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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父親的病

我于甲午年往三味書屋讀書,但細想起來,又似乎是正月上的學,那么是乙未年了,不過這已經記不清楚了,所還記得的是初上學時的情形。我因為沒有書桌,就是有抽屜的半桌,所以從家里叫用人背了一張八仙桌去,很是不像樣,所讀的書是《中庸》上半本,普通叫作“上中”,第一天所上的“生書”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是“哀公問政”這一節,因為里邊有“夫政也者蒲蘆也”這一句,覺得很是好玩,所以至今不曾忘記。回想起來,我的讀書成績實在是差得很,那時我已是十二歲,在本家的書房里也混過了好幾年,但是所讀的書總計起來,才只得《大學》一卷和《中庸》半卷罷了。本來這兩種書是著名的難讀的,小時候所熟知的兒歌有一首說得好:

“大學大學,

屁股打得爛落!

中庸中庸,

屁股打得好種蔥!”

本來大學者“大人之學”,中庸者“以其記中和之為用”,不是小學生所能懂得的事情,我剛才拿出《中庸》來看,那上邊的兩句即“人道敏政,地道敏樹”,還不能曉得這里講的是什么,覺得那時的讀不進去是深可同情的。現今的小學生從書房里解放了出來,再不必愁因為讀書不記得,屁股會得打的稀爛,可以種蔥的那樣,這實在是很可慶幸的。

現在話分兩頭,一邊是我在三味書屋讀書,由“上中”讀到《論語》《孟子》,隨后《詩經》剛讀完了“國風”,就停止了。一邊是父親也生了病,拖延了一年半的光景,于丙申(一八九六)年的九月棄世了。

父親的病大概是在乙未年的春天起頭的,這總不會是甲午,因為這里有幾件事可以作為反證。第一個是甲午戰爭。當時鄉下沒有新聞,時事不能及時報道,但是戰爭大事,也是大略知道的,八月里黃海戰敗之后,消息傳到紹興,我記得他有一天在大廳明堂里,同了兩個本家兄弟談論時事,表示憂慮,可見他在那時候還是健康的。在同一年的八月中,嫁在東關金家的小姑母之喪,也是他自己去吊的,而且由他親自為死者穿衣服,這是一件極其不易的工作,須得很細心謹慎,敏捷而又親切的人,才能勝任。小姑母是在產后因為“產褥熱”而死的,所以母家的人照例要求做法事“超度”,這有兩種辦法,簡單一點的叫道士們來做“煉度”,凡繼續三天,其一種是和尚們的“水陸道場”,前后時間共要七天。金家是當地的富家,所以就答應“打水陸”,而這道場便設在長慶寺,離我們的家只有一箭之路,來去非常方便,但那時的事情已都忘記了。小姑母是八月初十日去世的,法事的舉行當在“五七”,計時為九月十五日左右,這也足以證明他那時還沒有生病。有一天從長慶寺回來,伯宜公在臥室的前房的小榻上,躺著抽煙,魯迅便說那佛像有好許多手,都拿著種種東西,里邊也有枯髏,當時我不懂枯髏的意義,經魯迅說明了就是死人頭骨之后,我感到非常的恐怖,以后到寺里去對那佛像不敢正眼相看了。關于水陸道場,我所記得的就只是這一點事,但這佛像是什么佛呢,我至今還未了然,因為“大佛”就是釋迦牟尼的像不曾見有這個樣子的,但是他那丈六金身坐在大殿上,倒的確是偉大得很呢。

伯宜公生病的開端我推定在乙未年的春天,至早可以提前到甲午年的冬天,不過很難確說了。最早的病象乃是突然的吐狂血。因為是吐在北窗外的小天井里,不能估量其有幾何,但總之是不很少,那時大家狼狽情形至今還能記得。根據舊傳的學說,說陳墨可以止血,于是趕緊在墨海里研起墨來,倒在茶杯里,送去給他喝。小孩在尺八紙上寫字,屢次舔筆,弄得“烏嘴野貓”似的滿臉漆黑,極是平常,他那時也有這樣情形,想起來時還是悲哀的,雖是朦朧的存在眼前。這乃是中國傳統的“醫者意也”的學說,是極有詩意的,取其墨色可以蓋過紅色之意,不過于實際毫無用處,結果與“水腫”的服用“敗鼓皮丸”一樣,從他生病的時候起,便已注定要給那唯心的哲學所犧牲的了。

父親的病雖然起初來勢兇猛,可是吐血隨即停止了,后來病情逐漸平穩,得了小康。當初所請的醫生,乃是一個姓馮的,穿了古銅色綢緞的夾袍,肥胖的臉總是醉醺醺的,那時我也生了不知什么病,請他一起診治,他頭一回對我父親說道:

“貴恙沒有什么要緊,但是令郎的卻有些麻煩。”等他隔了兩天第二次來的時候,卻說的相反了,因此父親覺得他不能信用,就不再請他。他又說有一種靈丹,點在舌頭上邊,因為是“舌乃心之靈苗”,這也是“醫者意也”的流派,蓋舌頭紅色,像是一根苗從心里長出來,仿佛是“獨立一枝槍”一樣,可是這一回卻不曾上他的當,沒有請教他的靈丹,就將他送走完事了。

這時伯宜公的病還不顯得怎么嚴重,他請那位姓馮的醫生來看的時候,還親自走到堂前的廊下的。晚飯時有時還要喝點酒,下酒物多半是水果,據說這是能喝酒的人的習慣,平常總是要用什么肴饌的。我們在那時便去圍著聽他講《聊齋》的故事,并且分享他的若干水果。水果的好吃后來是不記得,但故事卻并不完全的忘記,特別是那些可怕的鬼怪的故事。至今還鮮明的記得的,是《聊齋志異》里所講的“野狗豬”,一種人身獸頭的怪物,兵亂后來死人堆中,專吃人的腦髓,當肢體不全的尸體一起站起,驚呼道:

“野狗豬來了,怎么好!”的時候,實在覺得陰慘得可怕,至今雖然現在已是六十年后,回想起來與佛像手中的枯髏都不是很愉快的事情。

不過這病情的小康,并不是可以長久的事,不久因了時節的轉變,大概在那一年的秋冬之交,病勢逐漸的進于嚴重的段落了。

伯宜公的病以吐血開始,當初說是肺癰,現在的說法便是肺結核,后來腿腫了,便當作臌脹治療,也究竟不知道是哪里的病。到得病癥嚴重起來了,請教的是當代的名醫,第一名是姚芝仙,第二名是他所薦的,叫做何廉臣,魯迅在《朝花夕拾》把他姓名顛倒過來寫作“陳蓮河”,姚大夫則因為在篇首講他一件賠錢的故事,所以故隱其名了。這兩位名醫自有他特別的地方,開方用藥外行人不懂得,只是用的“藥引”,便自新鮮古怪,他們決不用那些陳腐的什么生姜一片,紅棗兩顆,也不學葉天士的梧桐葉,他們的藥引起碼是鮮蘆根一尺。這在冬天固然不易得,但只要到河邊挖掘總可到手,此外是經霜三年的甘蔗或蘿卜菜,幾年陳的陳倉米,那搜求起來就煞費苦心了。前兩種不記得是怎么找到的,至于陳倉米則是三味書屋的壽鑒吾先生親自送來,我還記得背了一只“錢搭”(裝銅錢的搭連),里邊大約裝了一升多的老米,其實醫方里需用的才是一兩錢,多余的米不曉得是如何處分了。還有一件特別的,那是何先生的事,便是藥里邊外加有一種丸藥,而這丸藥又是不易購求的,要配合又不值得,因為所需要的不過是幾錢罷了。普通要購求藥材,最好往大街的震元堂去,那里的藥材最是道地可靠,但是這種丸藥偏又沒有,后來打聽得在軒亭口有天保堂藥店,與醫生有些關系,到那里去買,果然便順利的得到了。名醫出診的醫例是“洋四百”,便是大洋一元四角,一元錢是診資,四百文是給那三班的轎夫的。這一筆看資,照例是隔日一診,在家里的確是沉重的負擔,但這與小孩并無直接關系,我們忙的是幫助找尋藥引,例如有一次要用蟋蟀一對,且說明須要原來同居一穴的,這才算是“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只不能算數。在“百草園”的菜地里,翻開土塊,同居的蟋蟀隨地都是,可是隨即逃走了,而且各奔東西,不能同時抓到。幸虧我們有兩個人,可以分頭追趕,可是假如運氣不好捉到了一只,那一只卻被逃掉了,那么這一只捉著的也只好放走了事。好容易找到了一對,用綿線縛好了,送進藥罐里,說時雖快,那時卻不知道要花若干工夫呢。幸喜藥引時常變換,不是每天要去捉整對的蟋蟀的,有時換成“平地木十株”,這就毫不費尋找的工夫了。《朝花夕拾》說尋訪平地木怎么不容易,這是一種詩的描寫,其實平地木見于《花鏡》,家里有這書,說明這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能結紅子如珊瑚珠的。我們稱它作“老弗大”,掃墓回來,常拔了些來,種在家里,在山中的時候結子至多一株樹不過三顆,家里種的往往可以多到五六顆。用作藥引,拔來就是了,這是一切藥引之中,可以說是訪求最不費力的了。

經過了兩位“名醫”一年多的治療,父親的病一點不見輕減,而且日見沉重,結果終于在丙申年(一八九六)九月初六日去世了。時候是晚上,他躺在里房的大床上,我們兄弟三人坐在里側旁邊,四弟才只四歲,已經睡熟了,所以不在一起。他看了我們一眼,問道:

“老四呢?”于是母親便將四弟叫醒,也抱了來。未幾即入于彌留狀態,是時照例有臨終前的一套不必要的儀式,如給病人換衣服,燒了經卷把紙灰給他拿著之類,臨了也叫了兩聲,聽見他不答應,大家就哭起來了。這里所說都是平凡的事實,一點兒都沒有詩,沒有“衍太太”的登場,很減少了小說的成分。因為這是習俗的限制,民間俗信,凡是“送終”的人到“轉閷”當夜必須到場,因此凡人臨終的時節只是限于并輩以及后輩的親人,上輩的人決沒有在場的。“衍太太”于伯宜公是同曾祖的叔母,況且又在夜間,自然更無特地光臨的道理了,《朝花夕拾》里請她出臺,鼓勵作者大聲叫喚,使得病人不得安靜,無非想當她做小說里的惡人,寫出她陰險的行為來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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