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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病

大萍神色木然的看著刁復德的睡顏。

她聽著那異常的呼吸聲,看著他艱難的掙扎。

肺癌轉移了,沒法做手術了。

從肺轉移到了腎上和肋骨上。聽說轉移了以后,要是劃開刁復德的肚皮,撥開厚厚的脂肪和肥肉,連肋骨上都是瘤。

大萍就盯著他的肚子看。她覺得這么扁的肚子里,哪能承得下這么多東西呢。

現在他也瘦了,滿肚子瘤,吃藥放療,飯也吃不下,氣也喘不過來,半死不活,深夜里偷偷爬起來吐,好久睡不了一次囫圇覺。

可是他硬挺著,醒著的時候愛說廢話。只不過撐不了多久,就又睡了。

他睡了,大萍就盯著他看。

他難受的要命,活不久了。

今天刁復德還講故事,說他自己做夢溜達出去找煙抽。

溜達個屁,大萍想,都這個德行了,還想抽煙。

刁復德費勁的喘息著。

他劇烈咳嗽起來。

大萍到他身邊,把他撐起來。

刁復德咳出了血。

他自己蒙了一下,下意識的抹到自己的衣服上擦干凈了。

大萍恨不得捶他。直接捶死他,都好過這么一天天的折磨。

刁復德心虛的嘿嘿了兩聲:“萍啊,你就當沒看見吧!”

大萍快叫他氣死了:“沒看見個屁!我去叫大夫!”她的心里轉過十七八個念頭,個個都是電視劇里吐了血就活不長了的情節。

大萍覺得十根手指頭都發麻發木。

大夫看了看,說是正常的。問了問刁復德,得知他呼吸雖然艱難還算通暢,點了點頭。

大萍把刁復德安頓下,給他擦干凈了手,又換了一件干凈的衣服,坐在了床邊。

刁復德屈起手指頭,彈了一下她的手。

大萍瞪了他一眼。

“想什么呢?”刁復德看出來大萍在生悶氣。

大萍板著臉:“沒想什么?!?

刁復德壓住了咳嗽,嘴里都是血腥味。他嘖了嘖舌頭,用三根手指頭推她:“給我倒點水漱漱口?!?

大萍這才想起來,趕緊給他兌熱水。

刁復德躺在床上,看著白墻。

真白啊,太白了。

他翻了個身,覺得肋骨有點壓痛。

他背對著大萍,說:“你以后啊,帶著妞兒,找個好人?!?

大萍氣的狠狠的踢了一腳床:“你胡說八道什么!”

刁復德咳嗽了一下:“可有一條,別給妞改姓啊,那是我生的。”

大萍恨不得掐他脖子:“你生的?你有這功能嗎?”

刁復德笑了。

大萍把他拖起來,遞給他杯子,另一手里端著痰盂。

刁復德喝了一口水,漱一漱口,咕咚一聲咽了。

大萍沒好氣的把痰盂放下了。

刁復德摸了摸自己的肋骨,說:“我想吃排骨?!?

大萍說:“行,我打電話訂,讓他們送過來?!?

刁復德不知足:“我想吃你做的。又香又嫩,全是上好的肋排,一塊龍骨都沒有,肥瘦相間,咬一口冒油。”

大萍說:“哪能把你一個人扔這兒,我離得開嗎?你將就將就吧,我跟小館子說,多加錢,讓他們用好料。”

刁復德吧唧吧唧嘴:“加多少錢啊,錢都是大風刮來的啊?一斤排骨才多少錢?你讓他們一做多少錢???”

大萍說:“不是大風刮來的,可也不能該花的不花。你就別心疼了,等著張嘴吃吧!”她翻找醫院旁邊那個專門定做病號營養餐的飯店的電話號碼,說,“再添一道乳鴿吧,叫你今天好好補補。”

到了吃飯的點兒,飯店打電話說做好了,大萍出去拿。

“你等著,我十分鐘就回來?!?

刁復德點頭,看著大萍的臉。

大萍摸了摸臉:“看什么?看出我沒洗臉來了?”又瞪眼,“一天了才看出來,真有你的?!?

刁復德趕她:“趕緊去,餓死我了!”

大萍去拿飯了。

刁復德看著天花板。過了一會兒,他自言自語道:“大妞其實也可以改姓,跟你姓挺好,別再刺了人家的眼。”

他又翻了個身,看到了床頭的藥瓶藥盒。

癌癥,肺癌。所有人都忌諱這兩個字,包括他自己。

他復查之后,轉移的結果出來了,大萍更是連“死”字都不在他面前說了。

一直在住院,一直在治病,也越來越半死不活,越來越爬不起來。

大夫,你直說就算了,為什么就不肯直接告訴我,治不了了呢。

花了多少錢啊,他賺點錢哪有那么容易啊。

刁復德想著想著,又咳嗽起來。他壓著不住,只能用手捂著。

哎呀,又是血。他舔了舔舌頭。這太臟了,他去摸抹布,還沒摸到,想了想就改變了主意,決定去廁所洗洗。

他也好久沒下床去廁所了。大萍每天給他端屎端尿,辛苦了。

把腿放到床下面的時候他捂著肋骨,有點疼。

B919房間的老頭喀拉喀拉地打著呼嚕,睡了一下午。他吃了兩口護工打回來的飯,又很配合的吃了那一把藥。

護工松了一口氣,刷了碗。他跟老頭說:“老爺子,我出去溜達溜達,二十分鐘就回來。”

這是他慣例的休息時間。一整天拴在病房里,對一個健康人來說真的很難熬。

老頭不吭聲。

護工早就跟他兒子說過,老頭的兒子也同意過了。告訴這個總是沒什么反應的老頭也就是打個招呼,表示一下禮貌。他就當老頭默許了,拿上手機,對石頭媽說:“大姐,嘿,大姐,又要麻煩您了?!?

石頭媽覺得他確實挺辛苦,很體諒:“沒事兒,你出去轉吧,我幫你看著?!?

護工道:“行,那我也不跟您客氣,等會上來再給石頭帶幾個橘子。有事兒你打我電話,我馬上上來!”

石頭媽說了兩句“不用這么客氣”,護工就下去了。

石頭漆黑的眼睛盯著空氣,不說話也不動。

老頭呼吸沉重,松弛的眼皮蓋住了眼睛,讓人不知道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到底在看哪里。

石頭媽說:“想尿尿嗎?”

石頭搖了搖頭。他神情很嚴肅,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石頭媽站了起來,她想找點事做,一整天都熬著,關節都木了。

她收拾抽屜,看到了兩盒牛奶:“喝牛奶嗎?”

石頭嚴肅地說:“噓。”

石頭媽一僵。她有些不自在的攏了攏頭發,小心翼翼地坐到石頭身邊,湊近他,低聲問:“怎么了?”

石頭食指豎在嘴巴前面,嚴肅道:“媽媽,你聽?!?

石頭媽仔細聽。

石頭看著她,從她的表情上看到,她什么也聽不到。

他察覺了媽媽的不安,低聲說:“媽媽,你快跑吧,你躲起來。”

石頭媽一把就把他抱起來揣在了懷里,慌亂道:“怎么了?怎么了?我帶你走!”

石頭拽住了她的一縷頭發:“快跑,快跑!”

石頭媽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她顧不上擦,卻瞬間冷靜了下來,看了一眼老頭,他一動不動地靠在床上。

她猶豫著,是不是要趕緊給護工打個電話,叫他回來看護老人。

石頭卻使勁拽她的頭發。

石頭媽顧不上許多了。

從會說話開始,她的石頭就是這樣特殊的孩子。

石頭說出的事,不管再怪誕再可笑,也總被證明是對的。

奇怪的、不可預知的危險,似乎總圍繞在這個孩子身邊。

他們離開了,說不定老人也不會有事。再過五分鐘,護工就回來了。

石頭媽抱緊了石頭,拿起被子和外套,把石頭裹得嚴嚴實實。他們離開了。

他們走后,一直坐著的老頭突然動了。

他從床上滑了下去,用一種一看就是垂暮老人的蒼老遲緩的動作,爬到了床頭柜旁。

藥。

他看著壘成山的藥,灰暗的眼珠一動不動,連光都映不進來。

他拉開了下面的抽屜,里面是石頭的藥。

都是藥。都是能治病的藥。

能治好的,怎么會治不好呢。

他前年還能早晨四點起床,散步兩個小時。

他幫孫子們做飯,開著電三輪,直接到寄宿高中去送好吃的。

家里什么東西壞了都會修,兒子沒時間辦的事兒都交給他辦,妥當得從來沒出過錯。

他的身體沒問題,怎么會有問題呢。

幾千塊的保健品也買了,藥店都保證了,增強免疫力,治療老年病,各種名目都堅持吃。

大家都說,沒問題,他身體這么棒,堅持治療,一定能好。

他耳朵還很好使,有幾個像他這么大歲數的能這么耳朵靈光?

只要吃藥,他就能好,像以前一樣,想去哪去哪,想干什么干什么,舒舒服服的,再也不用……連喘氣都費勁,走兩步都不行。

只要吃藥。

老頭把一把一把的藥塞進了嘴里。

大夫都說了,吃藥就能好。他現在還這個樣子,是因為吃的還不夠多。

他要吃了,都要吃了。

地上落了一地的空瓶藥版。

老頭茫然的望著空了的抽屜,喉嚨咽了咽。他吃完了。感覺還不好。

還不夠。他想。

他還得藥更多的。

他聽著耳邊清晰的哭聲。那個聲音在咆哮:救救我!救救我!

他推開門,眼皮都懶得抬。

我不救你,我得去吃藥。

吃了藥,我得病就好了。

他慢慢的扶著墻挪著,護士站很近,就在不遠的地方。那里有很多藥。

他走過去,看到很多穿著病號服的家伙,趴在里面翻箱倒柜的找。

礙事的護士攔了這個攔不住那個,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大夫被堵在墻角。

他猛地撲了進去。

誰來搶!誰跟他搶!他要吃藥!他要和以前一樣!他要變好!

不能被搶走!不能被搶走!

我的藥!我的藥!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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