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傳:葉辛眼中的上海
- 葉辛
- 3548字
- 2019-01-03 15:17:50
上海在我心中(序)
我和上海這座城市相伴了近七十年。
我時時感覺得到上海這座城市脈搏的跳動,我感悟著上海,我也體察著上海,時時觸摸著上海。
我睜大了雙眼,觀察著上海的一切。
有時候,我又在離開上海很遠的地方或不很遠的地方,隔開一段距離看上海。
即便是出訪在海外,我也時時記掛著上海。
上海永遠在我的心中。
只因上海是我的故鄉。
我感受著上海弄堂里的氣息和氛圍長大,我在上海長長短短的大小馬路上騎過自行車,我和無數的上海人一起擠過擁擠成團的公共汽車。真的是“團”啊,上海的公交公司統計過,最擠的時候,一平方米的公交車上,可以擠十四個上海人。
所幸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
“四人幫”之一的姚文元被審判時,曾經身居高位的他說,我犯了錯誤,最多是退回上海去當平頭百姓,過“擠公共汽車”的日子。可見他對擠公交車這一幕同樣記憶深刻。
小時候,聽我的上一輩人說到上海,總要說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
今天的上海時尚小青年們,說上海是魔都,甚至還編了電視劇,堂而皇之地播出。
冒險家樂園也好,魔都也好,似乎都含有一層意思,說這城市充滿了機會,有時候是讓人驚喜的機會。
上海有2470萬人口。比起我青少年時期的1000萬人口,比起我中年時期的1300萬人口,上海人的數量增速是相當可觀的。
2007年,我出訪墨西哥的時候,上海的人口是1940萬。墨西哥的議長在和我交流時,說墨西哥城的人口是2200萬,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他說我們控制在這個數量上,不增長了。
那么,今天2470萬人口的上海,已經成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城市。
恰好我寫這篇序的時候,國務院批轉了上海2020—2035年的發展規劃,說到2035年,上海的人口總量控制在2500萬左右。在接下來的18年里,只讓人口增長30萬左右,對于上海來說,這任務還是頗為艱難的。
接近2500萬人口的一座城市,每天的日日夜夜,會發生多少的故事和誕生多少新的創造啊!故而人們說:
上海是寫不盡的;
上海灘的故事是寫不盡的。
廣播里天天在講上海,報刊上日日在發表關于上海的新聞和議論,電視里時時在晃過上海的畫面,互聯網的新天地里同樣在時刻反映著上海的人和事……
上海仍有說不盡的話題。
在我接受這個關于“上海”的選題時,我了解了一下,和上海有關的書籍汗牛充棟。
太多太多了。
光是16大本的《上海通史》,就在我的書架上占了整整一大排。32本的補充版又在編寫之中,想必很快也會以更精美、更漂亮的裝幀版式出現在我們面前。
這些書寫的都是過去的上海,或者說是基本已經定型的上海。還有被過度炫耀渲染的所謂“三十年代”。
關于上海的方方面面、林林總總、枝枝葉葉,關于上海的一切,似乎都已經寫到了。
那么,我寫什么呢?
像人們一樣,寫“滬”和“申”的由來,寫20世紀30年代的風花雪月,寫上海百年,像有位老作家曾經計劃的,從1843年開埠以后的發展,寫到1949年10月1日,或者像有的分類型書籍那樣,寫上海的市場、上海的食品、上海的服飾……
不。
我要寫就寫動態中的上海,變化中的上海,一句話,我設身處地感受到的上海。
或者說,我思考過的上海。
比如說,上海這個地名的由來。
據說毛澤東主席就思考過這個問題。并且問:有上海,必然還有個叫下海的地方。
是真的,上海郊區有個叫下海的地方,那里還有過一個下海廟。
其實,上海、下海最初都是“浦”名。
所謂浦,即水邊或河流入海的地區。
哪一股水呢?
黃浦江矣。
故而也有來到上海的外國人說,上海由黃浦江而來。
上海、下海是黃浦江邊曾經有過的十八個大浦中的兩個。
至今還有一點兒痕跡的,就是今天的中老年上海人都曉得的十六鋪碼頭。
只可惜,十六鋪碼頭前幾年也拆除了。
就如同今天的楊浦區,實際上就是當年的楊樹浦演變而來。在我童年時,楊浦區就叫楊樹浦。
自然,有楊樹浦,黃浦江邊也還有過一個叫桃樹浦的地方。
黃浦江出海的地方,叫吳淞口,出了吳淞口,才能看見真正的大海。
在看見大海的同時,能先看到一個叫“三夾水”的景觀,奇妙的景觀。
三夾水,三股水匯聚在一起的地方。哪三股水流呢,黃浦江的水流、長江的水流、大海的水流,三股水在太陽光下,呈現三種不同的顏色,謂之“三夾水”。
我不止一次,專程坐游船去看過這一景觀。
外來游客,坐黃浦江游輪,也能看到這一景色的。
上海、下海,意思是差不多的。
下海去,下海捕魚,是到海上去的意思。
上海,也是到海上去的意思。
逐漸形成市井繁榮的上海,其城市的名就是這么來的,之所以稱上海而不叫下海,多半還是圖吉利的意思吧,并不是像洋人所說“上面的海”。
除了圖吉利,還有上海語言的特色。
因為上海地域原來隸屬江蘇,很多人就說上海話由江蘇話中的吳儂語系演變而來。這是從淵源上而言。實際呢,今天的上海話和離得很近的蘇州話差距很大,雙方一交流就會察覺。
今天地道的上海話,有其鮮明的語言特點和表達方式。
僅舉例二三。
上海話中,有一句常用語:千做萬做,蝕本生意不做。
意思很明白:一千件事情、一萬件事情,都可以答應朋友去做,虧本的買賣不能做!
有人因為此,就說上海人精明。
憑心而論,今天全中國、全世界哪個人愿意做虧本的買賣呢?
上海人只不過用簡潔明了的方式,向朋友表達了出來而已。
另有一句俗語:苗頭不軋,苦頭吃煞。
說的是做任何事情,大至巨額投資,小到為人處世,處理生活中的諸多矛盾,都得審時度勢,觀觀風向,聽聽時局趨勢,辨一辨人際關系,胡亂表態,亂說話,是要吃大虧、上大當的。
還有一句“螺螄殼里做道場”,本來是地地道道的寧波話。經上海人的嘴說出來,現已上升到文學層面,成為一句生動形象的諺語。
上海話隨著上海的發展和演變,形成了其鮮明的語言特色和特殊的音腔音調,它和廣東話、四川話、東北話、陜西話一樣,只要幾個上海人站在那里講幾句話,身旁走過的人馬上就能意識到:這是幾個上海人。
上海話的豐富性、生動性、奇妙性、微妙處及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處,是隨著上海這座城市八方移民的迅猛發展而發展、變遷而變遷的。
上海西南近郊一個小小的莘莊鎮,編出一本莘莊方言,厚若辭典,就是一個例子。
近些年來,上海方言研究,已成了一門學科。這不是新鮮事,早在十九世紀,來上海做生意的外商,就刻意地學習上海話、研究上海話了。
近年來,還有人出了專著,研究《金瓶梅》一書中的上海方言,言之鑿鑿地點明了只有用上海近郊的方言,也即上海人所說的“鄉下頭語言”,才能更本真地體察《金瓶梅》作者的內蘊和意思。
六十年前的上海中小學地理書,說及上海的歷史,都講一句話:700多年前的上海,只是一個小小的漁村,這個小小的漁村由長江千萬年沖積而來的泥沙形成灘涂、沙洲,形成廣闊的下游平原。
上海灘,上海灘,就是從那時起一直叫到了今天。
上海周邊的土地以肥沃著稱,就是因為滔滔長江把沿岸所流經省份的泥土全都裹挾著帶過來,并經千百年淤積堆壘而形成。
上海真正引起全國的關注和世界列強的矚目,發覺這真是一塊好地方,是1842年“五口通商”之后。洋人們發現在這里能賺錢、好賺錢,蜂擁而來做各種各樣的生意,做生意需要勞力、勞工,就是雇用中國人。
僅僅十多年工夫,還把黃浦江稱作“上海河”的英國人羅伯特·福鈞就發現這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地方,初到達時把洋人一律稱為“鬼子”的中國人,已經對他們充滿了新奇和興趣。為此他寫下了一本《上海游記》存世。
到了1853年,上海人口達到了54萬。
而又到了近50年的1900年,上海已有130萬人。
直到我出生的1949年,上海已是世界聞名的大都市,人口達到了545萬人。
今天的上海,加上天天進出上海并短暫居留的人,又在這一數字上增加了4倍。
無論是一再提到的人數,還是語言,或城市景觀,市井風情,都雄辯地告訴世人,上海是在發展中、演變中,上海是動態的、變遷的,充滿了生機勃勃的活力的。
像我生活了21年的貴州一樣,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上海,我也寫下了很多和上海有關的散文、隨筆。上海有一本雜志《上海灘》,近年來又約我寫下了幾輯和上海有關的專欄,所有這些文章,在上海的報紙雜志上發表以來,至今我還未聽到任何異議。相反,讀者們希望我仍把這些有關故鄉的文章繼續寫下去。
只因我寫下的是今天的上海風貌,當代的上海風情俚俗,以及我們這一代人共同感悟、體察、觸摸著的上海。
由于特別的時代原因,我們這一代人都有一段抹不去的記憶。
那就是上山下鄉。
在1700萬10年動亂中奔赴廣闊天地的知識青年中,上海占了整整120萬人,是全國到農村去人數最多的城市。而120萬知青,又牽扯到120萬個家庭中的每一個成員,有知青情結的人是120萬的幾倍。
這一代人的離開上海和回歸上海,成了20世紀上海歷史上一個凝重的印記。
2013年,當貴州建省600周年之際,我出版了一本《葉辛的貴州》,半年之內一萬三千冊銷售一空。
我的這一本關于“上海”的書,如果考慮到已經有了無數的解讀上海、描繪上海的書,準確的書名該定為《葉辛筆下的上海》。
但是朋友對我說,簡潔一點,就叫《葉辛的上海》,以和《葉辛的貴州》對稱。
故而我認為定名《葉辛的上海》更為準確。
上海永遠在我心中,上海永遠在我的夢里。
我愛上海。
2017年12月27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