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普利策獎獲得者赫爾曼·沃克作品集(共9冊)
- 赫爾曼·沃克
- 12209字
- 2019-01-03 15:43:04
第二章
她上了一艘非常不同的船。這是一艘生了銹、油漆斑駁、盡是蟑螂的沿海岸行駛的土耳其貨船,名叫“救世主”號。它正??吭谀遣焕账购8鄣囊粋€碼頭上進行修理,人們認為它要開往土耳其,實際上它要去巴勒斯坦。自從她上船以來,這一星期里總是起著風暴,這艘破船免不了要晃動。它向石碼頭傾斜著,錨繩隨海潮漲落,拉得很緊,而當波浪起伏涌過防波堤時,它就顛簸搖擺。
娜塔麗帶著她的嬰孩坐在狹窄的后甲板上一面飄揚著的旗子下,旗子很臟,深紅色底子上嵌著黃色的星和新月。一度天色晴朗,她就帶他出來坐在下午的陽光下,留著胡子的男人們和披著圍巾的女人們都圍攏來,贊嘆不已。在“救世主”號上有一些瘦瘦的、眼神憂郁的孩子,而路易斯則是唯一還得抱在懷里的娃娃,他依偎在她膝上看著四周,活潑的藍眼睛在寒風中眨巴著。
“哦,真是一幅朝拜圣嬰圖,”埃倫·杰斯特羅說,他呼出來的氣冒著白煙,“活生生的朝拜圣嬰圖,路易斯成了一個迷人的圣嬰基督。”
娜塔麗咕噥道:“那我則是一個糟透了的不合格的圣母?!?/p>
“不合格嗎?不,我親愛的?!苯芩固亓_裹在藍色的旅行斗篷里,灰色的帽子低低地戴在頭上。他安詳地摸著整齊的胡子說:“很合格,我要說,面孔、身材和出身種族都合格!”
在傾斜著的甲板上的其他地方,猶太人擠滿了走道,他們正從臭氣熏天的艙房里蜂擁而出,到陽光下散步。他們擁擠著走過救生艇、板條箱、木桶和甲板上的建筑物,或是聚在艙口,七嘴八舌地交談著,講意第緒語的人居多。只有杰斯特羅和娜塔麗蓋著毯子坐在躺椅上。這次巴勒斯坦之行的組織者阿夫蘭·拉賓諾維茨從艙底把這些椅子挖了出來,雖說長了霉,又被耗子啃過,倒也還能用。嬰兒崇拜者們漸漸散去,盡管散步的人不斷地瞟他們一眼。那兩個美國人的四周都留出了一點兒生銹的鐵板,這是人們對他們表示尊敬,特意空出來的。杰斯特羅上船后就被認為是“偉大的美國作家”,他很少對什么人講話,這使他的形象更高大。
娜塔麗朝遠在海灣對岸的兩座山峰揮了揮手,說:“看維蘇威火山哪!這么明顯清楚,還是頭一回哩!”
“游覽龐貝的好時光咧!”杰斯特羅說。
“龐貝!”娜塔麗指了指一個胖胖的警察,他穿著一件綠色的大衣,正在碼頭上巡邏,“我們一下跳板就會被逮住的。”
“這我完全明白。”
“反正龐貝是非常差勁的。你認為是嗎?數千幢沒有屋頂的鬧鬼的房子,城市里的人突然死得一個也不剩。哼,沒有龐貝和那些猥褻的壁畫,我一樣生活。”
赫伯特·羅斯在甲板上側身擠過來,他比人群中大多數的人要高出一個頭,他的加利福尼亞運動衫色彩鮮艷,在這幫衣衫襤褸的人中,像是霓虹燈廣告似的。娜塔麗和杰斯特羅很少見到他,雖然他為他們安排了離開羅馬乘上“救世主”號。他和難民們一起待在下面的鋪位上。這個自作聰明的電影發行人在意大利發行了大部分美國影片,直到宣戰為止。他正在顯露出猶太復國主義者的色彩,拒絕和組織者同住一個艙房,因為——照他所說——他現在也正好是又一個逃亡的猶太人,而且他要練習講希伯來語。
“娜塔麗,阿夫蘭·拉賓諾維茨要和你講話。”
“只叫娜塔麗嗎?”杰斯特羅問。
“只叫娜塔麗?!?/p>
她把路易斯塞在籃子里厚厚的咖啡色毯子下,拉賓諾維茨在那不勒斯買了這個籃子,另外還買了嬰兒的用品和給娜塔麗與她叔叔的幾樣東西。娜塔麗與她叔叔和羅斯一起逃離羅馬時只有隨身穿的衣服。這個巴勒斯坦人還將一些罐頭牛奶帶上了船,路易斯就是靠這些牛奶過活的。在羅馬,甚至連美國大使館里,罐頭牛奶也早已沒有了。她喜出望外地問:“你到底是從哪里搞到這些東西的?”拉賓諾維茨聽了以后,只是眨眨眼睛,把話岔開。
“埃倫,你看著他好嗎?要是他哭了,就把這橡皮奶頭塞到他嘴里去?!?/p>
“是不是關于我們出發的事?”她走開時,杰斯特羅問羅斯。
羅斯在空著的躺椅上坐下,蹺起了他細長的腿。“關于什么事情,他會告訴她的?!彼暮庸蔚霉夤獾?,頭發禿了,瘦瘦的,有一個像動畫片里猶太人那樣的鼻子。他的舉止風度完全是美國人的樣子,充滿自信,隨隨便便,不自覺地自高自大?!笆娣O了,”他說,愜意地靠在躺椅上,“你們北方佬真懂得怎么過日子?!?/p>
“在這方面你還有別的想法嗎,赫伯特?”
“哪方面?”
“坐這艘破駁船航行。”
“我并不認為這是艘破駁船?!?/p>
“它可不是‘瑪麗王后’號?!?/p>
“‘瑪麗王后’號可不會裝猶太人去巴勒斯坦!呸!它可以一下子裝兩萬人,跑一趟賺一百萬美元。”
“我們為什么浪費了一個星期的時間呢?”
“裝發電機的電樞用了兩天,然后這三天刮大風。我們會開走的,別著急。”
一陣冷風吹開了路易斯身上的毯子,羅斯把它重新裹好。
“赫伯特,難道我們——我們這三個人——沒有在羅馬飽受驚嚇嗎?美國大使館周圍的那些暴徒就是大批流氓,我確信,他們是想在宣戰后來點兒刺激?!?/p>
“喂,警察當局從四面八方把想要進使館的人抓起來。這些我們倆都看到了。天知道他們會怎么樣。再說,他們可能還不是猶太人哩!”
“我敢打賭,”杰斯特羅說,“只要他們的護照沒問題,不管是不是猶太人,現在都要被安置在哪家舒適的旅館里,等著和在美國被抓起來的意大利人交換?!?/p>
羅斯頂了他一句:“我能不回羅馬就不回,我過得挺快活?!?/p>
杰斯特羅用地道的希伯來語說:“新語言你學得怎么樣了?”
“天哪!”羅斯瞪著他,“你能教,是嗎?”
“波蘭的猶太教經院教育是不能被什么取代的?!苯芩固亓_笑了笑,摸著胡子,又重新用波士頓口音的英語說。
“你干嗎不在經院念下去呢?我甚至沒有受過戒,我不能原諒我的父母?!?/p>
“唉,真是年幼無知?!苯芩固亓_說,“我迫不及待地逃離了經院,那地方簡直像監獄。”
這時,娜塔麗正朝駕駛室下面拉賓諾維茨的艙房走去。在這之前,她從未去過那里。他請她在他桌邊的那張椅子上坐下,桌上堆滿了文件、臟衣服和油膩的工具。他坐在沒有鋪好的床上,弓著背靠著艙壁,壁上裝飾著從雜志上撕下來的深棕色裸體畫,唯一的一盞電燈發出的光是這么暗,煙草的煙霧是這么濃,以至娜塔麗只能看出這些東西。面對她尷尬的微笑,拉賓諾維茨聳了聳肩,他穿著油漬斑斑、大得累贅的工作服,圓臉因過度疲勞都變成土灰色的了。
“這是輪機長的藝術收藏,我占用了他的房間。亨利太太,我需要三百美元,你跟你叔叔能幫忙出一點兒嗎?”她吃了一驚,什么也沒說。他繼續說:“赫伯特·羅斯愿意拿出這筆錢來,可是他已經付得太多了。要不是他,我們就不能把事情推進到這地步。我希望你和你叔叔每人能給一百美元,那才比較公平。老頭子們都比較小氣,所以我想還是提請你考慮?!崩e諾維茨的英語講得很清楚,但是外國口音很重,而且他用的俚語已過時,像是從舊小說里看來的。
“這錢干什么用?”
“Fetchi-metchi,”他把粗粗的拇指放在兩根指頭上來回移動,疲倦地微笑了,“行賄。港務監督不讓我們離港,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開始時很友好,但是后來變了?!?/p>
“你認為你能賄賂他嗎?”
“嗬,不是賄賂他,是賄賂我們船長。你見過他的,就是那個穿藍色上衣、長著胡子、醉醺醺的老無賴。要是我們非法離開,他就得失去他輪船的證件,港務當局掌握著這些證件。我相信他經常干這事,他是專干走私這一行的??蛇@得另外付錢。”
“那不會太危險嗎?”
“我認為不會。要是海岸警衛隊攔住我們,我們就說我們正在試驗修理過的輪機,并且往回開。我們不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
“要是我們被攔住,他會把錢退還嗎?”
“問得好!我的答復是:我們離開三英里后,他才拿錢。”
整整一個星期以來,娜塔麗花費了太多的時間思索,想象出種種不能起航的不幸理由,她拿不準自己逃離羅馬是否做對了。她天天想著要乘這樣笨重的船橫渡地中海,越想越覺得前途黯淡。然而,她還是認定,這樣至少能讓她的孩子從德國人手里逃出去??墒?,這得違反法西斯的法律才能啟程,要努力逃過海岸警衛隊的炮艦!
當她坐著一言不發時,拉賓諾維茨用一種雖不含敵意但是嚴厲的語調說:“好吧,沒關系,我會從羅斯那里拿到全部錢的?!?/p>
“不,我會提供幫助的,”娜塔麗說,“我相信埃倫也會。我只是不喜歡這么做。”
“我也不喜歡,亨利太太,可是我們不能在這里坐著,我們得努力做些事呀。”
杰斯特羅博士正在筆記本上寫字,在他附近的一個艙口蓋上,兩個年輕人正對著一本翻開了的破舊的《塔木德》爭論著。羅斯走了。杰斯特羅中斷了工作,聽著他們辯論Gittin(關于離婚的論著)里的一個論點。杰斯特羅在波蘭經院里曾為闡明Gittin里的問題而被他的老師們吻過許多次,那種濕乎乎、毛茸茸的感覺現在呈現在他的腦海中,他不由得笑了。那兩個爭論的人看見他在笑,也靦腆地朝他笑笑。其中一個碰了碰他的破帽子,并且用意第緒語說:“這位偉大的作家理解這些傷腦筋的論點嗎?”
杰斯特羅慈祥地點點頭。
另一個年輕人長著一張瘦削的黃臉,亂蓬蓬的小胡子,凹陷的發亮的眼睛,一副經院學生的派頭。他激動地講起來:“你愿意加入我們的討論嗎?或許還能教教我們?”
“我小時候確實學過《塔木德》,”杰斯特羅用正確的波蘭話冷冷地說,“可是我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現在相當忙?!?/p>
那兩個人心服了,繼續他們的學習。不久,他們就走開了,這使杰斯特羅舒了一口氣。當他繼續寫作時,他心想要是和那兩個小伙子一起,用非凡的記憶力使他們吃驚,可能挺有趣。五十年之后,他還記得他們爭論的這一章節。兒時的記憶力真強啊!可是,前面還有漫長的旅程,在這么擁擠的環境里,特別是在這些從宗教關系來說非常親密的猶太人中間,不要和他們過分接近是唯一的辦法。
杰斯特羅正開始寫一本新書,借此消磨時間,同時也多少利用一下他這不愉快的尷尬的處境。為了故意同他獲得巨大成功的著作《一個猶太人的耶穌》相呼應,他把新書取名為《一個猶太人的旅程》,然而他頭腦中的東西并不是旅行日記。正如馬可·奧勒留在戰場上就著燭光寫不朽的《沉思錄》,杰斯特羅也打算通過描寫他自己在戰爭時代的逃亡來反映他關于信仰、戰爭、人類現狀和個人生活的光輝思想。他認為,這個主意能讓他的出版商著迷,而且要是他寫了出來,它甚至又可能成為一本讀書會推薦的書。無論如何,在他這年紀,這將會是有益的精神寄托。杰斯特羅把思想性、想象力和賺錢的念頭結合在一起了,他根據這個富有特色的想法,已經在第一本向拉賓諾維茨借來的筆記本上寫了不少。他知道這本書絕不可能獲得《一個猶太人的耶穌》那樣的成功?!兑粋€猶太人的耶穌》以新穎的手法把生活在樸素現實中的耶穌描繪成一個精通《塔木德》的奇才和巴勒斯坦的巡回傳道士,在讀書會獲得巨大成功,并且被列在最暢銷的書單上。
那兩個經院里的小伙子走開后,他感到這個小小的場面有寫下來的價值。他詳述了關于離婚的部分中那微妙的論點。很久以前,在奧斯威辛經院喧鬧的讀經廳里,他曾與他聰明的堂弟班瑞爾·杰斯特羅用許多相同的話就這一論點進行過多次辯論。他描述了那遙遠的場面,班瑞爾溫和地取笑自己逐漸轉變為一個冷靜的西方化的不可知論者。要是班瑞爾還活著,他寫到,要是有人請他就第二十七頁關于離婚的部分中第一個論點進行辯論,他會滿腔熱情地理出頭緒,駁倒那兩個經院里的小伙子。班瑞爾一直忠實恪守古老的正統觀念。現在誰能講清他們倆中哪個的選擇更明智呢?
可是班瑞爾怎么樣了?他還活著嗎?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通過我那喜愛冒險、旅行過許多地方的侄女的眼睛。一九三九年,他站在遭到德國轟炸的華沙猶太人住宅區硝煙彌漫的廢墟中——挺直著身子,忙忙碌碌,雖上了年紀,但強健結實得像農人一樣,留著正統的灰白大胡子。他身為一家之長、猶太人區的領袖、富商,在那遵守習俗的外表下,則是一個鋼鐵一樣堅強的死里逃生者,基督教傳說中的一位亞哈隨魯,一個不可摧毀的流浪的猶太人。班瑞爾比我小七八歲,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他在前線服役四年。他當過士兵,做過戰俘,逃跑過,他在幾處前線和三支不同的軍隊里打過仗。在那段時間里,他經歷了所有危險(他曾在信中這樣告訴我,我也是這樣相信的)。他不僅安然無恙,而且沒吃過一點兒猶太教規不許吃的食物。一個能夠如此念念不忘我們古老的上帝和我們古代律法的人,從勇敢的一面來說,確實使他那個寫作耶穌題材被同化了的堂兄感到羞愧。開明的人文主義呼聲雖然對此表示敬意,但完全能夠問一下是否生活在夢想中,不論這生活如何舒適和有力量——
“該死,埃倫!他這樣什么東西也不蓋,有多久啦?”娜塔麗俯身在籃子上,生氣地把滾動著的毯子拉回到開始哭的路易斯身上。
“哦,沒蓋嗎?”埃倫嚇了一跳,說道,“真抱歉,他安靜得像一只小耗子?!?/p>
“哦,該是喂他的時候了?!彼崞鸹@子,十分惱火地瞪了他一眼,“如果他還沒凍僵,還能吃東西的話,是該喂他的時候了。”
“拉賓諾維茨要什么???”
她直接告訴了他。
“真的哩,娜塔麗!那么多錢啊!非法起航!那真是煩死人啊。我們對錢可要小心,你要知道,那可是我們唯一的生路?!?/p>
“我們總得從這里跑出去,這才是我們的生路?!?/p>
“不過,拉賓諾維茨有點兒敲詐有錢的美國人——喂,娜塔麗,別這么繃起臉嘛!我只不過是說——”
“聽著,要是你不信任他,那就上岸,把自己交出去。我和羅斯分擔這三百美元?!?/p>
“天哪!你干嗎對我這樣惡狠狠地說話啊?我會出錢的?!?/p>
很厲害的震動把她弄醒了。她坐起來,攥住她睡覺時穿在睡衣上的羊毛衫,通過開著的舷窗向外看。寒冷的、霧蒙蒙的、帶著魚腥味的空氣飄進來。碼頭在霧夜里向后退去。她能聽到螺旋槳的濺水聲,埃倫在上鋪打鼾,在她身邊的甲板上,嬰孩在他的籃子里發出窸窸窣窣、呼哧呼哧的響聲。
她又蜷縮到粗硬的毯子里,因為天氣很冷。開船了!起航總是令人興高采烈的,冒險從納粹歐洲的陷阱里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興高采烈。她睡眼蒙眬,迷迷糊糊地想著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訴拜倫,動身回家。中東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蘇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亞的路,再由那里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戰爭結束是不行的,那無非是一個疾病流行的窮國。在北非的德國人是一個威脅,阿拉伯人也是。
她隨著發動機聲的每一次改變而越來越清醒了。就在這港口,已經顛簸搖晃得很厲害了,到了公海上,還不知會成什么樣兒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罐顯然使船很不平穩。抵達三英里線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個紫色的光圈,在這樣的霧中,船長只能緩慢地行駛,而白天只會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么為難的事情啊!多么危險的處境?。【瓦@樣,娜塔麗神經緊張、憂心忡忡地躺著,緊貼住不穩的床鋪熬過了很長的半小時,這時舷窗外已泛魚肚白。
轟隆一聲!
她馬上由鋪上跳起來,光著腳踩在冰涼徹骨的鐵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麗已經在華沙聽到過許多炮火聲,她熟悉這種聲音。濕冷的風由舷窗吹進來,把她的頭發吹亂了。風大浪急的海面上,霧散了一些,她看見前面遠處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頭有白色的號碼,煙霧彌漫的黃色閃光就來自那船頭。
又轟隆一聲!
發動機嗒嗒嗒地響著,甲板顫抖、傾斜,船突然轉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濕冷的空氣里直打哆嗦。房間太小了,她的雙肘和雙膝碰到冷水盆、床鋪和門上的圓把手,擦破了皮。埃倫仍然睡著,她想還是別去叫醒他,他只會嚇得發抖。
在舷窗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與灰白的天空都擋住了。大炮慢慢地進入視線——并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著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氣的水兵掌控著。兩艘船都減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著“救世主”號大笑著。她可以猜到那是為什么:斑駁的油漆,一塊塊紅底漆、白面漆、沒刮掉的陳舊的鐵銹,額外附加的油罐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頭兒嘴里的壞牙齒。外面粗聲粗氣的意大利語來回吆喝著。
甲板搖擺了,海岸警衛船離開了。透過舷窗,娜塔麗看到了卡普里島和伊斯基亞島青青的峭壁。隨后,船身一轉,正前方進入視線的是微弱的陽光照耀著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的一排排白房子。發生這一切時,埃倫·杰斯特羅還在睡著。船掉轉回去啦!她倒在床鋪上,臉埋在枕頭里。這艘船現在看來像是通往喪失幸福的航道,被追捕的感覺重新在她心頭浮現。
“天哪,鬧得多厲害啊!”埃倫從鋪位上伸出他那邋里邋遢的腦袋來。陽光射進了舷窗,船員們在外面喊著、罵著。“救世主”號正??吭谠瓉淼拇a頭上,原來那個穿著綠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碼頭上巡邏?!鞍眩蟀滋炝税?!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么事?我們要開走嗎?”
“我們已經開走過,又回來了。海岸警衛隊攔住了我們?!?/p>
杰斯特羅面色陰沉地說:“哎呀!二百美元哩!”
拉賓諾維茨來到他們的房間門口。他才刮過胡子,穿了沾著污點的深色衣服和灰襯衫,打著紅領帶。他臉上顯出惱怒的表情,拿出一些美鈔說:“我只能歸還一半,對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數,才肯開船。我只好碰碰運氣了?!?/p>
“你說不定會需要剩下的錢,”娜塔麗說,“留著吧!”
“如果需要,我會再來要的?!?/p>
杰斯特羅在上面的鋪位上說:“我們并沒有討論過要付船費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賓諾維茨啪的一下把錢放到娜塔麗手中:“對不起,我要去找那該死的港務監督算賬啦!我們是中立國的船,我們只是停泊在這里進行緊急修理的。這樣攔住我們是該死的違法行為!”
當拉賓諾維茨又在他們的房門口出現時,他們正在吃中午茶點?!敖裉煸缟衔移獠缓?,很對不起。”
“進來吧?!蹦人悳厝岬卣f,“要茶嗎?”
“謝謝,要的。你的娃娃怎么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籃子里啜泣。
“他著涼了。有什么消息嗎?”
拉賓諾維茨背對著門蹲著,兩只手捧著玻璃杯,呷著茶說:“杰斯特羅博士,在我們那么突然離開羅馬的時候,看上去你為不得不丟下的手稿感到很不高興?!?/p>
“我現在還沒高興呢!我四年的心血?。 ?/p>
“你的書名是什么?”
“《君士坦丁的拱門》。怎么啦?”
“在羅馬,你認得德國大使館的什么人嗎?”
“德國大使館?顯然沒有。”
“你能肯定嗎?”
“我和德國大使館沒有任何關系。”
“你從來沒聽說過一個叫維爾納·貝克的家伙嗎?”
“維爾納·貝克?”杰斯特羅重復說,多半是對他自己說的,“哎呀,是的,我確實認得一個叫維爾納·貝克的,已經是好多年前了。他怎么啦?”
“在舷梯那兒就有一個維爾納·貝克博士。羅斯和我去找你們時,他就是我在你們羅馬的旅館房間里看到的那兩個德國人中的一個。他開了一輛梅賽德斯來,剛剛到。他說,他從羅馬的德國大使館來,是你的老朋友。他還說,他帶來了你的《君士坦丁的拱門》手稿?!?/p>
一陣嚴肅的沉默,只聽到那嬰孩的鼻子呼哧呼哧的響聲,娜塔麗和她叔叔互相望著?!罢f說他的模樣吧?!苯芩固亓_說。
“中等身材,胖胖的,臉色蒼白,一頭濃密的金發,高嗓門,很有禮貌?!?/p>
“戴眼鏡嗎?”
“厚厚的無邊眼鏡。”
“大概真是維爾納·貝克,盡管他那時并不胖?!?/p>
娜塔麗得清了嗓子才能開口說話?!八钦l呀,埃倫?”
“哦,維爾納是耶魯大學我最后的研究生班上的學生,德國好學生之一,工作起來精力過人。他在語言上有困難,我幫助他克服了一些障礙。從那以后,我就沒見過他,也沒聽到過他的消息?!?/p>
“他說他從你房間里拿了手稿?!崩e諾維茨說,“他當時在場,這一點我能向你擔保。他倒是挺和氣,另一個兇得要命?!?/p>
“他怎么會找我找到這里來呢?”杰斯特羅顯出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這看起來很不妙,是嗎?”
“嗯,我說不上來。假如我們不承認你在這兒的話,意大利秘密警察就會來船上搜查。德國秘密警察要他們干什么事,他們都會干的?!?/p>
娜塔麗顫聲插嘴道:“土耳其國旗怎么樣呀?”
“在一定程度上,土耳其國旗是頂用的?!?/p>
杰斯特羅果斷地說:“真的沒有選擇余地了,是嗎?要我到舷梯那兒去嗎?”
“我會把他帶到這里來的。”
對娜塔麗來說,這個巴勒斯坦人顯得這么鎮定,多少是一種安慰。發生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是情況進一步嚴重而可怕的惡化,她從心底里為她的嬰孩擔驚受怕。拉賓諾維茨走了。杰斯特羅心事重重地說:“維爾納·貝克!老天哪!我認識維爾納的時候,希特勒甚至還沒掌權呢?!?/p>
“他擁護過希特勒嗎?”
“哦,不。他是那種保守、溫和、勤學的人,要是我沒記錯的話,他還篤信宗教。好人家出身。他立志進外交部,我還記得這事呢?!?/p>
嬰孩打噴嚏了,娜塔麗忙著把他堵塞的小鼻子弄干凈。她嚇壞了,無法有條理地思考。
“杰斯特羅教授,維爾納·貝克博士來了?!崩e諾維茨步入艙房。一個穿灰大衣、戴灰帽子的男子在門口一邊鞠躬,一邊舉起帽子,雙腳后跟并攏,在他的左臂下夾著一個用繩子捆扎好的很厚的黃紙包。
“您一定記得我吧,杰斯特羅教授?”他的聲音古板而高亢,他笑得很尷尬,幾乎像在道歉,眼睛半閉著,“已經有十二年半了?!?/p>
“是啊,維爾納。”杰斯特羅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你只是胖了些?!?/p>
“是呀,太胖了。哦,這是《君士坦丁的拱門》?!?/p>
杰斯特羅把紙包放在鋪位上那手腳不停地動的嬰孩旁邊,用發抖的手指解開繩子,很快地翻過大量薄而半透明的紙?!澳人?,全在這兒哪!”他望著站在門口的那人,眼睛閃閃發亮,“維爾納,我能說些什么呢?除了謝謝你,謝謝你!”
“這得來不易,教授??晌颐靼姿鼘δ鷣碚f意味著什么?!必惪瞬┦哭D過身來對著拉賓諾維茨,“是我的德國秘密警察同事——你要明白——是他把它從意大利秘密警察那里拿走的,我想我自己是拿不到的。我很遺憾你和他吵了嘴,可是你回罵了他一些很難聽的話,你知道?!崩e諾維茨聳聳肩,臉上毫無表情。貝克回頭看著杰斯特羅,他正撫弄他的稿紙?!拔易宰髦鲝埖匕葑x了您的大作,教授。遠勝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您對早期拜占庭和東正教有非常特殊的了解,您使整個已經過去的世界恢復生命。這本書將保證讓您聲名遠揚,而且這一回,那些學究也會贊美您的學識了。這是您最大的成就!”
“嘿,你真是太好了,維爾納。”杰斯特羅裝出他對付欽佩者的那種微笑,“至于你,你的英語有了驚人的進步。還記得你口試方面的困難嗎?”
“我當然記得,您挽救了我的前途?!?/p>
“哦,不敢當?!?/p>
“從那時起,我在華盛頓任職七年。我的兒子——我有四個兒子——都能使用英語和德語兩種語言?,F在我在羅馬當一等秘書。這些全都得感謝您呀。”
“四個兒子,哦,真想不到。”
娜塔麗對這樣談家常感到難以相信。這簡直像是夢中的對話,那個人站在艙房門口——一個納粹德國的官員,一個胖墩墩的、看上去并無敵意的人,戴著眼鏡,這使他顯得書生氣。他雙手拿著帽子,用一種安寧的、簡直像教士一樣的姿勢捧在胸前。他談及他的孩子們,稱贊埃倫的著作,表現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要說有什么區別的話——特別是那男高音的嗓子和有禮貌的態度,那就是態度相當溫和和學究氣。嬰孩咳嗽了,維爾納·貝克看了看他,說:“你的孩子身體好嗎,亨利太太?”
她刺耳的聲音脫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們住在高雅旅館?你又是怎么發現我們到這兒來了?”
她可以看到埃倫因她的舉止而感覺痛苦,拉賓諾維茨仍面無表情。貝克用耐心的口吻回答:“當然啦,德國秘密警察有羅馬旅館里外國來往旅客的名單。意大利秘密警察又向德國秘密警察報告,你們上了這條船?!?/p>
“那么,你也是德國秘密警察的人嘍?”
“不,亨利太太。我說過了,我是外交部官員。嗯,你和你的叔叔是不是愿意和我一起在大旅館吃中午飯呢?據說那兒有那不勒斯最好的餐廳?!?/p>
娜塔麗的嘴張著,她一聲不吭,像是失去了知覺似的。她朝杰斯特羅看看,他說道:“你肯定不是真有這個意思,維爾納?!?/p>
“為什么不是呢?你們可以享受一些好酒好菜。你們明天就要開始漫長而艱苦的航行!”
“明天?這我還不知道呢,”拉賓諾維茨大聲說,“而且我是才從港務監督那里來的!”
“哦,這是我的消息?!?/p>
娜塔麗幾乎嚷了起來:“我們的腳一踩上岸,我們就會被抓起來拘留的。這一點你是知道的,我們也知道?!?/p>
“我給你們倆準備好了警察當局發的通行證。”她對杰斯特羅拼命搖頭。貝克博士心平氣和地繼續說:“我想我還是走開好,讓你們能就這事談一談。要是你們難以決定,那就在我離開之前讓我們到舷梯那兒談一下吧!跟我一起上岸對你們來說是很安全的,而且也確實有許多事要商討一下?!?/p>
杰斯特羅嚴厲地插話說:“你在我旅館的房間里干什么,維爾納?”
“教授,墨索里尼宣戰的時候,我想我最好幫幫您的忙。我把那個德國秘密警察帶去跟意大利警察當局周旋?!?/p>
“那么,在那之前很久,你為什么不來看我呢?”
貝克突然做賊心虛地看了娜塔麗一眼,回答說:“我坦白講好嗎?這是為了免得打擾您,讓您討厭。”他舉起帽子,鞠了躬,走開了。
杰斯特羅滿腹狐疑地看看巴勒斯坦人,又看看他的侄女。
“埃倫,我可不離開路易斯!一分鐘都不!”娜塔麗一下子尖叫起來,“我甚至不愿走到舷梯那兒去!”
“你以為怎樣?”杰斯特羅對拉賓諾維茨說,拉賓諾維茨把雙手向上翻了翻?!斑?,你以為這全是精心策劃要捉住我的圈套嗎?既然他已經找到了我,要是他的確打算這樣做,他就不能讓意大利秘密警察把我從你們的船上拉走嗎?”
“他這樣做可以避免一場風波!”
“風波有多大?”
拉賓諾維茨苦笑一下:“不會太大。”
杰斯特羅拉了拉胡子,看了看瞪著眼的侄女,然后他伸手去取帽子和斗篷,說道:“嗯,娜塔麗,我一直都是一個昏頭昏腦的傻瓜。我還是按照我的性格辦事吧。我和維爾納·貝克一起上岸去?!?/p>
“哦,當然啦!”嬰孩現在正大哭著,娜塔麗幾乎氣瘋了,“享用你的午餐去吧!說不定他那個德國秘密警察的好朋友會和你們湊到一起,把事情搞得更快活呢?!?/p>
拉賓諾維茨幫著杰斯特羅披上斗篷,說:“盡可能打聽打聽有關我們起航的事?!?/p>
“好的。要是我不回來,”當娜塔麗把她那大哭大叫的嬰孩抱在懷里搖著時,杰斯特羅對她說,“你不過是擺脫了一個累贅,不是嗎?”
兩個鐘頭過去了。暴雨使在甲板上閑逛的人都跑光了,娜塔麗獨自撐著傘等在舷梯口,注視著濕淋淋的警察在碼頭上踱來踱去。終于,在雨中出現了一輛小小的黑色梅賽德斯。貝克博士出來為杰斯特羅博士開了車門,對她揮了揮手,開車走了。杰斯特羅登上了跳板,張開藍斗篷下的雙臂說:“好啦,親愛的!你瞧,我回來了。”
“感謝上帝,你回來了?!?/p>
“是啊。現在讓我們和拉賓諾維茨談一下?!?/p>
“你真的不要先打個盹兒?”
“我不困?!?/p>
那個巴勒斯坦人穿著油膩的工作服,聽到他們的敲門聲,打開了艙房門。那間小屋里有強烈的汗臭、機油和煙灰的氣味。杰斯特羅對釘在艙壁上的那些裸體女人畫眨眨眼睛?!罢堊?。”拉賓諾維茨說,“我得拿掉那些可愛的姑娘了,我對她們并不注意,可是其他人都注意,就是這么回事。你回來了,我真高興。你真有膽量。午餐吃得有趣嗎?”
“還可以。”杰斯特羅在辦公桌邊的椅子上坐得筆直,娜塔麗坐在他旁邊的一張凳子上,“首先,你的土耳其船長出賣了你,他告訴海岸警衛隊說你們要偷偷起航。這就是你們被抓住的原因。維爾納是這么說的?!?/p>
拉賓諾維茨點點頭,繃著臉說:“這我也想到了。我們不能租別的船,所以我們不得不忘記這事——暫時忘記?!?/p>
“那個土耳其人也報告了我們是上星期上船的。港務監督決定通知羅馬的意大利秘密警察,并在讓你們走之前,解決逃亡的美國人的問題。因此,耽擱了一星期?!?/p>
“好哇,所以事情都碰到一塊兒啦!”拉賓諾維茨擺在膝蓋上的手握緊了又放開,“我們明天能開走嗎?”
“哦,他說你們可以開走。還有,關于那件事?!苯芩固亓_的聲調提高了,“這船以前可叫‘伊茲密爾’?”
“它就是‘伊茲密爾’?!?/p>
“最近你們檢查過這船的適航性嗎?”
“港口檢查員來給我們開了證明?!?/p>
“維爾納說他附添了一頁意見,你們超員又超載,甲板上的附加油罐減弱了你們這條船的穩定性。萬一乘客們在驚慌失措中都沖到一邊,這船就免不了傾覆,對嗎?”
“他們是一群守紀律的人,”拉賓諾維茨很厭煩地回答,“他們不會驚慌的?!?/p>
“你們船上的食物、水和衛生設備都比一般標準低得多?!苯芩固亓_接下去說,“當然,娜塔麗和我早已注意到這一點了。醫療設備也差。發動機用了三十五個年頭了,航海日志上寫著有好幾處新近發生的故障。你們只有沿海岸行駛的證明,而不是公海上的?!?/p>
拉賓諾維茨的聲音變得尖厲起來:“你可曾提到我們猶太人為了逃避德國人的迫害,不得不冒這些危險嗎?”
“差不多就是這話,他不愛聽。可是他說要是把巴勒斯坦委托給德國管轄,大多數歐洲的猶太人早就用適合航海的船送去了。你們要用這么一條破船來漂洋過海,應該歸咎于同盟國的政策,而不是德國的政策。英國為了爭取阿拉伯人,封鎖了巴勒斯坦——這真是一個愚蠢的姿態,因為阿拉伯人是全心全意地擁護希特勒的。美國已經關上了它的大門,所以你們的組織(他全都了解)必須試圖用像‘伊茲密爾’這種沒人要的破船把難民偷偷送進巴勒斯坦。”
“不錯,納粹是熱心的猶太復國主義者,”拉賓諾維茨說,“這我們是知道的。”
杰斯特羅從胸前里袋里掏出一個信封,說:“好,這些是意大利警察當局關于美國拘留民的規定,他們正被遣送到錫耶納去等候交換。正巧,我的家就在錫耶納,我的用人還住在那兒?!?/p>
拉賓諾維茨看完了那些油印的紙頁,眼神顯得憂郁而呆滯。
“這些規定可能是偽造的!”娜塔麗嚷了起來。
“這些都是真的?!崩e諾維茨把紙頁交給她,“這么說來,這就安排好了?你們倆要下船到錫耶納去嗎?”
“我對維爾納講過了,”杰斯特羅答道,“這全要看娜塔麗。假如她跟著你們乘船,那我也乘船。假如她選擇回錫耶納,那我也回去。”
“我懂了,很好?!崩e諾維茨朝娜塔麗瞟了一眼,她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著。他問道:“貝克博士對這說了些什么呢?”
“呃,他說,作為母親,她無疑會做出明智的決定,冒險航行對她的嬰孩來說是毫無意義的,也是受不了的,她并不是無國籍的難民。這就是他要告訴她的?!?/p>
“你有十二年沒見過這人了,埃倫?!蹦人惒胖v了半句,聲音就幾乎發抖了,她的兩只手揉著那幾張油印紙,“他要你留在這兒。為什么呢?”
“呃,到底是為什么呢?你以為他會謀害我嗎?”杰斯特羅說,顯出瑟瑟發抖的滑稽樣子,“他為什么要這樣呢?他在我研究生班上那會兒,我總是給他最高分的?!?/p>
拉賓諾維茨說:“他并不是要謀害你?!?/p>
“是呀。我相信他是想幫助他以前的老師的?!?/p>
“上帝在上,”娜塔麗幾乎喊起來,“你能不能表現出一絲一毫有常識的樣子來?這人是一個地位很高的納粹,是什么讓你愿意把他講的全盤接受下來?”
“他不是納粹,”杰斯特羅擺出心平氣和的學究態度說,“他是一個職業外交官。他把那個黨的黨徒說成是一群粗野的、缺乏教養的機會主義者。他確實稱贊希特勒把德國統一了起來,可是他對戰爭正在進行的方式感到十分擔憂。猶太人政策把他嚇壞了,他一度學習當牧師,我認為他身上并沒有排猶主義的骨頭,不像我們一直打交道的一些美國領事?!?/p>
有人敲了兩下門,拉賓諾維茨那個看上去很粗野的助手朝里面瞧了瞧,遞給他一個用紅蠟封著的信封。拉賓諾維茨看了信,站了起來,脫掉了罩在干凈的白襯衫和深色褲子上的工作服,說:“嗯,好吧。我們以后再談吧?!?/p>
“什么事呀?”娜塔麗脫口問道。
“我們可以辦離港手續了,我馬上要到港務監督那兒去拿這船的證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