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心追逐,知落得鏡花水月
二人一路向北,過了十幾天后,眼前的景色終于發生變化,入眼處皆是一片霜白。凌瀟瀟也聽說過“邊地白草”(作者注:會在雪上情緣中提及)的故事,見到這景色,便知已到北地。
再行兩日,眼前出現一座高約十丈的人形冰雕。冰雕處處映著光華,一片纖塵不染的雪白中,卻又隱約蘊著淡藍,讓人心生仰望。雕像是一個雙手合十、仰望天空的姑娘。她短發齊肩,裝束簡約颯爽,全然不像一個姑娘家該有的風格,可卻偏偏不會讓人有絲毫誤會。雕像清冰為骨,潔玉為肌,無一處不渾然天成;裙擺輕飏,身姿綽約,無一處不恰如其分;眉目分明,面容如畫,無一處不盡善盡美,直讓人忍不住屏息駐足嘆賞??扇绱思讶耍皇潜裰剩瑓s由內而外散發著實實在在的凜冽清寒,唯有一雙澈如秋水的雙眸,透著數不盡的虔誠熾熱,才讓她看上去不至于那般心薄裘寒。
看了一陣,凌瀟瀟才對吳痕道:“這就是冰雪女神像,據說她為了救下這里的人,甘愿犧牲自己,同時成全了君上的時間之力,民眾為了紀念她,就在此地建了這樣的雕像,這群人就是北月幻境的第一代住民?!?
吳痕看了看四周:“可是,這里好像什么也看不到?!?
凌瀟瀟點了點頭:“嗯,不然也就不叫幻境了?!?
二人在周圍轉看良久,直至傍晚,也沒任何發現。吳痕一屁股坐到白草之上:“我們回去吧,我看是找不到了?!北砬樯喜粺o期待。
凌瀟瀟看了一眼近來變樣的夕陽,道:“回去哪呢?”
“回家啊?!眳呛劾硭斎坏幕氐?。
凌瀟瀟拿出斷裂的法劍看了看,緩緩道:“我很久就向往四海為家,如今心愿達成,才明白,我要的不是四海為家,而是四海為家后的被牽掛?!?
吳痕疑惑地撓了撓頭:“你在說什么啊?”
凌瀟瀟恢復往昔之狀:“沒什么,可能北月幻境我們真的找不到了,但是有些事,我不能不告訴你。”
吳痕從地上站起,湊到近前:“什么事?”
“今早剛起,我給你講的事你應該還記得,我們來這里,是為了見到一個姑娘,你很掛念她,她也很掛念你。”
吳痕把嘴一撇:“又來了。我都不覺得我自己掛念她,你為什么老說我……”
凌瀟瀟打斷了他:“因為你失憶了。你知道嗎,只有她能讓你面對過往,重憶往事,這樣,你才能自我救贖,重新擁有她!”
吳痕低下頭去,先是自語自問:“重新擁有她?”繼而再問:“那她會跟我走嗎?像我跟著你一樣?”
凌瀟瀟頗感心酸:“會,但是不能,因為她不在了。”
“那我怎么會擁有她?”吳痕有些明知故問。
“我指的是記憶!”凌瀟瀟對吳痕一直以來的抗拒終于惱火。
“那不就是擁有又失去她的記憶,這樣的記憶,我寧愿不要。”吳痕語氣也生硬起來。
“你怎能這么懦弱?”說了這一句后,凌瀟瀟將身背過,再道:“我的親人也離開了我,我現在唯一擁有的也僅僅是回憶而已,但我也心滿意足了,人最痛苦的是回憶,最寶貴的也是回憶,它會使你跌宕起伏于長溝流月中且流連忘返,思難以自抑,情不能自禁,或悲或喜,或笑或泣,如癲如狂,如癡如醉,你沉浸其中,沉淪其中,不能自已,無法自拔。一個人如果沒有了回憶,那活著又有什么意義?何況,你的回憶都是事實,總該面對、總會面對的、也總要面對的事實?!遍L篇過后,凌瀟瀟將目光投向吳痕,期待他能夠理解。
吳痕急忙避開,低下頭不情不愿道:“好吧,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嘗試。”雖然凌瀟瀟長篇大論他沒有聽懂,可他還是選擇了成全她。
“什么辦法?”凌瀟瀟既期待又惶恐地問了一句。
吳痕道:“聽你說在北月幻境可以見到日思夜想的人,那你說如果在這里你不斷地想著北月幻境出現,會怎么樣?”
凌瀟瀟思考一會,也覺有理:“好,那我試試?!?
半個時辰后,月亮已悄悄升起,雖然北月幻境還未出現,可是頗懂異術的凌瀟瀟感覺得出來,這個方法絕不會錯。只是,或許是她的思念不夠,北月幻境遲遲無法出現。凌瀟瀟嘆息一聲,只能將希望寄托在吳痕身上:“吳痕,你也試試吧?!?
吳痕驚訝道:“我?你不是不知道,我可一點也不希望它出現。”
凌瀟瀟轉頭看了一眼明月,眼前似乎出現一幅畫面,恍惚間,竟念出一句詩來:“證候來時……”
可剛念出一句,吳痕就不耐煩道:“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說完,搖頭嘆息道:“你今天已經說過很多遍了?!?
凌瀟瀟一時愣?。骸翱晌矣浀媒裉煳抑唤o你說過一次?!?
吳痕道:“可你自己一直在重復,一直!”
凌瀟瀟的記憶也有些錯亂,這么多天,每一天都要說相似的話,誰能夠清清楚楚記得,便道:“好了好了,好歹你也試試。”可是吳痕沒有說謊,凌瀟瀟的確一直在念叨這句話,這才讓自己沒有罔顧一切地帶吳痕遠走天涯。
吳痕無可奈何的點了點頭,緩緩閉上眼睛,腦海也試圖回想凌瀟瀟曾講過的頗為動人的故事。
又是半個時辰過去,可眼前竟然一絲變化也沒有,凌瀟瀟表情復雜地看了吳痕一眼,將身轉過。
吳痕似乎感覺到了凌瀟瀟異樣的眼光,竟輕嘆一聲。
凌瀟瀟問:“你嘆息什么?”
吳痕回道:“其實,我也不知道你為何愿意陪著我,可我能感覺出來,你一點也不喜歡現在的我,那么,現在的我能有你的陪伴,一定是以前的我的功勞吧?!?
凌瀟瀟的確因為吳痕的不善良才喜歡上他,可如今,她和很多人一樣卻希望吳痕能夠再次善良,因此,吳痕才會誤會她不喜歡現在的他。忽然間,凌瀟瀟不敢回頭回答,這一路陪伴,一路傾訴,一路感動,她要是不喜歡現在的吳痕,怎么會一路承受煎熬?她不想沉默可又不能坦承愛意,只好道:“怎么會呢,現在的你心如赤子,誰會不喜歡呢?”
吳痕未為所動:“如果我沒記錯,你剛才還說了救贖,我不是懦弱,只是害怕一個人背負不了過往的負重,我也知道你是盡人事聽天命,如果我能幫你找出北月幻境,無論去了北月幻境能否得到你想要的結果,你能答應和我一起并肩面對以后的辛苦嗎?”的確如吳痕所說,無論哪種結果對他而言都同樣苦澀,他尋回自我,將面對過往沉重的苦,尋不回,將面對無自困相之苦。
聽著吳痕說出自己不愿承認但本就是事實的話,她只是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又聽到吳痕說出猶如盟約終身的話,凌瀟瀟再一次心如亂麻。未來誰可預期?她答應了吳痕北月幻境就真的會出現嗎?他們找到了北月幻境,衛林月就真的能出現嗎?即使衛林月出現,她又真的能讓吳痕重憶過往嗎?若是這算得上或算不上心愿的心愿萬一達成,當衛林月重新占據吳痕的內心,他還會遵守此時的盟約嘛?凌瀟瀟自認為是了解吳痕的,他一定不會;可若是此行的心愿落空,她可以毫無包袱的和吳痕相伴一生,又有哪個少女不喜歡和自己心儀的男子相守?可是吳痕畢竟只有一天的記憶,他剛剛說的話明天便會忘記,甚至連吳痕和凌瀟瀟是誰都會一起遺忘,這樣的情話又怎能綿長?
這一連串未知,讓凌瀟瀟受盡煎熬,這一刻,她極度茫然不安??闪铻t瀟畢竟是凌瀟瀟,她一向不愿想得太多,何況此時最沒有意義的就是猶疑不前。片刻之后,凌瀟瀟轉過身來:“我答應你。”
吳痕顯然有些始料未及,可這并不妨礙他的目光變得熱烈虔誠。他緩緩閉上雙眼,柔和的月光灑在他的身上,再也分不清月色、原野和人。
與此同時,凌瀟瀟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意念之力由天際席卷而來,轉瞬就將二人所在之地吞噬。
幾息后,意念之浪緩緩退去,凌瀟瀟的身體乃至思維才不那么凝滯,她用心感受一番,忽然望向吳痕——意念浪潮退去的地方。
此時的吳痕正看向原野,凌瀟瀟有些擔憂,便問:“吳痕,你沒事吧?!?
吳痕回道:“沒事?!倍筇种赶蛞惶帲骸澳憧?。”
凌瀟瀟順著看去,原野上多了一個窟窿。北地地勢偏高,此時又值月中,而原野之上空曠無物,月色得以灑滿原野。這一來,月亮既明亮皎潔,月色卻又不失柔和。只見目力所及之處,雪山下的原野皆如秋水明澈,唯獨窟窿處一片烏黑,為整個畫面平增幾分神秘。
凌瀟瀟不由脫口而出:“北月幻境?”
吳痕道:“希望吧?!币钦媸潜痹禄镁?,以后無論是什么,都會有人和他并肩面對。
凌瀟瀟猶疑一陣,最終默默不語地一步步走了過去。
看著凌瀟瀟的背影,吳痕一陣落寞升起:“她真的不喜歡現在的我嗎?”
等來到窟窿邊緣,才知這窟窿有十丈方圓。凌瀟瀟向下看去,只見霧氣縱橫,的確猶如幻境,不由心中自問:“為什么我沒做到的,吳痕卻做到了?難道從始至終,我一直不愿意見到北月幻境?剛開始,吳痕也沒做到,可在我答應后,他卻真地做到了,難道一句‘我答應你’真有這么神奇的力量?”轉念再想道:“如今,北月幻境就在眼前,我再也不能趁人之危了,衛林月一出現,我又會消逝,如同月光灑遍大地,僥幸闖入的身影又將會卑微難尋?!痹诓恢Y果時,凌瀟瀟可以當機立斷,快刀斬亂麻??扇缃?,眼看吳痕一步步即將回歸,凌瀟瀟卻再一次躊躇起來,因為眼前的吳痕將會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自己難以近身的心有所屬的人。凌瀟瀟越想越覺心煩,她又毫無城府,因此煩惱頓時現在臉上。
自北月幻境出現在眼前,吳痕就覺凌瀟瀟好像變了一個人,此刻見她神情煩躁,心中嘆道:“是不是她后悔答應了我?”因問道:“你不愿面對接下來的事情嗎?”
吳痕的話本不是指凌瀟瀟所想,可她卻以為吳痕再問出自己心事:不愿吳痕回來??赊D念一想,這不僅關乎吳痕自己是否能得自我救贖,更關乎五元素平衡之事,只好違心道:“怎么會呢?”說完,對著吳痕笑了一笑。
吳痕一下子楞在原地,他從未見過凌瀟瀟笑,這笑容多么讓人開朗,心中暗暗決定,只要能討她歡心一笑,就算舍棄一切,也是值得。想罷,將右手伸到凌瀟瀟身前:“就算跳下去粉身碎骨,我也無憾了。”
凌瀟瀟看了一眼吳痕伸來的手,上面的燒傷仍然清晰可見,可他卻早已忘記了因何而傷,凌瀟瀟緩了緩心緒,道:“誰讓我答應你呢,可是,我想我們沒有明天,永遠就更不敢奢求了?!闭f罷,將手搭在吳痕手上,對他重重點了點頭,二人齊齊跳了下去。
凌瀟瀟以為這種墜落很快會結束,畢竟輕飄飄不受掌控的感覺讓人很是提心吊膽,然而,等了很久,她仍然在不斷墜落之中。這種不斷的墜落給她以身體放空的感覺,有種世俗、煩惱都被一件件拋在身后、仿佛整個身體只剩下靈魂,純凈的靈魂、純粹的靈魂的感覺。這是一種空靈、逍遙、超凡的感覺,起初可能覺得不很適應,可稍微適應后,只覺上天入地唯我所想,靈魂的觸角可以遍布天地,這種隨心所欲不是為所欲為,而是不再左顧右盼、思前想后,不再被世俗羈絆,是一種終于掙脫名利枷鎖、生死束縛的超然之感,更何況虛無縹緲的兒女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