得及移步,后面的人就在催我們讓開了。

我一聲不吭就拎起那兩個對我來說很大的包裹,往家的方向走,母親在后邊叫我,讓我放下東西,她來拿。我當做沒聽見一樣,自顧自地往前走。我知道母親已經兩天沒有睡覺了,再加上又暈車,她現在一定很難受。

我不知在哪來的這么大的力氣,一口氣將這兩個手提大包拎著上了一個大坡。停下來休息的時候,就開始不停地喘著粗氣,頭上冒著冷汗,凍僵的掌心勒出了兩個大紅印,極其對稱。母親跟弟弟在后邊走著,見我停下來休息了,弟弟跑了上來幫我拎了其中最重的一個,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已經消失在轉角,到了百米外的一棵樹下。

那棵光禿禿的樹上還立著幾片枯黃色的葉子,老態龍鐘的樹干上多了許多窟窿,黑色緊密不規則地排列著。十一歲的弟弟跟它比起來顯得格格不入,它更加可憐笨重了。

我和弟弟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心里充滿了對母親回家的喜悅,好幾年沒有見到母親了,她白頭發多了許多,皺紋也在眼角蔓延開好遠,黑眼圈很重,眼珠也陷進眼里很深的地方。

那個拋棄我們的男人已也好幾年沒有消息了,不知道在他鄉是死是活,或是逍遙自在醉生夢死。

我對他的詛咒越來越惡毒,我內心強烈的憎恨也越加明顯。沒有哪種傷害比拋棄妻子更加罪惡,而那個人偏偏是他,接受詛咒他理所應當。

回到家里的時候,奶奶在門口迎接我們。她年老的身體和剛才見到了那棵樹一樣,我心里不禁泛出了一陣心酸。她像是一位孤寡的老母親,等待著遠方的子女回家。孤獨地坐在家門口那張木凳子上,可是回來的卻不是她的兒子和女兒。

母親回來那天,是全家這些年最開心的一天。她給我們買了新衣服,每人一件羽絨服,厚厚的很保暖。

回到家,就迫不及待打開一個笨重的行李包,母親把衣服都拿出來放在床上,我和弟弟站在一旁滿臉期待和欣喜。我的那件是一件比較長的米黃色的羽絨外套,顏色是我喜歡的,而整件衣服讓我本身就瘦弱的個子穿起來比較臃腫,但我最喜歡腰間的那個金色的腰帶配飾。

本來家里就拮據,我也知道母親不舍得花錢買超過一百塊的衣服,眼前的羽絨服里面也不是鴨絨,而是一般禽類的白色的毛,或者是絮狀的棉花。但這件衣服足夠讓我熬過整個冬天,甚至以后的冬天。

直到現在,那件衣服我還留著,穿到后來高中畢業后,就再沒有穿過了。一直都放在家里的柜子里,舍不得扔,有好幾次都被收拾屋子的母親準備用剪刀剪成布狀當桌布用,被我看見后阻止,一遍一遍跟她說那件衣服我將來給我的女兒穿,我可沒錢給她買新衣服。母親就在一旁佝僂著背笑,她說你怎么知道會生女兒,萬一是兒子呢?

我說,那還不簡單,我就直接給兒媳婦,告訴她這是從她姥姥輩傳下來的我們家唯一的傳家寶,傳女不傳男。

母親笑得直不起腰。從此以后那件衣服就再也沒被母親動過,我也從不嫌棄它土得掉渣。

只因那是天寒地凍的那些年里唯一溫存至今的紀念。

聽說母親回來了,家里時不時地就有鄰居過來串門。他們坐在火爐旁,大聲地聊起家常,說有一個婦女都已經是三個女兒的母親了,總想要一個兒子,今年都四十歲了還懷上了,還有一家今年掙了大錢回到家都是開著嶄新的小轎車回來的......

家常是聊不完的,但人總會渴,嗓子會干澀,母親一杯接著一杯地給那些所謂的鄰居們倒牛奶,那是奶奶安排我和弟弟從很遠的地方徒步背回來的,說是要過年了,得提早買好等母親回來了一起喝,那個鎮上的那戶人家養牛都出名了,產的奶也是可口鮮美。可是買回來我們還沒嘗一口,看著鄰居一口接著一口地喝牛奶,我和弟弟只能坐在角落往喉嚨里咽唾沫,嘴里一陣發酸。給鄰居倒完后就所剩無幾了,剩下一杯母親給我和弟弟一人一半,我執意不喝,我說,我不喜歡喝牛奶,母親自己喝吧。

后來母親還是沒喝,倒進了弟弟的杯子里,讓我一陣酸楚。我比弟弟大那么多歲,我該讓著他,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

等到那群人走了之后,屋子里一片狼藉,瓜子殼滿地都是,桌子上,沙發上,就連沙發底下都是殼。沙發上的坐墊也是東歪西倒的,快掉在地上。

看著眼前的狼藉,我的頭似乎開始發脹了,它們讓我抓狂,打掃起來很費勁。我一度對那些人是沒有好感的,不知道在背地里說了我家多少閑話,總之,我連表面上的佯裝微笑一下都不愿意,我一直鐵板著臉,像極了一個獨身的怨婦。

應該說,我對那些人嫉惡如仇,不是因為我不是一個寬容厚愛的人,我自詡我敢愛敢恨,不愿意遷就,更加反感委曲求全的樣子。

除夕那天,我們早早起床,開始做漿糊。我只是在一旁看著奶奶和母親忙碌的樣子,是學不到什么技巧的。

鍋里的水燒開后,母親就徒手抓起了兩把淀粉往水中灑去,小火不間斷。然后用鍋鏟不停地攪拌,直到淀粉完全融入到開水中,兩分鐘過后鍋里就開始咕嚕咕嚕冒出小泡,跟邋遢的小孩兒鼻子里時常冒出的鼻涕泡很像,不過這個是帶著一股粘稠的純白色的液體,而小孩兒的鼻涕是帶著青色和透明惡心人的那種。

做漿糊的工序其實很簡單,也很迅速。大概四五分鐘過后,漿糊就已經成形了,粘稠感跟市面上賣的那種瓶裝的膠水差不多,顏色也白些。

趁著漿糊在空氣中還沒干掉,我和弟弟趕緊鋪開前幾天在集市上買的金邊對聯,十塊錢一對的對聯能兩年都保持不掉色,賣對聯的青年男子對旁邊的顧客說的,我們都信以為真。后來一群人圍著都要買他家的對聯,說是不掉色管兩三年都沒有問題,我好不容易才從人群中鉆出來,把買好的對聯小心地護在懷里,擔心被擠皺了。

人生中第一次貼對聯,我認為這是一件莊嚴而神圣的事情,我的內心充滿了無比真摯的情懷。紅色的紙上寫著兩排鑾金色閃閃發光的字,流暢的筆畫描述著行云流水的韻味,仿佛真的能看見山水,以及一年的好光景。我贊嘆那些寫著一手好字的人。

貼好了春聯,接著就是貼門神了。秦叔寶和尉遲恭的畫像還是老樣子,兩只手都拿著兵器,像是在驅趕什么妖魔鬼怪,很傳統的畫像,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粗糙了。門神比不上對聯,可以有很多形式很多字體,各式各樣的花邊和不重復的文字。但唯一相同的,就是那一層不變的紅色元素。

一年的最后一個早晨就在忙碌中過去,我照例去客廳把家里的那臺老舊的VCD機擦掉一層灰,然后鉆到弟弟的柜子下邊去找到那張刻錄著幾十首新年歌曲的CD碟子,熟練地往VCD的的圓形卡槽里平穩地放進去。

整個屋子響起了卓依婷的新年主打歌曲,她那甜甜是嗓音陪伴了我們好幾個春節,每一首歌都印象深刻,閉著眼睛都能背下來歌詞。還記得最后一首歌是她的《小城故事》。

歌曲的開頭這樣唱著:

小城故事多,充滿喜和樂。

若是你到小城來,收獲特別多。

看似一幅畫,

聽像一首歌。

人生境界真善美,這里已包括。

......

聲線舒緩,倒真像是小城里的一池水,小船輕輕地漂浮在水面上,船上的人帶著斗笠撐著長桿,游客站在船頭望著小城四周的風景。跟這首歌的MV一樣,流水與小船,歌聲與歡愉,新的故事將在這個小城里聚散離合,人也終究會散去,歌聲在水面上飄蕩著,漣漪輕微卷起歲月的低潮。

在那個聚少離多的時代,已經習慣了以一種冷漠的態度去面對生命中的離合,我喜我悲,都無關痛癢。這就是成長帶給我的最多的體味,我曾用它來度過很多相似的場合,短暫的熱鬧和長久的安穩都不是我想要的。

然而大風大浪似乎又過于殘忍。

好在我還擁有長久的短暫的愛在每年的年頭與年尾。

到了下午五六點,按理是到了吃年夜飯的時間了。但是也不是每一戶人家都那么準時,他們的豬頭熬好了之后就抬上供桌,把煮熟的豬尾巴切下來橫卡在豬的嘴里。豬尾巴往往是最鮮嫩美味的,很多人都爭著吃。

拜完了祖宗,就開始在院子里放鞭炮慶祝,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像是在告訴人們他們家的年夜飯已經做好了,豬頭也熬煮好了。隨后一家之主就開始站在院子中央大聲喊鄰居們去吃豬頭肉,心胸開闊的居民就會挨家挨戶去喊。他們喜歡用刀把豬頭肉切成一片一片的不規則形狀,直接用手抓著吃,這樣吃起來就會異常地香,油而不膩,帶著鹵肉的香味。

而我們家是照例沒有一整個煮熟的豬頭,豬肉很貴。落魄的那幾年都是左鄰右舍呼喚著我們一大家子去一起吃肉,但是羞澀的我和弟弟就算很饞,也沒有去享受那美味。

母親就安慰我們說,等以后我們家有錢了,就去買一整頭豬回家過年,我們也要在院子里大搖大擺地吃豬頭肉,也要放很高很吵很好看的鞭炮。

聽到鞭炮升到空中發出一聲爆響后殘渣落在我家的房頂上,像是下冰雹一樣響亮。我假裝沒聽見,就當是耳朵里進了沙子。

我們家的年夜飯也做好了,火爐上煮著一大鍋蘿卜和白菜,排骨很少,孤零零的幾塊,已經很奢侈了。還有母親最拿手的爆炒臘肉,放著蔥花芹菜,各種調味料,有時候會冷不防吃到幾顆花椒,然后嘴麻好久,喝一杯水也不管用,只得伸出舌頭大口呼氣。四個人的年夜飯吃著吃著就流出了淚,不是我的,也不是弟弟的,是母親的,還有奶奶的。

我努力克制住心里的悲傷,往嘴里大口地送飯,吃著紅透了的油炸干辣椒,不覺得辣。

我想起四五歲一家人還是一家人的時候,除夕夜的年夜飯格外的香,火爐燃得很旺,父親給我和弟弟買了好多紅色氣球,一家人圍坐在火爐邊等待著鍋里的排骨火鍋翻滾之后開吃。那時候我和弟弟看到氣球就忘了吃飯,在沙發上坐著不停地吹氣球,可就是吹不大,氣球嘴周圍都是我那茂盛的口水。我用食指和中指輕輕地夾著氣球嘴,使勁吹,結果氣球從手指縫中滑落,掉在了煮著排骨的鍋里,我下意識準備徒手伸進沸騰的火鍋里拿出氣球來,還好父親眼疾手快,用筷子一夾就出來了,不過已經滿是油漬,不能再吹大了。會心疼那個氣球很久。

現今的春節要過得清凈得多,四五歲的小孩都已經長大了,有人已經不屬于生活了。沒有了紅的黃的氣球,也沒有了冒著熱氣的排骨火鍋。

我很快就吃飽了,匆匆地喝了幾口湯,白菜的殘渣還在牙縫里卡著,鮮紅色的辣椒也在牙齦上匍匐著一動不動。我懶得去掏下來,也不怕人笑話,喝一口水就自然會掉下來了。

夜晚時分,就很熱鬧了。煙火漫天,鞭炮也響到云霄之上,只有我們家最安寧,沒有鞭炮也沒有煙花,只有一臺用了七八年的電視播放著春節聯歡晚會。桌子上放著一盤瓜子,還是滿滿的一碟放在那里。

作為未成年孩子的我們早已經在院子里看著一場一場的煙花輪次盛開,會有兩三個鄰居家的孩子拿著一把幾毛錢一支的煙花棒跑到我家,趴在我家窗戶上問母親堇子姐姐和弟弟去哪了,叫他們一起出來放煙花啊!

那是比我小兩歲的男孩和他的姐姐,年齡上也是我的姐姐,比我稍年長,我們都是小時候在一起瘋鬧的玩伴。

遠遠就聽到了他們的聲音,我和弟弟欣喜若狂地朝他們跑去,邊跑邊說,我們在這呢,快走,看今天晚上能放出什么花來!

他們熱情地說,我們買了兩把煙花棒,快來一起放,記得去拿一個打火機。

我急忙跑去家里一貫放打火機的地方,拿到手里就往院子里跑。

看到他們手里的煙花棒,我們高興得不得了,即使我們都已經十五六歲了,還是那么貪玩。

煙花棒是半米長,點開之后就會閃著暖黃色的刺眼的煙花,很小的煙花,沒有沖到天空的爆裂聲,只會發出很稀疏的微小的水流一般的聲音,清澈入耳,明黃色和紫紅色交錯閃著,不擔心火花會濺到手上。我拿著一支在空中轉圈,它劃出美麗的弧度,一點都不比那些大型的煙花弱。

但是一支煙花的時間是很短的,一分鐘不到就滅了,就像稍縱即逝的幸福一樣,當我們完完全全放下所有去享受它的時候它就被黑暗帶走了。我的內心如同受挫了一般感到乏力和失落,美得太短暫的東西只會徒增人內心最敏感的那部分,一發不可收拾。

而當春節的熱鬧過后,又不得不目送母親帶著行李回到遙遠的工廠,只是帶上的東西比回來的時候少,腳步卻一步比一步沉重。

要離開的那天早上母親起來得很早,我假裝還在睡覺。弟弟倒是真的還在睡。早上五點多的時候正是被窩最暖和的時候,誰也不愿意早起。但是母親已經煮好了一鍋茶葉蛋,放在鍋里用熱氣蒸著,保持溫熱。

一陣很輕的腳步聲離我越來越近,我知道一定是母親過來了。我喜歡把每一個人的腳步聲分得很清,每一個人的腳步聲都是與眾不同的,母親的也一樣。

我把濕潤的眼睛立馬擦干,雙眼緊閉著,假裝熟睡,這樣就能很輕易地騙過她。只感覺到母親放了什么熱乎乎的東西在我和弟弟枕頭邊,然后為我們蓋上了被子,關上了門轉身離去。

等她出去后,我起身看了看她放的東西,原來是兩個茶葉蛋,紅黃色的外殼堅硬無比。我拿起來放在右心房的位置,它們不會掉下來,熟雞蛋很燙,燙得手心發紅,但和心里的溫度卻異常一致。我一遍遍祈禱,希望我愛的人足夠堅強,健康與幸福,平安喜樂未來的歲月。

母親是悄悄出門的,我還是能感知到她離開時小聲的關門聲,門把手插銷碰撞著木門,來回晃蕩一番。她邁出的步子是粗厚的,小心地踩在地上。我趴在窗沿上,扒開窗簾,露出一個狹小的縫恰巧能把母親看清楚。

我看著母親單薄的身影穿過院子,枯樹和松枝,她離開時的背影,已經開始有些坨了,我的眼睛泛酸,淚如雨下。視野越來越迷糊,直到我看她不見,才從窗臺上回過身來,躲在被窩里獨自啜泣。

至少我是安靜的,不打擾一場場錯亂的別離。而我又是痛苦的,我總是攪和在這場無聲的電影中,為著熒幕上的人哭紅了雙眼,我愛她們,也愛我自己。

等我真正從現實世界中醒過來,我才明白那些自認為的幸福,其實是留不住的,它們短暫和無辜,它們飄忽不定,但唯有一點我們清晰地知道,就是它們一定會離去。

所以,放下心中那座堅不可摧的城堡吧,它們會流動到世界的不確定的地方,會到埃及金字塔看日出,會到日內瓦湖畔去看日落,會到這個世界上虛無縹緲的地方去招募園丁和女傭。

開學,是我僅有的救贖。

去報道的那天,我心里莫名地緊張起來,那將又是一個陌生的班級了,郁文的模樣像是一道光影一樣晃過我的腦海,刺痛每一根與之關聯的中樞神經。我們都是極其冷淡的人,不肯放下孤傲來在對方面前妥協,和這青春一樣偏執。

而另一個跳進了我的記憶,就是那個抽煙的非不良少年,陸嶼塵。我不知為什么他會出現在我的希冀中,還是后活蹦亂跳誤打誤撞的出現,就當我見到他就沒發生過什么好事情一樣。我抿嘴一笑,他總讓人哭笑不得。

重新分配了寢室和教室,我從原來的刷著白漆的教學樓二樓搬離了,連那棵芭蕉樹也都很少見到了。

新的教室是在原來那棟教學樓的北側,有著很窄的走廊,文科班都是在最頂層,跟理科班一樓的位置剛好相反。趴在走廊的欄桿上就能很清晰地看見教學樓斜下方的荷塘,兩個圓交叉著像一個數字8的形狀,冬末春初,它還是處在沉睡的狀態中。

從此,我的嘴里張口閉口說得最多的就是文科班這三個字。看見了以前的同學就會問我學的文科還是理科,在哪個班級之類的,每次見到她們就會微笑著一遍一遍地回答,我學的文,在最頂層樓上的高一(5)班。那時文科班一共十個,最好的班級只有一個,就是我所在的這個。

每天穿著校服的我們總喜歡站在走廊上像個詩人一樣看著下面的一切動靜,大部分看見的都是上課前胳膊下夾著書去上課的老師,還有下課后一群男生或者女生結伴去廁所,有說有笑,但是不知道在笑什么,還有比生活更好笑的事情嗎。

以前的教室現如今空空如也,有人在桌子上寫著自己的名字,用白色的修正帶歪歪曲曲地寫著,一眼看上去像是一堆漿糊,讓人眼睛想逃離。我走到以前和郁文坐過的位置上,轉著看了一圈,什么字跡也沒有,看來后來這里的主人還是比較愛惜這張桌子啊。

但是我眼睛流離一轉,看到那面白墻上那些引人深思的溝壑,我記得我曾在上面寫過一句話:我總有一天要走出那座秘密的花園。

然后在句子的后面畫了一個傻傻的笑臉,三筆構成,兩個拱在上邊的眼睛和一個拱在下邊的嘴,嘴角的位置拖得很長。

沒想到那句話還在上面,字跡變得迷糊,帶著一層淺黃色的灰。我走過去用大拇指的指甲輕輕地刮掉了,墻皮很松,我輕易就刮掉了,指甲上沾染上了一層白色的墻灰。

這下再也看不清了,我的秘密花園消失了。

我從容地走出這間老教室,對著那棵芭蕉樹看了許久,它在風中不停地煽動著葉子,反著綠油油的光,從來沒有看見過芭蕉成熟。

沒有揮手再見,沒有過多冗余的情感拖延我離開的步伐,這短短一場想相遇也不過如此罷。

走廊上談天說地的人已經走光了,空蕩蕩的樣子比現在的我還可憐。也許下一屆開學,就有一群不同的人站在這里做著相似的事情,只希望他們千萬珍惜。

我也得說再見了,有些人的名字只能在往后的一段無聊的時光里出現吧,再謀面也無再多言語。

又一次看到陸嶼塵。那天,我一個人坐在擁擠的人堆里吃夜宵,由于下午沒吃飯,肚子咕咕叫不停。

我端著剛從窗口打來的炒面,剛好從他身旁經過,他看見我了,但我沒有注意到他。等我找到座位后,他突然站在我對面,雙手支撐在油膩的桌子邊緣,我頓覺有一雙眼睛正盯看著我。抬頭的一瞬間,就聞到了他身上獨有的淡淡的煙味,比食堂的油煙味好聞一些。

他先開口說,你怎么一個人啊,不孤單嗎?

聽到孤單兩個字,我忽然覺得這對我來說已經是比吃飯更平常的事情了。我的內心一陣平淡。

我笑著對他說,孤單什么,這么多人陪著我。隨后我就輕微揚起頭掃了一遍四周那些正狼吞虎咽地吃著夜宵的人,他們大多也跟我一樣下午沒吃飯吧。

他的眼里閃過一絲心疼,原本笑著的臉變得嚴肅了,對我說,你現在在哪個班?

我說,高一文科(5)班,怎么了?

他有些吃驚,問我,你也學文科?

我說對啊,喜歡。

他說,喜歡就好,以后不懂的可以來問我。

他過于自信了,不知道我的文科成績也是名列前茅,我只得謙遜地說,好。

我催促他吃完了就快點走,別在這里礙事,食堂座位很稀缺的。

他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他走的時候,拍一下我低頭吃面的頭,差點把我往飯盆里送去。

他說,你以后吃飯跟我一起吧,正好我也是一個人。

我準備說不用了,但話還在嘴里被一嘴的面堵住,我想拼命地咀嚼往胃里吞咽掉之后再拒絕他。

然而他并沒有留給我拒絕的余地,直接把他的飯卡放在了桌子上,說,以后我的飯卡就放你這里,吃飯的時候我來叫你。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他,嘴里包住的面還沒完全吞下去。

他說完就轉身走了,怕我反悔,就走得很快。我一直看著他走到另一個餐桌那里,跟那桌的幾個男生說了一句什么話之后他們就不約而同地起身和他一起離開,手里拿著銀色的餐盤,吃得不算干凈。

陸嶼塵走到門口的時候還不忘我這邊看一眼,我瞪大眼睛盯著他們一行人。像是做賊心虛一樣,千鈞一發之際就低下頭來往嘴里大口塞面。

和他一起吃飯的人有三五個,為什么還要騙我說他也是一個人吃飯啊,我在心里罵他。

轉而我拿起他的飯卡,往校服兜里塞。

他總是能把所有他想要發生的事情安排好,自信的他和他抽起煙來有點不同。抽煙的他是陳浩南的模樣,自信的他是陸嶼塵的模樣,貧嘴耍無賴的他是小六的模樣。

他是一道陽光,輕易住進別人心里,溫暖也不動聲色。而恰好我是一個容易被溫暖的人,如同冬日的草木一樣渴望陽光,灑在身上很快就忘了疼。

但我在心里極力暗示自己,我跟那些庸俗的女生不一樣,我不能被他迷倒,我需要來自冰川的寒冷來冷凍我的理性。我不能再輕易流露出自己的情感,不管是出于友情還是愛情。

但是對于郁文和陸嶼塵,我不知是出于友情,還是愛情。時間太短了,我迷失了自己,這不像是我的風格。自從兩年前受傷的我笑著從那段回憶里走出來,我就告誡自己不能再輕易喜歡一個人了。我小心翼翼的歡喜也不會再跟別人提起。

以前班級和我一起過來的人沒有幾個,掐指一數還不到十個人。關系不怎么樣,我們也沒有什么共同的交流,我不善于主動找話題礙著面子去跟別人說天文地理,我甚至討厭這樣不懂裝懂的一切。

到這個新的班級之后,除了男生零零星星能數出來十五個外,其他的都是女生。我是沒有什么朋友的,疏于交際的我不善于交朋友。

直到那天有一個長相清秀的女生跟我打招呼問好,她一言一行都很得體,有一股大家閨秀的氣息。我對她沒有反感,反而是被她身上的這種氣息吸引了,我甚至是羨慕她有一米六五左右的身高和甜美的聲音,笑起來像是一朵向日葵,是一個標準的美人坯子。

她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其他的人跟她比起來都黯然失色,也包括我。

我原本以為那些長相好看的女生是那種高傲,不可一世的性格,于是我離她們十米開外,幾乎沒有交流。直到我遇到了她,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偏見。

第一次說話的時候,是我們一起下課后值日,她因為時間問題被臨時安排到了我們這組。

我在整理講臺上灰撲撲的毛巾的時,她過來跟我打招呼。我聽到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對我說:

你好,你就是學習委員寧堇子吧,我是從原高一(9)班來的林憂。

是的,我是我們班的學習委員,老師欽點的大臣,盡管我不喜歡當這些名義上的班干部,我不喜歡天天去老師的辦公室恭恭敬敬的樣子。當老師沒征求我同意就已經在登記冊上寫上了我的名字,最后禮貌性地通知我一下。哪里是禮貌,這明明就是欺壓,于是我選擇反抗,但是這個新的班主任總是說我長得跟他的女兒很像,執意讓我干這個職位。我承認我的成績是足夠當這個學習委員,但我的經驗讓我畏懼這個凜然的名詞。

對于眼前這個奇妙的女子林憂,我對她會心地笑,沒有任何雜質的笑,因為她的聲音讓我聽起來很舒服。

我回答她,是啊,我叫寧堇子,你以后可以叫我堇子。對了,你很厲害啊,從普通班進來的!

她以前的班級原來是一個普通班,聽到她說到高一(9)班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像她這樣得天獨厚的容貌沒想到還發奮考到高一年級最好的文科班,我對她刮目相看了。

聽到我的夸獎,她靦腆地笑了一下,跟我說,你也很優秀,考了文科第一。

其實我這次只是運氣好,誤打誤撞就考了第一,自從選擇了文科,我就開始上課很認真地聽,地理也捋清楚了,語文和英語一向都很好,數學保持中上的水平,其他的就順水推舟了。

我一直覺得這只不過是我的運氣好而已,而且在這個文科班競爭力也沒有理科班大。

正當我們在一起互相夸贊對方的時候,我忽然感覺氣氛不太對,旁邊一起值日的女生們一陣唏噓,崇拜地說著,哇,那人好帥啊,好像是高二的學長陸嶼塵吧。

聽到陸嶼塵三個字,我的心就警惕了一下,往那群女生的目光看去,看到陸嶼塵正站在門口來回踱步。林憂看到我往門口那里瞅了一眼,也跟著看過去,停頓了好久。

他應該是看見我在打掃衛生所以沒有叫我,在外面等著。

我跟她說我出去一下,然后就放下正在疊著的毛巾,朝著門口大步走去。

陸嶼塵的教室離我這里就隔著一堵墻,高二文科班在左邊,我們高一的在右邊,但是從左邊到右邊,還得下五層樓,然后穿過一排棕櫚樹,從一樓再爬到五樓。

誰讓他把飯卡扔在我這兒,非我跟我一起吃飯。這點體力上的累,對一個男生來說也不算什么。我這樣撫平我內心對他的憐憫,和我的罪惡感,我之前還在他面前萬般嫌棄他。

看見我向他走去,他對我說,你先去打掃教室吧,我在門口等你。

然后他習慣性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說,好,那你就在這等著吧!

說完,就轉身準備進教室,忽然他拉住我的胳膊說,去把你最害怕的地理卷子拿給我看看,幫你分析一下。我可是一個學霸。

聽到他的自我吹噓,我想著我這次也算是考了86分,比起以前還算是進步了,就不服氣地跑去抽屜里翻找,在他面前炫耀一番,讓他自覺地放下他心里對我的鄙視。

沒想到看到我分數的那一刻,他不露聲色地說,你就考這么點分啊,然后更加鄙夷地看著我。

我沒打算再理他,對于損我這件事,他一直都很活躍,我已經司空見慣了不足為奇。轉身走進教室,去不耐煩地值日。

回到教室,我看到那些女生的目光有點不對勁,她們仇恨一樣看著我,好像是我掃她們雅興一樣。除了林憂,其他人都是一樣的眼神,充滿了嫉妒與不甘,她們一定誤以為陸嶼塵是我男朋友。

這些仇恨都是可惡的陸嶼塵給我帶來的,喜歡他的女生到處都是,他的名字已經成了女生們閑聊次數最多的了。這些女生看到我跟他一起,一定說了我不少閑話。

我大可不必理會,因為我并不會被外界的閑言碎語影響我的脾性,在我沒有真正爆發之前,我還能容忍她們兇狠的目光,能殺死人的那種。

林憂已經收拾好了講臺,非常干凈,一點彩色粉筆的灰都看不見。她一定是一個善良的女孩,我在心里想。

打掃完教室之后,我就拽著小六去最近的一個食堂了。他手里還拿著我剛才給他的卷子,專心致志地看著。

我問他,看夠了沒啊?

他說,你別鬧,你的地理老師給你多加了6分,你實際得分是80......

怎么可能!

真的,你看這道選擇題,還有這道簡答題,是不是加錯了?

我手里拽著卷子仔細分析起來,果真如他說的那樣,粗心的地理老師真的多加了六分。

我忽然覺得空氣凝固在了耳間,我低下頭,面對這樣突發其來的尷尬讓我在他面前抬不起頭來。

他倒是反過來安慰我說,不會的問我吧,我都會,一定會把你教會的,你就安安心心做我的第一任開門弟子吧!

我沒好氣地怒斥他,你嘚瑟什么呀,我這次是......是失誤嘛!下次會考好的。

然后我就自顧自地往前走,不自覺地就已經距離他四五米遠了。他折起了我的卷子,在后面小跑著趕上了我的步伐。

吃飯的時候,我點了兩個蔬菜,一個是土豆絲,一個是炒白菜。食堂的蔬菜看起來總是沒有光澤,味道也是咸淡不均,米飯黏糊糊的像是煮成了粥一樣,但每次都點蔬菜已經成了我的習慣了,我已經適應了半年來這樣的飯菜。

當陸嶼塵端著他的餐盤坐在我對面的時候,看到我餐盤里清淡的飯菜,驚訝地問我,你一天就吃這個啊?怪不得地理學不好。

我平靜地回答他,對啊,我喜歡吃蔬菜,不喜歡學地理,怎么了?不可以嗎?

對于這種一看就沒有吃過什么苦的人來說,這種菜在他們眼里就跟豬食一樣,平時連看都不愿看一眼,直接到窗口照著最貴的菜點。

他什么都沒說,直接往我餐盤里夾過來他剛打的肉菜,黃油油的,炒熟后蛋白質和油脂的香味撲進我的鼻子,很久沒有這么近距離聞到過這么香的菜了。他大塊大塊地往我碗里夾,筷子來回在我眼前晃,我從驚愕中恍惚了一下,他在干嘛?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他說,快吃吧,堇子同學,我一個人吃不下那么多肉,你多吃點長個子,你要是還是這樣長不高的話,你就不可愛了!

我反駁他說,陸嶼塵,你今天是發什么神經,居然對我這么好?

他不正經地說,我哪天對你不好了?

我說,每天都在我眼前晃悠,就是在精神和身心上虐待我。

他無奈地說,寧堇子,你真是一個白眼狼!

我說,陸嶼塵,你真是一個冤家,是我路窄了,才會碰到你!

說完便埋頭吃飯,不再理他。

他對損他的話一直都不以為然,反而開心地吃著飯,大口地往嘴里送,還時不時地趁我不注意從我盤里夾走長相不好的蔬菜。

眼前的陸嶼塵,跟那個靠在墻上抽煙的不良少年完全不是一個人了,我好像是遇到了兩個人,一個冷漠,一個熱情。

現在的他看上去像是冰島上的雪融化了一些,常給人意外的溫暖,而那個會抽煙的少年,也沒在我面前抽過煙了,因為我在他面前說過討厭抽煙的男生。

但總還能聞到他那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就像獨一無二的冷淡的青春,時刻充滿了嗆人心脾的朦朧的煙霧。

分科后也不知道郁文現在過得怎么樣,跟楊韻樺又在一個班級一定讓他高興壞了。至少他還可以天天看到他的楊妹妹,說幾句話調侃一下,每天按時出現在她面前,楊韻樺會在英語課上替他解圍。

而我,像是一個封閉著的漂流瓶,心里面除了一張卷著的寫滿心事的紙,空空如也,在大海里面飄忽不定,又沉不進海底,一直在海面上的風浪里漂流,被氯化鈉一天天毫不間斷地腐蝕,慢慢變薄。

我現在的同桌是一個滿臉長滿青春痘的男生,上課睡覺會占一大半的桌子,還會發出細碎的令人討厭的鼾聲,從他嘴角流出來的夢口水散發出一陣令人作嘔的津味,我時常捂著嘴,一言不發。

我再也沒有遇到過一個干凈的男同桌,全身上下都是青春昂揚的氣息,刺眼的白襯衣很好聞,讓人不自禁地貪婪有他的那片空氣。陽光讓他的臉透著白皙和溫潤,側臉是一股荷爾蒙傾瀉而下的溫柔和暴戾,難以像抵抗風雨一樣抵抗那美得如白帆一樣的航線。

我曾在他的海面上哼著小曲兒,隨著夜幕降低嗓音,最后在黎明時分靠岸停泊。只有月光能聽見我的獨白,我也只在他沉睡的時候說話。

而那海面似乎已經平靜了,我耀武揚威的青春開始逐漸沉寂,喑啞暗淡下來。

我在,等待一場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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