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孺慕
- 鳳飛三求凰
- 魯彎彎
- 3550字
- 2018-11-04 12:00:00
臘月初一,上乘之日,陶文姜的外公便是這一日的壽辰,因臘月里挨著臘八和小年,家里忙著祭祀,往年里也不曾大操大辦,只老人家的壽慶講究過九不過十,黃老爺今年恰逢五十九,黃家姐弟便想著整治一場戲酒請了親朋好友熱鬧兩天,卻不想慶城公主不知哪兒得來的消息,居然要了一張帖子,緊跟著不少人家紛紛上門討要,李家發了帖子就不好冷落了張家,兜兜轉轉竟請了大半個京城的豪門大戶。
黃家是前朝就有的累世富貴,底子再厚也連著“商”字,本朝尚了馨容大長公主的黃家老祖宗倒是得過龍子鳳孫的拜壽,只一代代傳下來都尋常了,先帝常召了黃老爺說話,可那就是個竭澤而漁的十不足,自己坐擁天下還恨不得刮掉子民的一層油皮來,若不是黃家有錢滾錢的本事,怕早就被找由頭抄家進了內庫了,哪里有什么情分體面。
卻不知慶城公主這一回唱的是哪一出?
黃氏感嘆著偌大的黃府成了戲臺,這唱戲的不是哪個班里的小角兒,皆是這京中各色人物,待到落幕怕才知唱的是怨憎會還是求不得,心里埋怨面上卻不能一絲不快,索性還帶了陶家各房的姑娘們一起,一是大房,三房的姑娘都還沒個著落,帶她們多在京中走動說不得也能落個好姻緣,二是怕文姜最近風頭太盛,孤身在宴會上落了人眼去。
陶家一溜兒的小姑娘,著紅穿粉都是精心裝扮了一番,出現在女廳中自然引起了一陣喧囂,高大家雖說學問虛了點,面上的禮儀卻還是不錯的,長房和三房的姑娘待人接物落落大方,不曾讓人看輕了去。黃氏暗暗點頭,眼神溜到陶文姜身上,不是她看自己家的孩子好,只是文姜現在越發長開了,蜜合色的刻絲對襟長襖搭著杏黃色瀾邊棕裙,還剩下得那點稚氣也轉化成了青蔥樣的新鮮透亮,一旁跟著的莊秀怕她冷著,又給她仔細系上了淡紫斗篷,若不是她自己個也是錦緞裙,小金冠的戴著,那體貼樣倒讓人以為她是文姜的大丫鬟,黃氏錯過眼去,道一聲作孽。
陶文瑜借著偶爾的抬眼才敢打量廳中人情往來,她強摁著心中翻騰上來的激動,往日里在二伯母那里見到的竟是滄海一粟,方才一路行來見著了十幾個偏廳皆有人落座,那些個人里不乏四五品誥命,而她這個七品小官的女兒卻直接進了主廳!偏廳布置固然精巧,這主廳才是莊重氣派,高闊華美,眾人被領著各有坐次,角落里幾個伶人演奏著錦瑟琵琶,因著是緩和悠揚的曲調兒,只增加了廳中融合的氛圍,并不影響夫人們之間的寒暄小話兒。又有十幾個丫鬟兒獻上果盤,捧上熱茶,統一的石青裙擺隨著她們揚起落下,不見慌亂響動。陶文瑜緩緩摸著手中的青瓷茶盅,她偷眼溜過盅底,是舊窯青瓷,且這成套的八仙過海,打碎一個就再不值錢了,現在居然拿出來待客,或者是他們也知與宴之人自有儀態,若在這宴會上打破一個,豈不是讓滿京城的人看了笑話?
不同于陶文瑜的興奮,陶文瑯亦步亦趨跟在長姐身后,嫡母不愛交際,她鮮少有機會出來做客,此時只覺滿目綾羅金銀璀璨卻識不得,多少談笑風生的華貴人物也認不得,看嫡姐雖不像三姐姐那樣熱衷,卻也淡定自然,心中暗怪自己沒用,不能白瞎了姨娘熬了十幾日為她新制的衣衫,打起精神聽幾位姐姐說小話兒。
陶文瑜對陶文姜道:“我往日里跟著母親見過的壽宴也不少了,卻沒見過這樣新穎熱鬧的,這臘月天里哪來的這么些個蘭草香花,竟擺滿了回廊,一路走過來我這衣袖上還沾染了香味兒呢。”
陶文琳微微笑道:“大概暖房里養護著的,單這天擺了出來,不過看這幾百盆的香花,那暖房也定是極大的了。”
陶文姜回道:“也不盡是暖房,還有近郊溫泉莊子上的,那里引了溫泉水,花木四季不敗。”
陶文琳驚訝道:“那倒是新奇,山經有注,其水溫熱若湯,能愈白及百病,故世謂之溫泉焉。”
陶文瑜興奮道:“我也還沒見過溫泉呢,當真如此養人?”
陶文姜漫不經心道:“當真不當真的,去一次不就知道了?不如跟我娘說一聲,咱們就正月里去吧,不止是花草,我外祖的溫泉莊子上還養了一些鳥獸,都是南地來的,出了莊子就能凍死,極罕見的。”
陶文琳臉色微紅道:“不過隨口一句,哪值得折騰這許多。讓二嬸知道了怪我們事多。”
莊秀一旁看了,接口道:“文姜身體一直沒好利落,黃姨本來就想讓她去溫泉莊子上養養,幾個姐妹一起去了就更好了。”
陶文琳聽了這話,還要推辭,陶文瑜忙不迭的應下了,陶文琳不好再說,只好問道:“二嬸娘哪兒去了?”
陶文姜夾了蠶豆慢慢吃:“我舅舅還沒娶親呢,家里沒個正經的女主人,靠著幾個管事嬤嬤可不行,現在八成來了貴客,一時又抽不開身了。”她沖著幾個姐妹擠擠眼。
什么樣的貴客能讓黃氏扔下這一屋子的嬌客貴婦?莊秀一陣恍惚,定是慶城公主。
陶文姜壓低了聲音道:“公主多半被直接引進了高義堂,稍后才會來此受人參拜。”
這里的夫人大半也是為此而來,那可是本朝最有德慧之名的公主,多年深居簡出再提起她的名號仍有人趨之若鶩,可見當時她名聲之盛。
陶文瑜很是神往:“聽高大家講,當年公主特許與太子一起讀書,皆為帝師莊大學士門下,同堂答題,公主還更敏捷些。是不可多得的才女。”
陶文琳一笑:“帝師教導的可不會是詩詞歌賦,公主能略勝一籌可見是胸中有溝壑的奇女子,可惜.....”
可惜一損俱損,獻文太子薨逝,莊大學士致仕,慶城公主先是喪了嫡親的太子弟弟,接著駙馬被嚇死了,心灰意冷緊閉公主府再不肯交際,盛極一時的太子黨被剪除一盡,就此凋落。見莊秀面色緊繃,想起她算起來也是莊學士的外孫女,自覺失言。陶文姜在桌子下面拍了拍莊秀緊攥的雙手,道:“風水輪流轉,山水有相逢,滄海龍潛不過掙得一時平靜,公主大智慧!”
陶文琳忙順著臺階下了:“說的正是,咱們若能一睹公主風采,才不枉此行!”
幾個小姐妹們正說笑著,就聽有人高唱公主駕到,廳內頓時一靜,眾人皆起身翹首,只見幾位宮裝女子簇擁著雍容華貴的一位夫人緩緩行來,慶城公主已過花信年華,卻沒人注意她的面容裝束,多年韜光養晦的隱忍換化的那份沉靜,更令她端莊優美,氣度逼人。
這在座之人有見過慶城公主的,也有京中新貴卻也早聞公主盛世風采的,此時都覺得,這就是慶城公主,也合該是慶城公主的模樣。
我......不像她,莊秀趁著低頭跪拜的空兒,讓熱淚滴在冰冷的磚石之上,沒人會注意到她,因著這廳中流淚的不止她一人,一位伯夫人就已難抑失態,哽咽著道:“公主......可還記得臣妾?”
慶城公主站在那夫人面前,微歪了頭,笑道:“云兒呀,早些年聽說你嫁了定安伯家的世子,真是便宜那皮猴子了。”
那伯夫人拿帕子擦了淚,又笑道:“如今也只有公主才稱伯爺這諢號了。”
慶城公主伸出一只手,那夫人慌忙扶了,慶城公主邊走邊笑:“他若對你不好,我何止喊他諢號,一頓鞭子把他抽成花猴子也是敢的,只怕你反過來要埋怨我。”
定安伯出來行走也是威風八面的肅嚴之人,如今被慶城公主一說竟跟個十四五歲的淘孩子一般,頓覺詼諧有趣,便都附和著笑了。
慶城公主環視一圈,舉起杯中酒:“都道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我卻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今日借著黃老爺子的壽誕,共慶玉節有光華,高會仍逢戲馬!”她嘴角含笑,一派風光霽月,歲月的嚴寒都似從未接近過她,她依然是帝國最尊貴的女人,以生而帶來的皇寵和才華驚動四方,引得八方英杰甘愿俯首稱臣。
那定安伯夫人笑了,看了一眼黃氏道:“公主是能喝幾杯的,咱們不敢也是要相陪的,不知道陶夫人可管酒?”
黃氏見狀笑道:“公主疏闊颯爽,我又怎能掃了大家的興致,就是不知公主和夫人們是要喝九釀春,百花醉還是太禧白,我看不如先各拿十壇來!”
慶城公主點著黃氏道:“快看看這個女兒賊,擺明了想搬空了黃老爺的酒窖,你也不怕你兄弟不依。你就先挑些玫瑰露,葡萄釀這些淡酒來吧,省的一個個灌醉了,你們的夫君子弟明兒上個折子給皇帝告狀。”
黃氏笑著應了。
慶城公主在主席落座,看到了側邊酒席上一個靈秀逼人的小姑娘,不是陶文姜是誰,見她微微抿唇正襟危坐的端莊模樣也就笑了,招了招手道:“小丫頭,見了我都不來行禮。聽說你前陣子病了,現在可大好了?”
陶文姜忙站了起來答話。
慶城公主微皺眉頭道:“看我一人坐在這里多冷清,快過來陪我坐著。”
陶文姜一笑道:“那我帶著姐妹們陪公主說話兒可好?”見公主笑著點頭,便一手拉了莊秀,一手攜了陶文琳,陶文瑜見機一咬唇也緊隨其后,陶文瑯有些倉皇,可看到陶文瑜也跟了去,若只留她一人在這座席上豈不更尷尬,強撐著紅了臉跟去。
黃氏回來時正瞧見陶文姜為公主介紹莊秀:“這是我師傅莊大家的女兒。”
公主聞言愣了一下,打量了下莊秀,道:“莊昭華?她婚配了?”
黃氏忙道:“是莊家姐姐的養女,甚是伶俐。”
公主恍然,又看了一眼莊秀,只對黃氏道:“她一人在外,也虧得有你照料。”
眾人都知道公主說那人是莊昭華,昔年莊帝師的幼女,她與慶城公主當年一如烈陽,一如寒月,共享美名,一晃經年,慶城公主轉身還是公主,那差點兒就做了太子妃的莊昭華寄情山水,孑然一身,令人唏噓。
莊秀微低了頭默不作聲,她知道這樣看起來應該有些木訥,蒲柳之姿如何能做莊昭華的養女?可是她不敢抬頭,怕流淚,怕失言更怕憤懣之色噴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