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在寥寥無幾的人群中顯得格外笨重，和這大街不同的是，它收容了我的孤獨與蹣跚。

秋不該這樣沉重的，我?guī)缀蹩煲舷⒃谶@緊密的蕭瑟中，不值得同情與憐憫，更不善于回憶一段段憂傷與孤寡充斥的年華。

記憶，還是如同這雨一般來得倉促，我曾精心準(zhǔn)備好的遺忘選擇了妥協(xié)。終究年老執(zhí)著不過年少，青春與愛情是互相嬉鬧著假裝的不正經(jīng)。我窮極一生與這歲月糾纏下發(fā)生的故事反復(fù)離合。

邁著九十歲的步伐，一步一步不緊不慢，像是在喃喃自語看風(fēng)景，又似乎是真的走不動了。大概從很多年前開始，我就一直這樣，走過那些熟悉與陌生的街區(qū)，江河湖泊，夜與狂歡。

那些地方，我曾經(jīng)和一個人去過。

每一條街都不同，像是一個個正在發(fā)生著的故事，繁雜得讓眼睛一陣酸痛。遍布在我眼角的皺紋兀自延伸，幾乎快觸碰到衰老的邊緣。

老花鏡上留了一滴雨，起初是一滴，而后分為兩滴，三滴。我懶得去擦，它自己會風(fēng)干的。鏡片已經(jīng)花得厲害，可這并沒有讓我老眼昏花的眼感覺絲毫不適，我似乎能真切地感觸到我的呼吸和這座繁華的城市一樣平靜，是的，此刻的我依然很溫和。

這段路，已經(jīng)與眼睛無關(guān)，閉上眼就成了黑夜，我還得繼續(xù)向前走。

沿著打濕的路面繼續(xù)游走，大概只有天知道我要去哪里。被我緊緊握著的黑色雨傘的邊角開始向下傾斜，佝僂成一個微小的角度，微微顫動，雨從傘尖孤獨地垂下，慢慢變得稠密，毫無節(jié)奏。我邁著沉重的步子，好像腳底下粘附了幾層笨重的泥，天生的淺黃色令人想即刻擺脫。然而這所謂的掙扎并沒有用，我還是無法加快步履，它們一步接著一步，狹窄而又短小。

連同腳步也在嘲笑我的年老。

不，我很老了，可我要去的地方還未到。

我只管堅定地朝著那個方向挪動平靜的步伐，即使花白的發(fā)梢沾滿了細碎的雨滴，這詼諧的頭發(fā)是一陣正在下雨的云，和腳步流動著同樣的頻率。

這雨來得冰涼，慌亂。這場雨氣勢恢宏，欲蓋彌彰。

越往前走，人越來越多，他們都不怕雨淋，但他們年輕，他們有人撐傘。雨成了他們洗滌一身塵埃的蓮花，高尚的樣子令人肅然起敬。

這群年輕人在雨中嬉笑著，他們歡呼，他們張開雙臂擁抱青春和自由。這亂入眼前的追逐，在茫茫無際的時空里顯得恰如其分，只有我恍如困在梽梏之中。

逃離吧，前路就是救贖。來自心底的聲音催促著我。

我繼續(xù)拖著步子向前。

離開人群，是一棟棟高聳林立的建筑，和雨天同樣的色調(diào)，灰暗的外表和筆直的倨傲。它們見過浩蕩的風(fēng)雨雷電，朝暮如一。

龐大的建筑群對面，是一片翻涌著的大海，約莫五百米的地方，海和樓互相瞭望，永遠無法靠近。唯獨靠著一場又一場莫名的雨互相傳遞著往日里無法言說的秘密，有時候可以說上好幾晚，更多時候是幾個時辰甚至更短。

可泣的是，這大海有高樓相望。

走過這一里路程，就到了海邊。那片海，時隔六十多年了，還是那么生硬見外。而今，我一人獨身而來，它一定記不得了。

借著雨勢，海平面陡然起伏，翻涌的身子像極了湖邊的蘆葦蕩，驚擾了水上的飛鳥，岸上的人。

我沒有岸幾十年了，看海時像在海中，看雨時像在雨中，因而我臉上的淚水從未干過。

不知何時，發(fā)尖流下一滴水，落在肩上，逐漸暈染開來，滲透進骨子里，我驀然悸動。腦海中浮現(xiàn)的那張臉輪廓分明，他的笑像在風(fēng)中靠近我，又像在雨中，遲遲未到。

那張熟悉的臉，那個我青春和年老都愛著的人，他早已經(jīng)不在了。像布拉格的黃昏一樣，在生命的盡頭垂下了永久的不羈，森嚴的磐石不知會佇立到哪個世紀(jì)。

我和他的一生中去過的所有地方里，這片海成了我念念不忘的青春，包容了多年來記憶的沉靜。

還是被一如既往的海風(fēng)吹亂發(fā)絲，從前那個留著齊肩短發(fā)的女孩，變作了現(xiàn)在銀發(fā)飄揚的老嫗。除了我，換了光陰，換了一個人間，海仍舊如初。

即使下著雨，海岸上的人還是有很多，大抵上都是些年輕人，有情侶，同事，關(guān)系很好的同齡人。大多數(shù)人都攜帶了一臺黑色小巧的相機，舊得沾上了一層白灰，時不時地對著海面拍，然后又對著人拍。一聲聲快門如同一部上了年紀(jì)的打印機，墨針抵在白紙上，打印出黑色的字來。照片會泛黃褪色，而記憶是永久存在相機里了，和感光元件一起涉獵美好的一瞬。

也許，在很久很久以后，當(dāng)他們再次翻閱起這些精細的照片，一定會感嘆，當(dāng)初給自己拍照的人，曾經(jīng)一起去看的海，如今是否還在，或在身旁，又或在心里。有的人，墳上已經(jīng)荒草枯黃，白色山菊花插在透明的玻璃花瓶里被風(fēng)吹著搖擺不定，和旁邊的老樹一樣安詳罷。

遠遠地，我站在人群中，沒有人因為我的年邁讓出一個位置，此時的我就像一只混雜在街頭的流浪貓，盡管已經(jīng)老得拿起了拐杖。人群的中心和城市的中心一樣嘈雜，好像回到了那時擠在人群中看海的場景，年少時的熱鬧就同青春一樣沾滿了喜悅和舒坦。只是現(xiàn)在讓我覺得厭惡，我想趕快逃離這樣的喧囂。

我的世界，只想一切歸于寧靜，記憶也好，年老也罷。

然而這海，還是如驟雨般掀起一陣浪潮，甚至近乎瘋狂地讓我想起，想起曾經(jīng)的青春已經(jīng)過去，現(xiàn)在的我孑然一身。沒有晚鐘在我的耳邊回蕩，這翻騰著的大海掩蓋了海岸所有的聲息，我還以為是我的耳朵不夠靈敏，也以為是我的記憶不夠深刻。

不，這些都不是。

我活在世界孤獨的邊緣，偶爾會出去透透氣，鮮花和大海在夢里憂傷地唱著離歌，于是我去了。

一個人坐在海邊，衣角不知疲倦地拍打著下顎，花白的頭發(fā)繞過滄桑的臉，隨著海風(fēng)一仰一合，再而悄然無聲地掉進沙灘，飄落進大海的某處。

我再無力去撿起腳下的鵝卵石，將它們丟進海里激起淺淺的浪花。就像他曾經(jīng)一樣，用力將石頭拋出去，看著石頭從海面上緩緩下沉，然后轉(zhuǎn)過身來對著我傻笑。

他說，你看，就連大海都浮不起一塊石頭，誰又能阻礙我們在愛情里瘋狂地生長。

可站在海邊那模糊的背影已恍如隔世。

請允許我用文字來紀(jì)念他，那個我深愛的男人。不，文字還不夠，就用所有青春和年老吧，甚至可以去彌補一些發(fā)生了的未知的歲月。

認識他那年我剛好十六歲，高一，那時候我們分在了一個班。但是在開學(xué)很久以后，我才從人群中認出他，他是一個沉靜如海的男孩。

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幾十年的光陰變幻，仿佛只在一瞬之間，我便將所有重又記起，醒目的標(biāo)題是初戀。

我們的高中沒有轟轟烈烈，像老電影里的年輕人一樣，羞澀和迷茫，散發(fā)出清晨和初戀的味道。以及在仲夏之時，校園里的杜鵑花紅的白的混雜開在一起，棕櫚樹的葉子像一把把黃綠色的刺，卻沒有引來太多人好奇的目光。

高一的我們還沉浸在軍訓(xùn)結(jié)束后的忐忑里，又要面臨開始正式上課的厭煩。大多數(shù)學(xué)生都不喜歡上課，作為一個好學(xué)生的我當(dāng)然也是這么想的。可是，課還是要上的，書還是要念的，不然就要像老師們和家長們口中說的那樣回家種田去。

那個時候，學(xué)生流行讀書，就好像農(nóng)民流行種地一樣。于是成熟的大人們便常常把念書不努力的人和種地的人搬出來作比較，在他們眼里這兩者隔得很近，就差點畫上等號，不，我還是算成是近似于吧，粗俗的大人們是不會算得那么精確的。

于是，我一心只有學(xué)習(xí)，好像除了它，別無所有。以至于那時和別人談?wù)撌裁蠢硐氲臅r候，就把學(xué)習(xí)這件事拿出來高談闊論。

三年后，我要考一所985名校，最好是BJ的清華和北大，稍微次一點比如上海的復(fù)旦和南開也行。那時候還以為南開大學(xué)是在上海，也沒有什么通訊工具可以查，也好不下面子去問別人。只是大腦中依稀有一個印象是南開大學(xué)在上海，因為只有繁華的地方才配得上這樣高尚的地方。高考之后才知道天津的南開大學(xué)和上海的復(fù)旦大學(xué)原來只是鄰居而已。

這些狂妄的話直到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竟然會覺得可愛，從前一心為了讀書的我們不懂未來，不懂名校，只知道考上大人們心中的好學(xué)校。

那是一段充滿了憧憬，汗水，回憶的時光。

高中時代在懵懂之際，匆匆來臨，匆匆地開始上課。不知是從哪個星期天開始上晚自習(xí)，周一開始正式上課。然而每個學(xué)期的不同科目的第一節(jié)課都是不可能會上課的，除非哪個老師是敬業(yè)到極致。而這第一節(jié)課便是每個老師用來閑聊的時間，做一些自我介紹之類的，或者是來給我們學(xué)生留一個好印象，說得不好聽的話就是來一個下馬威樹立一下威嚴的形象而已。

所謂的狐假虎威，也許就是這個樣子的。因為在之后的相處中會發(fā)現(xiàn)，老師們大多都是慈祥，平易近人的。

然而所有的老師也并不是一下子就能被學(xué)生記住的，在同一間學(xué)校就有兩個老師相似度達到百分之八十的概率發(fā)生，就比如教我們歷史的老師和教理科的一個姓張的物理老師，后來我們給這個教物理的老師取了一個綽號叫米斯特張，英文名是Mr Zhang。僅僅是因為在高中的那三年里他擁有幽默的內(nèi)涵卻從不聲張。

一個月的上課時間呲溜一下就過去了，我沒有變成學(xué)霸，也沒有淪為學(xué)渣。幾個學(xué)生半懸著的成績讓班主任為之撓破腦門，原本就很少的頭發(fā)陡然少了許多。

有一天，教數(shù)學(xué)的班主任在晚自習(xí)宣讀了我們每一個人的月考成績后，便發(fā)了一項重要的聲明，他說現(xiàn)在他要為我們重新編排一下位置。突兀且讓人心里有一些明顯的波動的一句話。

跟熟悉的人做了一個月的同桌，會發(fā)現(xiàn)女生和女生一起學(xué)習(xí)的無聊，沒有驚天動地的秘密和話題，甚至連悄悄話也沒有。每天做著重復(fù)的事情，永遠對對方的缺點耿耿于懷，為一點小小的事情弄得天翻地覆，爭吵不休。

三八線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得最多的一個規(guī)矩，先是女生之間畫線，后來演變成男生和女生之間隔著一條白色粉筆畫上的線，當(dāng)天就會被衣服蹭掉，第二天就會擦掉，和好如初。

任何無聊的時光都會讓我們產(chǎn)生厭煩，唾棄，而等到過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又會無比懷念那個時期的人，她，或他，善良，純潔，陽光且迷惘。

上課本身也是一個讓人煩躁的過程，唯獨在換位置的時候讓人心潮澎湃，那時候才深深感觸到上課是一件活著的人做的事情，伴隨著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但又不是心動的感覺。

我開始思索著坐在哪個黃金位置，第一桌可以與老師進行筆墨感應(yīng)，一舉一動可以被老師盡收眼底，福利可謂是不小，但第一桌往往是好學(xué)生的首選位置，這個我坐過了好幾年的位置對我來說已經(jīng)完全沒有吸引力了，我開始嘗試著遠離老師視線所及的地方。于是我想坐得靠后一點，讓自由在我的心靈深處更加張狂。或許，我本身就是一個張揚自由的人，不喜歡任何外界的束縛。

一個堪稱歷史性的轉(zhuǎn)折被班主任老師的一席話帶來。

他說，你們現(xiàn)在的位置都是你們自己選的，我低頭抬頭都會看到有些人的小動作，很明顯啊，什么寫紙條啊講悄悄話啊以為能瞞住我嗎？這里是學(xué)習(xí)的地方，不是你們敘舊的場所，所以這次的座位調(diào)整由我來排。

全班一起嘆氣，本來都以為這次能搶到滿意的座位，結(jié)果還是斗不過老奸巨猾的班主任。

就算其間有同學(xué)以開玩笑的口吻提出抗議，一向威嚴的班主任也用同樣的語氣回應(yīng)：抗議無效！

也許結(jié)局并沒有那么悲慘。

雖然不可逆轉(zhuǎn)。

于是，他來到了我的身邊。

原本我是被班主任分到了靠墻那排的第一桌的，他嫌我個子不高，成績也還將就。但上天好像給每個人都留了余地一樣，在我的悶悶不樂和苦苦哀求之下，他終于答應(yīng)讓我坐在最左邊的第五排，靠窗的位置，距離黑板不近不遠的位置。

因為我喜歡那個陽光充足的位置，我的生活需要這樣的陽光來讓我感覺到這僅有的自由。

而此時又有另一個道陽光，就是意味著我將和他成為同桌。

他，我不知道是誰，至少以前從未聽說過，可能在不經(jīng)意的某個瞬間碰見過，卻沒有對上過一次眼。所以，我不認識他似乎很正常。

在被老師安排去他旁邊坐時，我竟然對以前的千萬次想逃離的座位有些不舍，甚至可以解釋為是我對這個陌生男孩的恐懼。因他那冷漠的外表或許帶著一些鮮為人知的秘密。

我從塞滿書的抽屜里慢吞吞地把課本一把撂出來，全部放在桌子上，完全能把我整個臉都擋住。隨后我裝成神情淡若地樣子抱過書朝著那屬于我的新位置走去。

啪的一聲，那仰臥在最上面的書在我手足無措的情況下掉了下來，然后我準(zhǔn)備抱著手中堆疊得很高的書俯身下去撿，誰知被一雙結(jié)實的手擋住了視線。

是他，我這個冷靜得可怕的準(zhǔn)同桌！

他一聲不吭，像是順便蹲下來系鞋帶一樣將我掉下去的書撿了起來。

也許只有這個想法才能配得上他冷冷的畫風(fēng)吧。

嗨，需要我?guī)湍惆釙鴨幔?

一句突如其來的請求讓我沒回過神來，居然是他開口說話了。聲音還帶著男性的剛毅以及清晰溫和，好像我們是很熟悉的老朋友一樣，跟他的性格有些難以結(jié)合到一起。

一向喜歡占便宜的我毫不猶疑地說了一個好字，還不忘再加上一句。

哎，千萬別把我桌上的鋼筆碰掉了，否則我的心會滴血的。

我大聲地囑咐他。

他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我之前坐的第一桌，開始細心地幫我收拾書本。于是自然而然的，我心愛的鋼筆在他忙手忙腳之際狠狠地掉在了地上，摔到地面的聲音仿佛是我的心在滴血，厚重，心痛。

聽到這慘烈的一聲后，我反射性地看向地面，那支紅色的鋼筆丟失了筆蓋，安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具死尸。

幾乎是同時的，我心碎的眼神撞到了他驚慌失措的目光，在那一剎那，我們四目對視，竟然會不知所措。我急忙逃離他的注視，那帶著負罪感一般的深深的注視讓我的臉紅了整整一個晚自習(xí)。

他急忙把地上的鋼筆撿起來，對我謙卑地說著對不起。我注意到他說對不起的時候，眸子是那般清澈，他臉上的輪廓，也是格外地分明。我承認，那一刻，我淪陷了，淪陷在了他的俊朗中，整整一個夏日。

那支鋼筆在他手上，此時我覺得它和他奇跡般地相配。他對我充滿了歉意似的微笑，那個笑，讓我忘了我那堆亂七八糟還未整理的課本。

我笑著對他說了沒關(guān)系，鋼筆還能用。我強忍著心疼，對他莞爾一笑。

收拾好了那些繁雜的課本之后，我們終于可以安靜地坐下來了。

上課鈴聲也跟風(fēng)似的響了起來，大概二十秒，記得那時候是課間循環(huán)二遍，大課間循環(huán)三遍，還伴隨著一句老師同學(xué)們上課了，請做好準(zhǔn)備。鈴聲是一首世界著名的鋼琴曲《致愛麗絲》，在后來畢業(yè)之后某個瞬間才知道原來我們每天聽到的這首討厭的上課鈴聲居然是貝多芬創(chuàng)作的名曲，而且一度被我討厭了三年。

不光是我，還有他。

現(xiàn)在我可以收回對這首歌的厭惡了，安靜下來認真地聽幾遍，單曲循環(huán)了好久，只剩下對這首節(jié)奏歡快的鋼琴曲表示至高無上的尊敬，甚至還有那些不知何從說起的高中時光。

它們都被我一一記起，毫無保留的余地。赤裸裸地還原了一個高中生的心理生涯和無邪的純真。熬盡了密集的斗爭，最后是一腔冗雜的平淡無奇的歲月。

班主任霸氣地從教室前門走進來，其實是他比較胖的原因，走路都帶著一股肥肉和襯衣摩擦間發(fā)出來的風(fēng)。

我們在座位上假裝正襟危坐，做足了一個士兵的樣子隨時聽候差遣。可見這次是要發(fā)表一番演講了，他若有準(zhǔn)備地理了理黑色的西裝外套，清嗓后說道：

這次的座位就暫且先這樣安排，如果再有科任老師反映有學(xué)生上課講話嚴重的現(xiàn)象，放心，我會給你們一個非常好的講話空間。

班主任講話方式永遠都是這種幽默和嚴厲兼顧的風(fēng)格，讓我們既想笑又不得不唯命是從，尤其是他的眼神，能時刻發(fā)出一道光來，狠狠地揪出你的小聰明，癱瘓在他意味深長的笑意中。

教室里此時不同于往日的細碎唏噓，忽然變得安靜極了，誰也不再大聲講話，也沒幾個人愿意講話了。剛換了座位就卓有成效，此刻班主任的心里應(yīng)該是開了一片又一片明朗的向日葵吧，金黃色的像極了在我們身上很有成見的丑陋的校服，臃腫而刺眼。

班主任蠕動了一下喉嚨，繼續(xù)說道。

咳......咳......接下來，是我要講的重點，請你們豎起耳朵來好好聽了領(lǐng)悟精髓并深刻貫徹！

安靜，除了安靜還是安靜，我們給足了他面子和空間宣布這件由他指揮完成的大事件。

你們上高中的目的是什么？讀書，沒錯，你們現(xiàn)在是我們學(xué)校的精英，將來會是社會和國家的人才。既然你們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到了我們學(xué)校的實驗班，那么，就別給我談戀愛，這是學(xué)校強烈禁止的，如有違反，一律開除，免除學(xué)籍！

這話說得好像有一些嚴重了，至于開除這樣的懲罰足夠讓人心驚膽戰(zhàn)。依舊沒人敢吭聲。

突然不知是哪位正在玩轉(zhuǎn)筆的同學(xué)，一時沒接住，圓珠筆哐啷一聲掉在了地上，在安靜的教室里被無限放大，無疑是一聲巨響，全班人民群眾都清楚地聽到了，并且隨著這聲源找到了一位肇事者。是他，我身旁的這位已經(jīng)和我步入學(xué)習(xí)殿堂的同桌。

我察覺到他急忙鉆到桌子腳附近去撿筆，在這樣極其重要的時刻他的動靜似乎有點大。

我以為除了我，已經(jīng)沒人注意到他。

全班同學(xué)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帶著圍觀他挑釁班主任這一事實。

班主任朝他說，這位同學(xué)，你對我說的話有什么疑問嗎？

他此時剛從桌子底下爬上來，注視著班主任一聲不吭。

我不敢笑出聲，閉著嘴顫抖著笑，偷偷瞟了他一眼，他居然臉紅了。他簡單地回顧了我一眼，不帶任何表情，輕描淡寫間而又裝滿了一股其他人未曾有的穩(wěn)重。我剛好撞上了他的目光，第二次的對視，在我沖他傻笑的時候，來得未免有點尷尬，并且宣布得太遲。

在這場轉(zhuǎn)筆事故發(fā)生后，產(chǎn)生了不同凡響的蝴蝶效應(yīng)，全班同學(xué)都轟然爆笑起來，不知道笑點在哪里，笑聲卻如雷貫耳。

第一次，我將他的臉完全看清楚。那沒有一點疤痕的臉上膚色和五官配合得很和諧。膚色不同于正式帥哥的白凈，相反顯得有點健康的黝黑，比肉色略微深一點。最深的是，他的左邊臉上長了一顆深黑色的明顯的痣，耳鬢的頭發(fā)要是稍微長一些就可以把它擋住。當(dāng)我的目光觸及到他的眼睛，那細長的樣子讓我想到了歲月的靜水流深，以及行云一般悠長的日光。

更讓人歡喜的是，他那眼睛上面的睫毛只能用豐盈形容了。濃密的兩排，就好像是古時候那些風(fēng)流文人的筆刷一樣，活脫脫比眼睛還好看，透析出歲月的清澈，好似沾染上了青春的榮光。向下是月光，向上是星辰，面向我時，是詩經(jīng)里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

一下之間，我對這個奇怪的同桌產(chǎn)生了不同于他人的感覺，不屬于愛情，不屬于友情，被我小心翼翼呵護卻略顯害羞。我極力想靠近卻在心里暗自提醒自己所謂的女孩的矜持，比內(nèi)心狂妄想得到的更具有傳統(tǒng)性的收斂，平靜。

我敢保證，班主任講的那些注意事項我只聽到了不準(zhǔn)談戀愛這幾個關(guān)鍵字，其余的都已經(jīng)被拋卻腦后。甚至找不到一個斷點，無從銜接。

一切故事都源于，我被他那干凈的睫毛吸引了。但終究屬于純真的年代還未讓我完全沉迷于他那片森林迷霧一般的誘惑。我們都是要考大學(xué)的人。

我深知我?guī)е煤脤W(xué)習(xí)的使命，絕不敢跨越其他半厘。即使他每天就在身旁，我都不敢企及他的目光，偶爾會躲閃。說不出是喜歡，還是生活帶給我的奇怪的習(xí)慣，還是愛幻想的我在單調(diào)的時光里用來自我吹噓的一種心理活動。

總之，我還算得上是一個安靜，努力的女孩子，卻也是一個極其渴望自由，生命飽滿的人。在遇見他之前，我還是我，一個敏感細膩，帶著青春期小心思，不會故作大大咧咧在朋友面前侃侃而談的女孩。喜歡藏著自己的秘密。

我還是一貫自己的沉著，假裝高冷，在座位上做習(xí)題，英語卷子，以及讓人頭疼的物理力學(xué)分析。那個時候已經(jīng)很清楚自己文理科發(fā)展的方向了，只有學(xué)理科才能讓自己更有把握考上想去的大學(xué)。

只是時光慢熱，我來不及和所有遇見都說一遍你好，請多指教。尤其是當(dāng)看到他在我身旁，安然的樣子。每當(dāng)我們的桌子輪換到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陽光就很是刺眼，先是照在了他的臉上，再瀉進我的心里。我假裝沒看見，或者假裝是在看窗外的天空，那一團團亂如麻的白。

那時候看著桌子安靜，我也做回了安靜的自己。偶爾會看到他翻看史鐵生寫的《我與地壇》，或者是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翻書的聲音不急不緩，像是在回味，思索，最后再吞咽下去。

我們之間的談話很少，偶爾目光會匯合到一起，三秒后就離散。不同于最初看他時的心悸。他對我說的最多的話就是當(dāng)他踩著上課鈴聲的點進入教室，站在我旁邊跟我說一句麻煩讓一下，我進去。

我急忙起身給他讓出空間，狹窄的座位不得不讓我親自站起來。每次站起來都發(fā)現(xiàn)身高只夠到他肩膀。他的呼吸急促，好像是從肺里呼出來一樣，帶著一股清新的味道。

大概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上他的。

而我的內(nèi)心是卑微的，像所有不了解我的人一樣，我是沉悶的。

直至現(xiàn)在，幾十年后的我，也還是那個寡言的我，內(nèi)心狂躁的我。年少的我們像一扇緊緊關(guān)閉的門窗，月光，夏夜，蟬鳴，都被鎖在窗外，生命如同靜水流深一般，一筆帶過那些本該早些到來的美好。

在我和他之間，他是光，我是渺小而卑微的。而我的卑微，全來源于苦不堪言的兒時，至今心有余悸。我很少去想起那些酸澀的日子，我努力讓自己離變得寧靜，我亡命似的逃，如何也逃不出記憶的圈。

記憶被拉回了從前，夢初醒的年紀(jì)，我死活去回憶，死活忘不了。那都是怎樣保存著的啊，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感，許久不曾活過來去看望。在又一個夏日快要枯竭的時候，深夜還在沉睡的人夢里呢喃，我那一絲執(zhí)念，困擾了多年的執(zhí)念，現(xiàn)在都還好嗎。

我想逃亡，用我的微不足道，從鐵絲網(wǎng)下一穿而過，聽著槍林彈雨從耳邊穿過，從漫漫長路到懸崖勒馬，時光勸我回頭是岸。

可是我已沒有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