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多前……）

順著還在興建的交通樞紐中，剛剛擦干凈浮塵、還未來得及啟用的自動扶梯登上地面，明疆玉就聽見一旁建筑工地中，傳來滿耳塔吊、機鉆、重型運輸車械“哐嘡”“轟隆”繁雜而忙碌的聲音，一時適應不了陽光普照大地的明媚，只好一手搭在眉前遮了光，一手捂住耳朵，向四處建筑圍墻、工棚樓群環繞之間，那看不清道路、瞅不出樓棟形狀的區域中四顧張望了好幾分鐘，才分辨出自家新申購的經適房在這大型保障房社區中的模糊位置。揉了揉瞪酸的眼晴，又伸長了好幾次脖子，在一排剛移栽不久的香樟樹后，看見需要前往的社區管理辦公小樓。

初夏欲雨未雨的熱氣，在厚重云層下翻涌著郁悶，讓粘膩的汗層摻和了建筑工地飄浮而來的灰塵，密密地沾在身上，讓人感覺透不過氣的煩躁。向側邊水泥地上，“咚”地放下裝著企業離職文件的時尚背包，明疆玉想了想，把職業外套上裝脫了，用兩只袖子把衣服扎在腰間，再脫下腳上那雙品牌高跟鞋，換上剛剛買好的平價運動鞋，長喘了一口氣，開始可勁兒地掄轉起兩只酸麻的胳膊——嗯，這一路連背帶馱的，就暫時放松、暢快會兒吧……

“哎，大王啊，你等等，我們來啦！”“就是，大王、大王，我們和你一起去，怎么地也要一起好好反映反映！”“大王你別跑那么快，單兵難做戰！我們一批先圍上去，宋阿姨他們一會就帶著鄰居們趕過來！”“好、好，我等你們，快點！哎，他們這會跑樓道喊人，也不知道喊著沒有？”“你這話說的！怎么可能喊不到？誰想到住在這里會是這樣子？！不用叫都會來！”……

一陣男男女女、高高低低小合唱似的呼喝呦喊，挾裹著怒氣沖沖奔近的腳步聲。剛剛放松了頭皮的明疆玉，不得不繃緊了耳朵，向側后一樣去了解情況。

只見五、六位老先生和十幾位奶奶、阿婆，三三兩兩相互攙扶著、拉拽著，邁著又疾又快的小碎步，跟著一位頭發豎直、身材胖碩的中年大漢，目標一致地向著這邊沖過來。

“我了個老天哎，這是哪一路‘大王’帶的兵??？！”弄不清這陣仗代表啥意思，明疆玉瞪著一撥氣沖斗牛似的老人三步兩腳要沖在面前，想撥腳離開這事非之地。剛轉身，那打頭一溜小跑著被喊作“大王”的中年漢子，已擺著兩臂紋青沖邊近前，心里忍不住咚咚地咯顫。可這會，除了四個剛成型的居民區，就沒張望到個派出所、警務站的可以讓人跑過去報警??！

半閉了眼睛，感覺就要對沖上這“大王”帶領的隊伍，怒沖沖的人群已呼啦啦地，一陣風似地從她身邊卷了過去。

“哎，我說，大家要去，就快點，再不快，市府調研的車就圍不住了！”“好咧，我們來啦——！”

哎，企業退職員工明疆玉看不懂了——明明一群腿腳、骨骼都處于退化狀態的老人們，竟能這樣激動地小跑起來，幾位年齡較大的阿婆阿奶已是邊走、邊咳嗽的超支狀態，偏偏就沒人愿意停下腳步。

“大家等一等，請等一等！……我們好幾次、好幾次和大家說明過陽光城的建設，一定不會讓大家生活沒有保障的，叔叔阿姨你們不要著急……”“……短期困難……上級政府一定會為大家努力協調好的……咳咳，大家不要急，等一等……年紀大的阿姨、叔叔別沖了、別沖了！傷著身體，咳咳……”后面，傳來一陣更激烈、更嘈雜的喧嚷與腳步聲，幾個著急焦躁、跑到氣喘、甚至結巴咳嗽的聲音，在嘈雜中不斷努力撥高分貝，很想平息下這陣渲沸。

調整了一口呼吸，明疆玉忙不迭轉身，又看見幾位掛著工作吊牌的中青年，正連奔帶跑地搶在幾十人的隊伍前勸解，三步向前、五步邊倒的步子本就踉蹌，再被攔又攔不住的人群推掇著，隨時摔一跤都有可能。

“你們幾個別攔著！我們就是要問問清楚——明明說好了保障房社區是要改善我們的居住環境！可現在，除了房子好一些，小區環境還湊合，為什么其它都不如老弄堂方便？！”“就是，別說買件衣服了，吃飯都有麻煩！我們上有老、下有小，怎么過日子？！”“你們解釋得了嗎？讓開！讓開！”“你們說不明白、也解決不了，我們必須去圍市府調研的車子！”……

這一群人混雜著老、中、青三代，甚至還有幾個被抱著、背著、瞪圓了小眼睛驚恐觀瞧的小朋友，明顯比前一支隊伍更有沖勁了！帶頭的兩位女士一邊拉響花腔女高音，一邊利落地三招兩下撥開阻擋在前面的工作人員，腳不止、步不停地沖、沖、沖！

“宋阿姨！哎呀，辛大媽！您們等等！這樣沖不是回事啊！”“我們不是不讓居民反應意見，市府領導帶隊調研就是來看看大居安置還有什么欠缺的，會議室都安排好了，昨晚就通知您兩位和大王叔和二十多位居民代表一起去座談的……”“這樣沖過去圍堵市府調研的車，容易擠傷人??！您、您還是帶著大家，咳咳……到會議室里坐著說，好嗎？……咳咳”幾位勸導的工作人員跌跌絆絆地奔到了明疆玉身邊，通紅的臉上大汗如豆，一位年輕瘦弱的姑娘被領頭胖大媽激昂的手臂甩到，腳下一歪，眼瞅著要摔向一旁的建筑沙石堆，正好被明疆玉和一位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干瘦半百老先生一邊一個撈住了兩只胳膊。

“嗨，辛大媽，您怎么跑這么急??？！忘了自己剛剛做過心臟搭橋，出院時醫生關照，不能總激動啊！”半百老先生一手扶穩了姑娘，朝邊上輕輕推開，一手已緊緊攙住氣喘吁吁的胖大媽。

“哎喲——，嗨！老何頭??？！你，嚇我一跳！”辛大媽的腳步被扶帶著滯了滯，扭頭看清半百老先生那張樂呵呵的笑臉，氣吼吼的面色有些放松，卻拖上他方向不改地，繼續朝前沖，“我說，這事，你們社區黨委解決不了。就算書記從鎮上趕來，我一樣也帶大家去，等不了座談會了！就為買不到做菜的一根蔥，也得讓市府調研的負責人好好說道說道！”

“去——，去——，誰不讓您去了？我陪大家去，好吧？不過，您得走慢點，后面一隊街坊鄰里，可指著您帶隊呢，您可不能出啥意外，他們也不能有人倒下，是不是？”“……嗯，有您這句話，我放心了……讓我緩口氣，呼——，哎喲，你是不知道啊，我就怕圍不上市府的車！”……

不知為什么，攔在前面的工作人員，聽了這話都沉默了，往明疆玉的方向很有默契地靠了靠，只管讓著那位半百老先生，扶著慢下一半節奏的胖大媽，引著一隊人馬向路北頭繼續奔去。

被叫做“老何頭”的老先生跟了幾步，偏偏還笑呵呵回頭，向幾位不知所措的工作人員招呼，“哎——蔣大叔，你們幾個別忘了，去多搬幾把椅子到現場，讓幾位年紀大、身體不好的居民，有個地方坐坐?！薄靶「?，你趕緊開車，去東籬，找個藥房買些人丹、清涼油過來……李大姐，你拖個車，把會議室那幾箱瓶裝水搬到現場?！?

“呼，呼……沒問題！”“好的——！”來不及擦汗的工作人員，撥轉步子各奔前程，沒人知道看著這場陣仗的明疆玉，心情已穿越過多少山峰峽谷！

——這里，就是她預備入住、也希望前來工作的陽光城大居？！

人遠、聲輕的時候，耳中重新傳來建筑器械混雜的繁忙聲，轉頭重新瞧著眼前一片不成氣候的建筑戰場，明疆玉被一陣好容易吹起的風嗆著了，一邊咳咳著，一邊抑不住地開始后悔——陽光城這架勢，分明讓人后悔遞交了那份離職申請書……她現在很懷疑細致比對過各種資料、在選房大戰中堅持敲定的大居??！

可無論眨巴了多少次眼睛，她這位曾經的職業經理人也只能搖著有些發蒙的腦袋，帶了千絲萬縷的苦惱，憾惜著遠遠望向地鐵線遙不見影的彼端——那邊的一站站，可連接著她奮斗了十多年的高科技園區，連接一步步打磨她走上管理崗位的新興技術企業，還有曾經盼著購買、現在卻沒條件去想的商品房……幾年前志高意壯的明疆玉，此刻站在軌交線曲折彎延的這一端，對，與新建保障房大居親密相吻的延伸端，就是著實的郁悶和憤青！

不遠處，傳來人群聚集、翻滾沸騰的吵嚷。郁悶的企業退職員工在原地使勁踮起了腳塵、連蹦帶跳好幾下，也沒瞅清胖大媽和老何頭那邊的狀況，忍不住彎腰“吭哧”一聲，重新背上裝滿離職物件的包包，跟著兩撥隊伍接連奔去的方向，跑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