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
- (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 4233字
- 2019-01-10 16:42:29
前言
納博科夫的五十二篇短篇小說先是在報刊上發表,后來收入各種不同的選集,最終在作者生前納入四部英文定本選集中。這四部選集包括《納博科夫的“一打”》和其他三部收有十三篇短篇小說的“一打”: 《俄羅斯美女及其他故事》、《被摧毀的暴君及其他故事》、《落日詳情及其他故事》。
納博科夫很早以前就說過想出版最后一批短篇小說,但不能確定有沒有足夠的故事能符合他的標準,好編出第五部納博科夫式的——或是數字上的——“一打”。他的創作生涯太豐富,終止得也太突然,無法讓他自己編出一部最后的選集。他曾經手擬了一份他認為值得出版的短篇小說的簡明清單,把這單子標注為“木桶的底”。他對我解釋,其含義并不是說這些短篇小說的質量是墊底的,而是說根據當時能夠收集到的材料來看,這些就是值得出版的最后一批短篇小說了。盡管如此,在我們將作品全部歸檔整理并徹底檢查過后,薇拉·納博科夫和我又興致勃勃地提出整整十三篇來。這十三篇經過我們的謹慎評估,認為納博科夫可能會考慮收入。這么一來,納博科夫的“木桶的底”篇目單(復印件附在《前言》之后),就該視為一個收集不全的初步單子了;其中只列了十三篇新收短篇中的八篇,還列了《魔法師》。實際上《魔法師》并沒有出現在目前這部新編全集里,而是作為較短的長篇小說出了英文單行本(紐約普特南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紐約文塔基國際出版公司,一九九一年)。作者手擬的篇名和最終決定收入這部全集的篇名也不完全是一一對應的。
在題為“用英語寫的故事”的手擬單子中(同樣參見《前言》后面的復印件),納博科夫略去了《初戀》(最初以“科萊特”為篇名發表在《紐約客》雜志上)。略去的原因要么是出于疏忽,要么是因為它變成了《說吧,記憶》(原書名《確證》)中的一章。單子左上方標有一些說明——雖然是用俄語標出的,表明這是為打字而謄寫的篇目單。兩份謄寫的清單有個別不準確之處,比如《瓦內姐妹》實際上是寫于一九五一年的。
前述四種“定本”選集由納博科夫本人煞費苦心地進行了分類整理,用了各種評判標準——主題方面的,時代方面的,氣氛方面的,一致性方面的,多樣化方面的。恰當的做法是使四部選集的每一部在重版時都保持原有的“書”的特征。新編十三篇在法國和意大利出版的書名分別是La Venitienne和La Veneziana(《威尼斯女郎》),也許也有資格出一部英文單行本。這十三篇還在歐洲以其他語言獨立發表或是結集出版。先前的四種選集已經在世界各地廣為流傳了,有時候收入的篇目不太相同,如最近在以色列出版的Russkaya Dyuzhena(《俄文“一打”》)。我就不提在經濟重建后的俄羅斯出版的納博科夫短篇小說選集了,幾乎毫無例外都是上百萬冊的盜版。盡管改進的曙光已經露出地平線,但到如今從各方面講還是盜版橫行。
當前的這部全集,在不打算遮蔽以前各種選集特點的同時,特意按照創作的時間順序做了安排,也就是說以最有可能的大致創作時間為序。出于這樣的目的,以前各種選本里使用的篇目排序會有所變化,新收的篇目也插在合適的地方,以求與創作時間的順序相一致。按創作日期排序是基本標準,如果具體日期不詳,或不可靠,就以最初發表的日期或別處提到的日期為準。新收十三篇中有十一篇以前從來沒有翻譯成英文,有五篇從來沒有發表過,直到最近才出現在幾種歐洲文字的新編“十三篇”中。篇目題解和其他有關的信息放在了卷末。
新排序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方便地了解納博科夫小說創作的發展歷程。有趣的是,其創作并非總是呈線性發展,年輕時代寫的簡單一些的故事中會突然展現出短篇小說藝術的驚人成熟。在展示創作演變過程的同時,還可讓讀者饒有興味地深入體察作家后來所使用的,尤其是在長篇小說中使用的主題與技巧——從這個意義上講,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可以歸入最能直接體現這一切的作品之列。雖說有些短篇以某種方式和長篇小說相聯系,但它們都可以單獨成篇。它們可以從不同的層次解讀,但讀它們不需要先讀文學入門書。讀者不論是否接觸過納博科夫比較復雜的大部頭作品,也不論是否研究過納博科夫的個人歷史,只要看了這些短篇,就會立刻心滿意足的。
新收入的十三篇中我翻譯的部分由我個人負責。以前出版過的俄文短篇的翻譯大多是父子之間通力合作的結果,但父親是原作者,有權改變他自己的行文。有時候只要他認為合適,譯好的行文也可以改變。由此可以想見,他那些新近翻譯過來的短篇小說也有可能在一些地方被他改動過。不用說,我作為獨立的譯者,能享有的自主權限僅僅是改正以往文本中明顯的排版錯漏和編輯失誤。其中最為嚴重的要數《助理制片人》的所有英譯本中都整整漏掉了精彩的最后一頁,好像是第一個譯本漏掉了,后面的也都跟著漏掉了。順便一提,在故事中兩次提到的那首歌里,把新娘扔進伏爾加河的那位頓河哥薩克人是斯捷潘·拉辛。
我承認,在這部全集長久的孕育過程中,我得益于目光銳利的譯者和編輯的質疑與評論,他們都在最近,或與我同時,把這些短篇翻譯成其他文字或是編輯這些譯文;也得益于一些出版商縝密的審稿意見,他們正在各自準備出版這些短篇中少量幾則的英文版本。校對工作不管做得多么認真規范,總會有一條或幾條漏網之魚。不過,日后的編輯和譯者應該明白,目前這個選集,一旦出版問世,足以代表這些短篇英文版本的最精準水平,尤其是新編的十三篇,還有原文是俄語的幾篇。(這幾篇俄文原作往往很難譯解,其中的疏漏之處,有可能是作者的,也有可能是抄稿人的,甄別起來相當困難。另外,這幾篇俄文原作偶爾還有一種或多種不同的版本。)
公平地說,我要感謝自發送上的兩則短篇的英文初譯。一篇來自查爾斯·尼科爾,另一篇來自吉恩·巴拉布塔洛。兩篇都得到了認可,兩人都不要報酬。不過,為求寫作風格大體一致,我基本上保持了我自己的英文行文習慣。我要感謝布萊恩·博伊德、迪特爾·齊默、米歇爾·尤利亞,感謝他們做出寶貴的書目文獻研究。最為重要的是,要感謝薇拉·納博科夫,感謝她無窮的智慧、高超的判斷力、堅韌的毅力。憑著這毅力,她在生命的最后幾天里,靠著越來越弱的目力和虛軟的雙手,記下了好幾段《眾神》的最初譯文。
這些短篇中交織著納博科夫小說的主題、手法、形象及其發展,也反映著納博科夫在俄國的青年時代、在英國的大學歲月、在德國和法國的流亡時期,還反映著,按他的話說,在創作了歐洲之后又開始創作的美洲。要把這一切追根溯源,遠非一個簡短前言所能做到。從十三篇新收短篇中隨便挑幾篇看,《威尼斯女郎》離奇曲折,反映著納博科夫對繪畫的喜愛(小時候曾有志于終生畫畫),并且背景與網球有關,他本人就打網球,而且人們都說他是個網球奇才。另外十二篇也風格各異,有寓言(《龍》),有政治陰謀(《這里說俄語》),還有富于詩意和個人風格的印象主義(《聲音》和《眾神》)。
納博科夫在他自己作的注釋(附在書后)中就原先收編的短篇講了一些情況。情況很多,另外還可以加上一條,那就是一些怪誕的時空重疊(在《未知的領域》和《博物館之行》中)。同樣的手法還出現在《愛達或愛欲》和《微暗的火》中,《透明》和《看,那些小丑!》一定程度上也是如此。納博科夫對蝴蝶的偏愛是《昆蟲采集家》的中心主題,也閃現在很多其他短篇中。不過更為奇特的是,他對音樂從來沒有特殊愛好,可音樂經常突出地表現在他的作品中(《聲音》、《巴赫曼》、《音樂》、《助理制片人》)。
令我個人特別感動的是那種登臨極目的升華感,在《蘭斯》中有所反映(如我父親所言),當年爬山時我的父母有此體會。不過最深刻、最重要的主題,不管是顯是隱,依然是納博科夫對殘暴的藐視——人間的殘暴,命運的殘暴——這方面的例子真是數不勝數了。
德米特里·納博科夫
俄國圣彼得堡,瑞士蒙特勒
一九九五年六月
漢堡羅沃爾特出版社編輯主任喬治·黑普寫來一注,說明新收入該集的《復活節之雨》的發現經過,茲錄如下:
一九八七至一九八八年間,我們正在準備出版第一本德語的納博科夫短篇小說全集,納博科夫學者迪特爾·齊默遍訪所有能訪到的圖書館,尋找俄國移民雜志《俄羅斯回聲》一九二五年四月的那一期。不管找不找得到,他都去找了,因為他知道那一期上登有《復活節之雨》。他甚至在只有一天許可的情況下去了一趟當時的東柏林,也想到了萊比錫的德語圖書館。可是當時機會渺茫,官僚主義的辦事程序令人寸步難行。此外還有別的問題,即使去了萊比錫,那里很可能還沒有復印機。
于是我們出版了短篇小說集,沒有收入《復活節之雨》。書出來后他才聽到傳言紛紛,說住在瑞典的一位學者在萊比錫找到了《復活節之雨》。當時鐵幕已經抬起,他便過去查看。果然是它:一套完整的《俄羅斯回聲》雜志。現在那里也有復印機了。
這樣《復活節之雨》就于二〇〇二年加入到我父親的美國版短篇小說全集之中——其第一位發現者是斯韋特蘭娜·波利斯基,我們則是多年之后才聽聞其大名的。
德米特里·納博科夫
瑞士沃韋
二〇〇二年五月
二〇〇五年,《詞語》的一種俄語文本引起我的注意,故事哀婉深情,令人震驚,以至于我不得不壓下對其真實性的懷疑。第二年夏天,俄國學者安德烈·巴比科夫勸我說納博科夫當年有一篇沒有發表的短篇小說,交給華盛頓特區的國會圖書館檔案室保存,現在可以讓它自由了。于是這兩篇小說——一篇是特別年輕的《娜塔莎》,一個極富洞察力的幻想故事,一九二一年寫于柏林,另一篇就是《詞語》——現在都收入這部全集中了。
《詞語》是我父親出版的第二則短篇小說,也是他父親一九二二年遭暗殺后他發表的第一個作品。它寫于柏林,登在一九二三年一月的《方向報》上。《方向報》是柏林的一種俄國流亡者報紙,他父親曾參與其出版工作。和十年后發表的《極北之國》一樣,《詞語》包含著一個人人可解卻永遠解不透的秘密。和《木精靈》與《娜塔莎》一樣,《詞語》投射了一個世外桃源般的美好世界,以對抗殘酷的現實。它在《方向報》上排得不是地方,令人傷心:前邊是已故老納博科夫的一篇未竟之作,緊挨著的就是《詞語》。
《詞語》也是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很少幾篇有天使加入的短篇小說之一。其筆下的天使,當然是很有個性的人之化身,更貼近寓言、幻想故事和壁畫里的天使,倒不像俄國東正教的標準天使。他父親死后,納博科夫小說中的宗教信仰方面的象征特點出現得越來越少(《振翅一擊》中是一種頗不一樣的天使),這也是實際情況。《詞語》中獨創的喜悅情緒在我父親后來的作品中也有表現,不過只是一晃而過,在納博科夫只能暗示的想象世界之中。然而他解釋說,他知道的要比他能用言辭表達的更多;要是他知道的不多,他所能表達的那部分也會無從表達。
德米特里·納博科夫
佛羅里達州棕櫚灘
二〇〇七年十一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