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時節的夜晚，潛藏在地下深處的潮氣沒有了冰雪的壓制，一股腦的活躍起來，往往凍得人腿腳麻木，更甚于冬日。

可沈鹿鳴此時并沒有這種感覺，因為他不僅被震得腿腳失去了知覺，甚至渾身上下都有一股如同沐浴春風的暖意。

因為此時他的身后一所巨大的宅院正在磅礴燃燒，背后沖天的火光照在他的身上，留下一道不停搖曳著的長長影子。

“為什么不殺我？”沈鹿鳴語氣冰冷的問身下背負著自己的人。

“一直是你要殺我，又不是我要殺你。”林下的氣息微微有些紊亂，身上這個年輕的道人比看起來要重得多。“再說，要不是剛才你出手擋住了爆炸的氣浪，我也不可能還有余力站在這里。”

沈鹿鳴冷哼了一聲，本來是想是將爆炸整個攔下，沒想到自己卻受了重傷，至于客觀上雖然救了林下，可終究不是自己的本意。

“那又為什么不殺那個小兵？”

“他又沒想殺我，我為什么要殺他？”林下又是一句快人快語的反問，可這次心頭煩亂的卻是他自己，明明殺他不費吹灰之力，明明知道放他回去會給自己帶來無盡的麻煩，可終歸還是沒有殺他，為什么？難道是因為他說的那句殺人者林下？難道是因為自己想要證明，林下，不是一個殺人者。

沈鹿鳴冰冷的問句再次響起：“為什么燒了烏家大宅？”

林下突然停住了腳步，半扭過身，似乎想要再看一眼大宅，又生生忍住，繼續向前走路，平淡的說道：“我知道這里應該是我的家，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人去打擾了。”

沈鹿鳴看著林下的側臉，半晌后，終于輕嘆了一聲，“閉關三年，江湖中竟然出了你這樣的人物，難怪小妹對你青眼有加。算了，沈家不借不欠，你將我放在這里，小妹我自去尋找，你我恩怨兩清了。”

林下又搖搖頭，“雖然不知道你說的小妹是誰，可既然和我有關，我就不能置身事外，況且，也許她的下落也是我記憶的一部分。”

“你就想不起來什么能幫你的人嗎？”

林下用力的想了想，直到眉心都擰出了一個紅節，最終還是搖搖頭。

沈鹿鳴不知道林下這套匪夷所思的說辭是真是假，可又實在不理解他的行為，索性閉上了眼睛專心調息，決定將這些動腦子的事情留給大哥去做吧。

隨著他內息的流轉，林下覺得負擔輕了很多，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也許對于背著某位劍仙這種事，他已經很習慣了，幾步之后，將沈鹿鳴撂上先前軍卒們騎來的馬，向馬場的深處走去。

……

……

“朝廷對烏家動手的事你事先不知情！？”身著官服的瘦高英俊青年厲聲問道，無論是語氣還是音量對于他這個品級的官員來說都十分僭越。

可對面那個人卻一言不發的聽著，一張黢黑的臉上甚至還掛著淡淡的笑意，絲毫沒有生氣的意思。直到瘦高青年不再咆哮，只是眼中怒意越來越盛，他才張嘴說道：“雖然你不會相信，但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是真的不知道，這是宮里直接傳出的命令。”說著，他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皇帝陛下疑心極重你是知道的，我的府中且罷了，請夙昌你今后要慎言。”

陳夙昌顯然沒有接受這種說辭，冷冷接了一句，“那是林下啊。”

孫銘舉長嘆了一聲，臉上極為罕見的收起了笑容，“我知道，怎么說咱們也算是一起共過生死的。可如今烏家通逆案已經成了天子眼中的第一大事，連雯公主都被禁閉了起來，我們又怎敢置喙？而且，很多大臣都私下得到了皇帝的授意，若不是我壓著，刑部早就用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了。”

陳夙昌知道他說的都是事實，作為一個相處不過幾日的人，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十分難得了。他咬了咬牙，一振袍袖就轉身要走，卻被孫銘舉一聲叫住。

“還請你冷靜一些，別想著去用那些江湖法子。如果你現在離京，不，不用說離京，如果你現在哪怕有一眼沒盯住，烏家人會遭受些什么你是知道的。別指望我幫你看著，朝中指望把這禍水引到我和太子身上的大有人在，只有你不屬于任何一方勢力，再加上陳老太師的威望，才能保護烏家人而沒有任何顧忌。”

陳夙昌聽言身形一頓，并沒有回轉過來，只默默點了點頭，然后推門走出了房間。

……

……

何謙家中三代行醫，到了他這輩更是發揚光大了起來，年輕時趕上了那場大戰，他更是在戰場上救下了無數條好男兒的生命，衣錦還鄉之后，朝廷劃給他這間鬧市角落里的鋪子做醫館，如果說夢想，那他最想要的莫過于在這十幾名小學徒中挑選一位人品資質都是上上之選的，作自己的嬌客，把這間醫館與獨女，最好還有神醫的名字一同傳給他。

可他現在知道自己也許看不到那一天了，就在那陣急促的敲門聲起，自己那位最機靈，也最為心地善良的小學徒打開門的一瞬間。

不不，也許在更早的時候，一切就已經決定了。

在這樣的深夜中，無論平日里多熱鬧的店家也不可能會有顧客上門，所以沒有任何一家還在開著門，而醫館畢竟不同與其他，仁心仁術的醫者也不會將深夜造訪的傷者拒之門外，所以小學徒秉持著一顆父母之心，迎進了這奇怪的二人。

深夜急訪的傷者并非沒有，而與人斗狠受傷的道士也偶然會遇見，可今次奇就奇在，一向沉穩的師父看見來人，竟然驚的將手中的暖爐跌在了地上，炭火滾出將腳面都燙傷了。

“你！”何謙見到來人竟是林下，巨大的恐懼瞬間吞沒了他，一時間說不出第二個字來。

“你認識我？”林下眉毛一挑，滿臉的困惑神色。

何謙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吩咐小徒弟們退下，一把拉林下進了里屋，回手關上屋門，強行鎮定下來，“你是林下少爺啊，不認得我了？我是何謙，鎮上的郎中，從去年冬天就在給烏老爺子看病。”

林下點點頭，想了想又搖搖頭，說道：“我不記得了，確切點說，我不記得很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