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片孤帆,入江波湖
- 清秋琵琶曲
- 敗筆蘇半城
- 2044字
- 2019-01-18 10:35:38
揚州,不見隋唐三千楊花紛落雨,不見煙雨畫橋,不見面碗上婀娜多姿的白氣升空,自戰亂以來,曾經繁華無比的揚州城已經變得滿目蒼痍。
孤帆遠影碧空而來,身后長江滾滾流,葛鷹跳下船,從二十四橋上抱刀走過,穿過瘦西湖的枯柳成行,打東關街頭的青石街面一路走過,一頭扎進飛絮山莊里。
縱地一躍,飛上屋頂躺下,看著天際夕陽,看著飛絮山莊的片片屋瓦,江湖?是刀還是劍?
葛鷹已然不知道,他只知道江湖好像已經越來越遠了,但又好像一直就在自己身邊。
正如他的刀,依舊抱在他的懷里,以前,他有兩條手臂可以緊緊抱著它,現在,他已只有一條手臂了。
飛絮山莊以前很熱鬧,家丁護院三千,門客一千,歌妓婢女五百,談笑有名俠,往來常戚戚,他們來,他們留下,都因為葛鷹懷中這柄闊刀,那時,這柄闊刀背在葛天成的背上,只要它背在葛天成的背上,江南黑白兩道就得仰望它。
樹倒猢猻散,山鳥各自飛,葛天成這棵參天大樹一倒,沒了乘涼的便宜可占,他們,自然就都跑光了,跑的時候,順便把飛絮山莊所有值錢的東西搬空,剛好可以發泄他們失去靠山的憤怒,只剩下屋瓦樓柱和錦鯉池旁的千棵柳樹。
其實,若不是當時葛鷹抱著刀直愣愣地站在柳樹下,也許,這些柳樹也會被他們挖走。
他們開始數落葛天成的罪行,大罵葛家是無惡不作的畜牲,不僅為害鄉里,也給武林中人臉上抹了黑,甚至,有些人還建議防火燒了飛絮山莊,那時,他們搖身一變,人人都變成了道貌岸然的大俠,人,發起狠來就是毒蟲猛獸,也一直習慣于落井下石踩在別人的頭頂上來彰顯自己的高度。
葛鷹當時只抱著刀站在柳樹下,一言不發,盯著他們看,任由他們搬,搶,打,罵,但已記住了他們每個人的臉。
所以后來,他親手將他們每一個人的鮮血澆灌到懷中闊刀的鋒刃上。
飛絮山莊的屋樓,現在依舊很高,但已變得空蕩蕩,它們往日里的威風已變成晚風,刷過每一片瓦時,然后落在屋檐的風鈴上,叮叮咚咚,清脆的聲音正在向葛鷹哭訴,初秋的夕陽炫麗又奪目。它,是母親留下來的唯一。
聽到風鈴滌蕩,躺在屋頂夕陽烘暖了的瓦片上,葛鷹突然又感覺到家的溫度,正和身下的屋瓦一樣金碧輝煌。
“少爺,有信來!”
山莊內,錦鯉池邊,千株柳下,一個佝僂的老人正艱難地扳過他被歲月流沙壓駝了的背,舉頭向屋頂上的葛鷹呼喊。
老狗,飛絮山莊當初唯一一個愿意留下來的人,葛鷹不知道他為什么要留下來,但卻知道他為什么叫作老狗。
因為老爺當年在乞丐堆里把我撈回來的時候,說我長得像條老狗,一定會很忠心。
當時,老狗告訴葛鷹這些的時候,胸膛就如同老風箱一般一起一伏,舌頭一吐一縮,氣喘不停,果真如一條生病了的老狗,但他當時卻笑得燦爛,裂開的嘴角就如同一個熟透了的石榴,竟然對這個名字引以為榮。
人,有時候也莫名其妙,莫名其妙的可愛,盡管你說不出為什么。
所以那時候,葛鷹只好笑了笑,又多喚了兩聲“老狗”。
“少爺,有信,是表小姐的信!”柳樹下的老狗生怕葛鷹聽不見,又喊了一遍。
表妹的信?葛鷹本以為信是姑蘇的幾個結拜兄弟送來,料想,應該是四弟舉事寫信來相告知而已,沒想到,竟然是十五年來了無音訊的表妹。
彈身而起,縱身跳下屋頂,他雖已斷臂,但內功已恢復了三分,身子骨打下的根基也還在,這點高度的輕功自然不在話下。
“洋嶼青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十月十五,月圓人圓。”
葛鷹已大致明白這封信的意思,這信,也許并不是表妹所寫,但已言明了表妹人在洋嶼山,約自己在十月十五前往。
“老狗,我要去洋嶼山。”葛鷹收下信,沉聲道。
“老仆也隨少爺去。”老狗一說話,又開始喘。
“你為何要去,你有沒有牽掛的人在那里,況且,你又不會武功,這么多年以來,你連雞都不敢殺。”葛鷹笑道。
“老狗在哪里都沒有牽掛,但少爺去了哪里,哪里就有了老狗的牽掛,而且,有時候殺人可比殺雞容易多了。”老狗依舊在喘,但喘出來的話并不像在開玩笑。
“你呀,還真像一條老狗,但以后不要再叫我什么少爺了,你看我哪里還像個少爺,這天下,恐怕也很難找到斷臂的少爺。”葛鷹晃了晃右肩空蕩蕩的袖子。
“嘿嘿,習慣了,改不了口。”老狗嘿嘿笑著的樣子,確實如同一條老狗。
“但我們要先去姑蘇,我與大哥四弟分別也有些時日了。”葛鷹舉頭看著夕陽,夕陽正好把他的眸子染成漂亮的金色。
“少爺說去哪就去哪里,少爺稍等,老仆去收拾一下行囊。”老狗說道,佝僂著背,走進了屋子里。
老狗的行囊很簡單,抱在懷里就走出了屋子,只是一只水煙筒,被他抱在懷里就如同抱著自己這輩子相依為命的老伴。
葛鷹突然覺得老狗抱著煙筒的樣子就跟自己抱著闊刀的樣子一模一樣。
“走吧”
走出飛絮山莊的莊門,走進夕陽里,走過青石街,跳上小船。
一片孤帆入江流,浸在浪花中,蕩在碧波上,沐在夕陽里,漸行漸遠,漸遠漸行,甩開身后的揚州城,高樓金瓦的飛絮山莊。
葛鷹站在船頭,聽著浪濤拍船,就仿佛聽見了舊日揚州的歡歌想送,就仿佛身后煙花漫天楊花舞。
但他并不想回頭,他撫摸著懷中闊刀,突然又抬頭看著天際江波映夕陽,笑著連喊兩聲:“老狗!老狗!”
“哎,嘿嘿!”
老狗坐在船艙里,應了一聲,然后又勾下頭來,咕嚕咕嚕地吸著水煙筒。
煙霧彌漫,婀娜,掙扎,然后隨風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