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鄉(xiāng)中國
- 趙旭東等
- 5171字
- 2019-10-16 10:44:48
三、文野之別
中國自古便有文野之別的區(qū)分,城市和鄉(xiāng)村,作為兩種截然不同的聚落形態(tài),看似相互對立,實則相互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實際上,城市和鄉(xiāng)村通過實體的城門和象征的城門作為阻隔和勾連,形成了一種相對封閉的半開放二元格局。而在中國的文化語境中,人們始終心向鄉(xiāng)土,這樣的一種葉落歸根的情懷勾連起城市和鄉(xiāng)村,成為一種專屬中國人的鄉(xiāng)土意識。
“文野之別”溯源
“文”,在古漢語中有很多重意思。《論語·八佾》中有云:“周監(jiān)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子罕》又云:“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
這里是指一切的典章文物制度;而《論語·述而》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這里的“文”則是指人文,即一切應知的學問。另有文采、文飾、辭章文學等含義?!耙啊?,也具有很多種不同的含義。如《詩·邶風·燕燕》“之子于歸,遠送于野”中的“野”,指田野,野外;《淮南子·人間訓》“孔子行游,馬失,食農夫之稼;野人怒,取馬而系之”
中的“野”,則是農業(yè)勞動者的意思;另有鄙陋、兇狠、民間等含義。
《中國詩學大辭典》中對“野”有這樣的闡釋:
“野”,本作“壄”,指郊原、田野。上古時部落聚居,貴者居“國”中,庶人住郊野,庶人身份低微,鄙略質樸,故以“野”稱之?!墩撜Z》之“野”略有貶義。但“野人”住郊原,少受禮法約束,因此又引申為任性閑散、不受拘束之義。
“文”和“野”第一次同時出現(xiàn)是在《論語·雍也》中:“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img alt="《論語·雍也》."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840C0/12023546704525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694446-L0Fd3gnPmmxogpwOvyfNUt78xAD1S89f-0-492af822d028ad8551dae4b630c394ef">在這里將“文”和“質”對立而存在,認為“質樸多于文采,就未免失之粗野”。而對于將“文野之別”作為一個詞來使用的說法,《現(xiàn)代漢語大辭典》中則給出了這樣的解釋:
①文明與野蠻。魯迅《〈現(xiàn)代電影與有產階級〉譯者附記》:“然而文野不同,中國人是古文明國人,大約只是心折而不至于實做的了?!雹谖难排c俚俗。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有這個借鑒和沒有這個借鑒是不同的,這里有文野之分,粗細之分,高低之分,快慢之分。”
結合這些文獻中“文”與“野”的含義,我們可以提出這樣的解釋:“文”,包含著文化、文飾、知識文明等意思,象征城市以及城市文明的氣質;“野”,最初則是指在田野中從事農業(yè)勞動,象征著一種被“文”看作粗鄙、低下的鄉(xiāng)村以及鄉(xiāng)村生活的氣質。因此,在這一種意義上,“文野之別”實際上也可以看成城市與鄉(xiāng)村之間的對應存在。
城市與鄉(xiāng)村作為人類永久性聚落的兩極形態(tài),從產生開始就相對應而存在。費孝通在《論城·市·鎮(zhèn)》一文中對于“城”和“鄉(xiāng)”做出了如下的區(qū)分:
從人口角度去區(qū)別城鄉(xiāng),其實并不只是一個數(shù)量和密度的問題,而是分布的問題。這是說,人類經濟生活發(fā)展到某一程度,一個區(qū)域里會發(fā)生若干人口密集的中心地點,像一個細胞中發(fā)生了核心。一個區(qū)域的核心就是“城”,核心的外圍人口密度較低的地帶是“鄉(xiāng)”。如果我們對照著核心和外圍來看,數(shù)量和密度上確有顯著的差別,但是差別的程度卻依人口集中的程度而決定?!俺恰钡男纬杀仨毷枪δ苌系膮^(qū)位分化,那就是說,有一個賦予某種特殊社區(qū)功能的中心區(qū)。換句話說,為了功能分化而發(fā)生的集中形式。
在廣袤的土地上,由城墻圍起的部分,是為城;而城墻外的廣闊天地,是為野。在物理形態(tài)上,城市是被圍起來的,是封閉的,它具有明確的空間邊界,帶著深刻的人為氣息;而鄉(xiāng)野則沒有具態(tài)的邊界,在物理上形成一個開放的區(qū)域,逐漸延展開來,成為廣大農民耕作生息的天地。由于城市源于某種契機下形成的功能區(qū)位分化,成為更廣闊區(qū)域中的經濟、政治、文化、軍事中心,在社會層面上,城市又有別于鄉(xiāng)村,形成了一種開放的社會空間。人、物在這里聚集和流動,消費在這里產生,這里的生活也充滿著豐富而混雜的無限可能性。而鄉(xiāng)村的社會空間則是封閉的,分散的一家一戶,自給自足地生產,重復著單一固定的生活方式。
城市與鄉(xiāng)村在結構和功能上的區(qū)分,使二者成為一對相對應而存在的概念。它們相應相生,相互勾連,形成了一種半開放的二元格局,構成了一個有機的整體。
城市之“門”
城門是古時在城郭四面所開之門,為城市防御系統(tǒng)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一般來說,較大的城每面各開三門,較小的城每面各開二門或一門,各連以城內外干道。南方城郭除開陸門外,還于每面各設水門,以連通城內外水道。城門上建有城樓?!队拿麂洝吩疲骸班挸区P陽門,五層樓,去地二十丈,長四十丈,廣二十丈,安金鳳凰二頭于其上?!?/p>
《中國古代建筑辭典》記載:
城門,是城市的咽喉,又是防御的薄弱環(huán)節(jié),為了加強城門的防御,城門本身的構造也不斷改進。早在春秋時代,墨翟就提出設懸吊式的城門,用絞車啟閉;為了防火,在門上釘木棧,然后涂泥,門上留有向敵人射箭的孔洞。城門防火一直受到重視,五代時錢塘城的城門,雖采用包鐵葉的辦法。南宋《德陽守城錄》中提出每處城門設三道門扇,還提出城門作上、下兩層,“上層施弓穹,可以遠射”“下層施刀槍”。城樓處設暗板,揭去暗板,可以向下投巨木、石塊。明清北京的城門,如正陽門箭樓的門,設有鐵閘門,用兩層厚0.5厘米的鐵板包鑲。鐵閘門用絞車提升。
如前文所述,城是一個封閉的結構,而同時在這個封閉的結構內部充斥著人與物的溝通和流動。在這種意義上講,城門除卻其筑造時就具有的防衛(wèi)功能之外,也承擔著一些特殊的功能,即它是連接“城”與“鄉(xiāng)”的橋梁,它特有的防御機制和開閉制度更是構成了城鄉(xiāng)之間半開放格局的重要標志和樞紐。因而,想要理解城鄉(xiāng)之間相對封閉的半開放格局,必須從這扇城門開始。
這里提出的“城門”概念,實際上有兩重含義。
第一,是實體的城門。在古代中國,秦及以后在地方上設郡縣,郡有郡守,縣有縣令。用芒福德的視角來看,在中國歷史上,促使鄉(xiāng)野村莊轉化為城市的契機實際上是一種行政管轄區(qū)的劃分。獨一無二的皇城象征皇權獨占,而皇帝將地方劃分為郡縣,各郡縣的官僚機構所在地即為城市,而由城墻所保護起來的每一小塊地方成為政府的政權中心。與上古分封時代不同,城市不再是貴族生活和掌控的場域,而越來越成為臣服于皇權之下的官僚系統(tǒng)的生活場域。城與鄉(xiāng)的對立,也不再是貴族和平民的對立,而是轉變成為皇權崇拜之下官和民之間的對立。
實體的城門定時開閉,內部是皇權統(tǒng)治下的官僚中心,并在坊市間分布著具有不同職業(yè)的平民,他們有的是因為在劃分城市范圍時因為居住地而留在城市,有的是因為其他種種原因來到城市,逐漸分化成不同的職業(yè),適應著城市的需求。外部則是廣袤的田野和荒地,分布著大量較為分散的村莊,以家戶的形式進行著自給自足的生產和生活。而實體的城門則勾連著內外,形成一個生產和消費的半封閉系統(tǒng)。早上城市外面的產品會被運進來,而城市產生的垃圾,包括糞便等,則會被運出去,一進一出,形成一條往來復去的運輸線。晚上城門則會關閉,保護著內部的安定,維持著日常運轉。這時城市就是一個相對封閉的系統(tǒng),它與鄉(xiāng)村之間就存在一個日常的、經濟性的紐帶關系,日常的政治、祭祀、宗教都可以在城市里完成。
第二,則是象征意義上的城門。“門”,是一個關聯(lián)的通道,一個switch(開關、轉換器)。這個概念類似于齊美爾提出的“邊界”的概念。任何東西都有一個“邊界”,這個邊界本身就參與它的此岸與彼岸,因此既具有超越性,又具有局限性。局限性,是因為邊界把它內部的東西封存在其內部;超越性,是因為只要突破了這個邊界就會獲得新的東西。而邊界之所以為邊界,是因為我們只有在突破它的時候才知道它是邊界。
有門,就有開關,就有進出。而正如上文所述,這個城門看似內為城外為鄉(xiāng),而實則內為官外為民。由于皇權的體系是血緣的延續(xù),而除了皇帝寶座上的那個人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其余的貴族雖然生活優(yōu)渥,卻并不生而擁有法定的政治經濟權力。所有的官員理論上由皇帝任免,而皇帝考察和任免官員的途徑則關系著“民”如何突破邊界而成為官,也就是如何真正走進這扇城門。有的朝代是沒有這樣的可能性,或者說可能性很小,這時這個半開放的系統(tǒng)就相對比較封閉;而隨著科舉制度的不斷發(fā)展,無論在血緣上屬于什么身份,都有通過讀書考試而躍龍門成為官僚體系一部分的機會,而這時系統(tǒng)則相對較為開放。這是由城門外向城門內的“進”。
那由城門內向城門外的“出”呢?我們知道,有一類人,他們生活在“城”中,卻不是官員,他們擁有財富,卻始終無法得到合法的政治權力和地位。這就是商人。在中國古代,統(tǒng)治者基于穩(wěn)定生活的治理,一直實行重農抑商的政策,有“農本商末”之說。商人,往往沒有高貴的血統(tǒng),作為在政治上被極力打擊的對象,卻掌握著大量的物質財富,這樣一種不平衡深深地烙印在這類人的心里。為了打破這樣的一種不平衡,商賈們往往有以下幾種做法:一是結交權貴,買賣官位。通過與權貴的交往,甚至不惜花極高的價格買一個小小的官位,來滿足內心對于政治權力的追求。二是結成商幫或商會,形成自己的群體和組織,而且他們常常傾力進行古籍等的搜索和收藏,試圖找尋一種高貴的氣質。三是返歸農村。他們的返歸不是簡單地回歸“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而是回到自己的故土去買地,成為所謂的“鄉(xiāng)紳”、地主,以“光宗耀祖”的姿態(tài)回歸鄉(xiāng)土,獲得權威。這幾種做法通常是并行的,而這最后一種,就是典型的由城向鄉(xiāng)的“出”的例子。
城市之“門”,無論是那個定時開閉作為一條運輸線的節(jié)點的實體的城門,還是那個在官和民,權力與財富之間作為邊界的象征性的城門,都在某種意義上勾連著城與鄉(xiāng),使得二者之間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半開放系統(tǒng)。
分離與勾連
“歸根”二字最早現(xiàn)于老子所著的《道德經》,語云:“夫物蕓蕓,各復其歸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img alt="老子.道德經[M]."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2840C0/120235467045259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3694446-L0Fd3gnPmmxogpwOvyfNUt78xAD1S89f-0-492af822d028ad8551dae4b630c394ef">說的是蕓蕓眾生,最終都會回歸其本源。陸游也有詩云:“云間望出岫,葉落喜歸根?!?/p>
對于中國人來說,“根”是一個很重的概念?!案奔词歉?,是一支脈絡延伸下去的體系,從主體上生發(fā)出層層疊疊的支系,在泥土里汲取養(yǎng)分。在這個系統(tǒng)中,根源是鄉(xiāng),脈絡是血脈,由主體而生的支系是家族,養(yǎng)分的來源就是腳下的土地。中國人生于斯長于斯,從土地和鄉(xiāng)村中獲得養(yǎng)分,從血脈相連的家族里獲得立于天地之間的坐標,找到存在感和歸屬感,從茫芒天地里孑然一身的孤獨中解脫出來。
葉落歸根,是一種歸宿,中國人講究輪回,講究一種回歸。而這種回歸,只能是回歸鄉(xiāng)土,而從不可能將城市作為“根”。從古至今,中國人對于故土的追戀從沒有間斷過,這種“根”的意識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內核,與土地緊密相連。
在中國古代,如前文所述,進入城市里的人,無論是依靠讀書做官還是依靠從事商業(yè)賺錢,在他們發(fā)達之后,一定要回歸故土,無論是買地兼并,使得自己真正擁有自己根所在的那塊土地;或是捐贈、發(fā)展建設故土,為這片土地做出自己的一番努力,將自己的名字深深地烙進這塊土地里,他們都在努力連接自己和這片土地。在心里,他們極其害怕失去與這片土地之間的聯(lián)系。中國古代有一種刑罰,叫作流放,將犯罪的人發(fā)配到邊疆或邊塞做苦力,或者將官員貶黜到遠離故土的地方使其難有回歸的可能。這種懲罰對于人們來說是非常痛苦的,它意味著你可能永遠也回不到你屬于的那塊土地,這種被放逐的心靈孤寂感和飄搖感遠遠比旅途上的艱辛帶給人們的苦痛多得多。
即使千年過去,在現(xiàn)代中國,“根”文化依舊深深植根于中華民族的心靈深處。為什么只有“華僑”,而沒有“英僑”“美僑”?其實就是一種“根”文化的反映。很多從農村走出來的孩子,有的考上大學找到了好工作,有的下海經商賺了很多錢,他們賺錢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常常就是回到故土,體體面面地造一棟房子,讓父母好好地住下。
在西方的文明中,鄉(xiāng)村更像是一個田園牧歌式的存在。他們從來沒有和土地拴在一起過,相反,他們更向往海洋,更向往在茫茫海洋中的探索和發(fā)現(xiàn)。這是同地理條件、歷史進程、文化內核緊密聯(lián)系著的。中華文明作為大河文明,從發(fā)源起就是扎根在黃土中,所有的職業(yè)和階層都是由“農民”這一身份分化而來,每個人都可以追溯到自己祖先的“農民”這個身份上去。經過幾千年的發(fā)展,血脈聯(lián)系而成的家族也成為扎根鄉(xiāng)土的重要原因。中國人,只有在家族的團結和聯(lián)合中,才能最滿足地找到自己合適的位置,心才不慌。
因此,才有鄉(xiāng)愁的出現(xiàn)。人們在與土地分離的痛苦中反思與土地的結合,在生生不息地尋找著心靈棲息的家園,最終還是會追尋到深深扎根的那片故鄉(xiāng)。在這種精神內核的驅動下,“葉落歸根”的文化訴求其實很容易理解。這個民族被拴在土地上,無論以何種方式離開,離開多久,都一定要回來,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的分離和勾連也在這里體現(xiàn)出來。
城鄉(xiāng)之間,有一扇城門,它將城市和鄉(xiāng)村分離開來。城市是皇帝權力的象征,是政治統(tǒng)治的核心;而鄉(xiāng)村是家族和土地的象征,是整個民族深深扎下去的根基,即文化內核。在城市和鄉(xiāng)村構成的半開放系統(tǒng)中,人和物被各種各樣的因素吸引和推拒著,不斷進行著分離和連接,但終究還是被一根看不見的線牽到鄉(xiāng)土中,成為龐大根基體系中的一部分。事實上,這一根看不見的線,就被我們稱為“鄉(xiāng)土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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