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疾言厲色的父親，再看看對自己充滿期許的母親。是啊，如果不賭一把，一直這樣安于現狀下去，碌碌無為，那么這一輩子只能這么沒出息，只能和父母擠在這又窄又破舊的老房子，將來自己和明杰都娶妻生子，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難道要一輩子寄人籬下嗎？他捫心自問。不，不可能！他閉上雙眼，意志更加堅定起來。

老家的地皮或大或小有三四次處，都是靠上一輩從前燒窯制瓶制器時掙下的錢買的，從前盡管再窮，父母都舍不得變賣這些地皮，盡想著將來留做蓋房子給他和明杰。可這次父親連田地都變賣了，如今青潭洞只剩下一間老房子。他心里明白，一來老房子是當年爺爺的父親，也就是自己的太公，用開窯廠掙下的第一筆錢建的，意義非凡，二來將來明玉出嫁、他和明杰娶親、父母百年歸老都要在那里，自然賣不得。

三處地賣了十八萬，田賣了五萬，跟黃燦借八萬，加上平時幾姐弟存的錢和父母向親戚借來的，一起共近四十三萬，不用說他也知道，父母連黃家給明真的聘金都拿出來了。他的心又愧疚，又自責，想到自己已經二十多歲了，還這樣讓父母勞心勞力的為自己的事業鋪路，實在是不孝。現在唯一能夠報答父母的就是成功，只有成功，不許失敗。

自從被秋霞的父母約談之后，他和秋霞之間的感情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雖然嘴上不說，但是兩人心里都心知肚明。明輝心里比誰都清楚，如果不闖蕩出一番事業，別說娶秋霞，自己遲早會越來越落后，最后甚至在這現實的社會上連一席立足之地都沒有！現在的他總覺得每天時間都不夠用，其他人也都緊繃著大腦。在父母的勸說下，就連明杰和明玉也辭職過來幫忙了，自己則更加不敢懈怠。

他每天都跟時間賽跑，一天過一天，也不感覺日子過的慢，和秋霞見面的時間也在不知不覺中慢慢減少，甚至有時候秋霞來找他，也是干坐在一旁。不是見他忙上忙下的跑進跑出，就是接電話看文件，慢慢的，秋霞也來得少了。忙碌的生活已經讓他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也沒注意外面是晴天還是雨天。直到秋霞打電話來，才猛然想起明天正是她的生日。如果是從前，他一定會精心挑選一份合適的禮物送給秋霞。但是自從他知道秋霞的身份之后，心里總感覺好像自己送什么都是多余的，因為以她的家境真的什么都不缺，雖然他知道她并不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不論他送什么，秋霞都會很高興很喜歡，可是他愣是想不出要送什么，直到第二天也沒有買好禮物。

第二天，他特意提早下班，這才傍晚六點，就趕到約好的地點去找她，仔細算來也近半個月沒看到她了。

她一個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靜靜的看著公園里的湖水發呆。傍晚的微風灌進脖子，叫人忍不住身子一抖。公園里來來往往的人并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就那樣靜靜坐著。

明輝放慢步子，輕輕走到她身后，脫下外套替她披上。

“你沒約邱婷嗎？”按道理說邱婷是秋霞最要好的朋友，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應該少不了她才對，但是左看右看都沒見到邱婷的身影。

秋霞回頭，看到明輝溫柔的臉，嘴角上揚，起身上前挽住他的手，嬌媚的說：“難得你有空，咱們單獨在一起不好嗎？”

明輝掰開她挽著的手，換成了十指相扣。秋霞剛開始還有些驚訝，以為他是有意疏遠，后來見他扣著她的手便甜甜的笑了起來。心想，明輝還是愛著自己的。想到這里，不知怎么的，又心頭一酸：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已經變得這樣疏遠、這樣沒信任了？

明輝自是看不到她的表情，兩人牽著手去拿訂好的蛋糕。半路秋霞卻又買了一瓶紅酒說是助興，今天是她生日，明輝并沒說什么，只要她高興就好。就是感覺有些不對，又說不出到底是哪不對。原以為會去餐廳等地方慶祝，不曾想她卻徑直把他帶回了她的出租屋。

秋霞家境不錯，學歷也挺高的，無奈的是她與父親的思想三觀不合，雖然還在父親公司上班，卻還是自己租房子住，沒有選擇和父母同住，對外也隱瞞了自己的家庭情況。

她所住的地方在西鳳路的一個居民租界里，這里由于房子有些陳舊，租金便宜。在這里租房子的全是打工仔，房租最高也就三百塊。幾十塊的是公用廁所和澡堂，只有那些一百二以上的才有獨立衛生間，配一張床，一個小四方桌和黑白電視。秋霞所租的樓房算是這一帶比較新的了，位于二樓，窗戶向西，下午的時候站在窗邊還可以曬到太陽。屋子大概十來平方，放了一個布衣柜和一個小方桌，門口有一個三層的鞋架。東西收拾的井井有條，桌面上，地上一塵不染。往常明輝只送她到樓下，從沒上來過，今天還是第一次進來她的房間。

“許愿吧！”明輝在蛋糕上點燃第二十根蠟燭之后，靜坐一旁，笑著看著她。

秋霞嘴角上揚，笑容中帶著些許苦澀，輕輕閉上眼雙手交握，默默許了愿才吹滅蠟燭。她并不著急吃蛋糕，而是往兩人的杯子各自倒滿紅酒，然后遞給明輝：“來，干了這杯，祝我生日快樂！”

既是祝她生日快樂，明輝自然結過。兩人一飲而盡后，她又往空杯倒滿了酒，正要接著喝，明輝臉色微變，搶過她手上的酒杯放在桌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

秋霞嫣然一笑，眸中泛著晶瑩的淚光：“沒有，我很開心，我是怕你不開心。”

說完就從他手里拿過酒杯，不過兩三秒時間，一杯酒再次下肚。她雙頰微微泛紅，緊接著又倒了第三杯：“我知道，因為我的家人，你的壓力很大，也讓你很不開心。我爸，他就是那樣的人，好面子，其實他心眼不壞，也沒干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別往心里去，你知道我心里是有你的就好了。”然后把酒遞給明輝：“今天是我生日，再陪我喝一杯吧。”

明輝皺眉不語，接過酒，也一口喝完。他淡淡的說：“我的壓力并不是源自你的家人，而是一直都有。”

秋霞握住杯子的手頓了一下，僅僅幾秒，又把一大杯酒喝完。然后側臉，靜靜的看著他，仿佛要把他看穿一般。

明輝又說道：“秋霞，如果將來和你結婚，我想要給你更好的生活，我想出人頭地，我不想一輩子做個打工仔，你明白嗎？所以就算沒有你父母，我也遲早會走上這一步路。”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秋霞又兩杯酒下肚，一瓶紅酒已然見底。

“那你，”秋霞剛開始還眼神迷離的看著他，隨即又低下頭去，癡癡地問道：“那你還愛我嗎？”她不敢看他，因為她對他們之間的愛情已經不似以前那樣有信心，想問，但是又怕聽到他的答案不是自己想聽的。

和孫志忠相親失敗后，父親總是勸她出國留學，目的就是分開他們，她一直在反抗，甚至連家都不愿意回。她很怕，怕明輝變心，怕自己所做的一切不值得。

以前秋霞也會窩在他懷里撒嬌的問“你愛不愛我”之類的問題，他自然說愛。可是今天，他對秋霞的憐惜和愧疚更多于感情，是還愛，可是并不似以前那種單純的愛了，添了一分責任，一分固執，一份愧疚。是他立志證明給周展看他配得上秋霞的固執。這其中，也許還參雜著其他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也許，是為了逃避某些人，某些他認為不屬于他的人。

“當然！”他別開臉，不敢去迎接她的目光，更不敢讓她看到他那閃爍的眼神和帶著慚愧的臉。

秋霞看著目光閃爍的他，心里一酸，卻是咧嘴笑了。眼淚，慢慢滑落下來。她明白，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愿意去相信這份感情已經變質的事實，更不愿去接受。她在心里努力告訴自己，他不會騙我的，他還是愛我的！

她身體向前傾過，手環住他的脖子，對著他的嘴吻了起來。她用力的吻著他，抱著他。她的吻是這樣熱烈，這樣瘋狂。在這個封閉的房間里，孤男寡女，肉體上的接觸，兩人的心跳都加快起來。明輝的臉一家漲紅，欲火瞬間被勾了起來，這是第一次這樣親近一個女人，第一次接觸這方面的事。秋霞吻著他的嘴，他的脖子，甚至把他撲倒在床上。他的體溫越來越熱，臉紅到了脖子跟，心跳的飛快，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明輝本該配合，可是就在他打算伸手抱住秋霞的一瞬間，腦海快速的閃過很多畫面，那是一雙雙人的眼睛。周展的嘲諷，佳瑜的哀傷，秋霞的眼淚，父母的期許。如果他真的和秋霞做了這種事，不就坐實了他是有意高攀人家嗎？這樣周展只會更加瞧不起他。如果他真的和秋霞發生了關系甚至結婚，看到婚后不幸福的自己，佳瑜不是更加哀傷嗎？父母的初衷是想讓他靠自己的雙手闖出一片天，如果他因此和秋霞結婚，得到周展的提拔，一輩子被周展踩在腳下，那父母對自己該是多失望？但是如果他現在拒絕秋霞，那秋霞又該變得多么不堪？

千千萬萬個如果在心頭涌出，他百感交集，內心如千軍萬馬踐踏著。腦海里的畫面仍是不停閃著，轉換著，最后定格在佳瑜那清麗卻滿面哀愁的臉上。那個雨夜，兩人面對面坐在一起，那是一雙有著無限情衷和滿腹孤獨，哀傷的眼，從那以后，那個畫面就在他腦海揮之不去。發熱的頭腦和身體一下被澆得透心涼，如果他今天接受了秋霞，將來卻沒能力給她好的生活，甚至沒辦法全心全意愛她，那對她來說不是更折磨，更難過？

他心一橫，那雙停在半空中，原想要抱住她的手，突然用力的將她推開，緊接著彈坐起身子，不敢多看她一眼。

“對不起，秋霞。”

然后他逃似的離開這間房子，不敢多說一句話，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連外套都不要了。

秋霞身子一軟，倒在被窩失聲痛哭起來。可他走了，再也沒回來。交往了一年多，終究還是漸行漸遠。

他跑了很遠很遠，直到腳軟，直到汗如雨下才停了下來。

“我到底愛著是誰？”他看著黑暗的街道下邊，緩緩而下的河涌捫心自問。這兩個女人，一個是青梅竹馬守護長大的人，對于佳瑜的心，他怎么會不明白？一個是交往一年多，甚至為他不惜和父母翻臉的人。兩個女人，都全心全意的愛著他。不論和誰在一起，都會辜負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