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上一點說,南北向的新開街是慷縣城里的CBD。
這條不到五百多米長的街上,密密麻麻分布著農機門市、家電維修、服裝店、郵局、銀行等關系縣計民生的門臉,都是一副20世紀的城鄉結合部風格。
慷縣最高學府慷縣中學就坐落在新開街的南頭,斜對面就是慷縣影院。
慷中再往南,與新開街垂直,是貫穿縣城東西的南馬路。
余弦的家,就在順著南馬路往東一百多米的一個小巷子里。
低矮的藍磚平房,搖搖欲墜的、同樣是藍磚砌成的圍墻,生鐵皮裹著木頭架子就算是大門。
這樣的房子,就算在這個時候的慷縣鄉下,也算得上寒酸了。
真正意義上的又一次看到熟悉的家門,余弦的心里除了寒酸還是寒酸。
好吧,還是有一點溫暖的。
只要能心大點忽略掉從2019年突然重生回到2001年那種心慌無助的小情緒。
習慣性地往腰間去摸,自然是摸了個空。
自己也訕然失笑,家門鑰匙這個時候肯定是掛在褲絆子上的沒錯,但卻不是這一身海蘭之家……
“哐哐”
他抬手敲了兩下門,生鐵皮發出的那種夸張聲音在夜空中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蛋蛋的憂傷。
“弦子回來了?”
院子里傳來余媽的聲音。
余弦渾身一震,雞皮疙瘩里三層外三層地層出不窮。
沒錯,正是老媽的聲音,圓潤溫暖,干凈利落,完全沒有十幾年后微弱中帶著咳喘的疲老感。
嘭嘭嘭。
他感覺心都要從嗓子眼里跳了出來,呼吸得急促,冰冷的空氣針扎般地不斷灌入胸腔之中。
疼痛中帶著快慰。
這時。
門吱呀一聲開了。
映入眼中的,正是42歲的老媽挺直的腰板,滿頭黑發,臉色紅潤,緊致的皮膚……
轟!
兩行淚水猛地奪眶而出,怎么擦都止不住地往下流。
“媽!”
一聲呼喊引爆了堆積許久的情緒。
十幾年在外打拼,與父母聚少離多的內疚,十幾年無法宣泄的委屈和身為咸魚的怨念,同時在這一聲呼喊中爆發開來!
借著酒勁兒,余弦一下子將老媽緊緊地抱住,眼淚鼻涕不要命似的蹭了上去。
噫!
余媽嫌棄地推開兒子,回頭朝屋里喊道:“哎,那誰,你快點的,看你兒子這是喝了多少!”
佯醉的某人此時再也不好意思撒嬌,站直身子,緊緊牽住老媽的手便往屋里走去。
旁邊余媽一個勁兒地拿手拍著他身上的雪水泥水。
一推客廳的門,睡眼惺忪的老爸從沙發上剛站起來,面前的電視機咝咝啦啦地閃著雪花。
一看就是等了他大半夜的樣子。
“爸!”
余弦松開老媽,猛地又向年輕了十八歲的老爸撲了過去。
噫!
老媽一臉懵比,然后像看著白癡一樣看看自己的兒子,搖搖頭道:“我去端醒酒湯”。
老爸一臉懵比:“看來真是喝得不少,站都站不穩了。”
說完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將他往里屋拖去,邊走邊輕聲嘟囔道:“不能喝就別喝那么多。你是去幫忙站場子的,又不是外人!你不喝,你姨父還能吃了你?我就不信他當個老板還牛皮了!”
一直沉醉在老爸有力的臂膀中不要臉地吧咋著幸福滋味的余弦,聽到這里突然一激靈。
“幫忙站場子……不是外人……姨父……當老板……”
被老爹摔在床上的一剎那,他腦中靈光一閃,突然想起來這一天發生了什么。
小姨父李五喜好吃懶做游手好閑,一向是姥娘家這邊親戚中令人頭疼的反面教材。
2001年也就是今年、現在,正月初二小姨回娘家,突然說小姨父要轉性做生意當老板了。
這不初五剛過,小姨父的“飛揚網吧”就在慷中對面的面粉機廠樓下開業了。
為了聚攏人氣,便想著讓身高馬大的余弦去給站一天場子,充一天門面。
余媽可不是吃素的,自家兒子正當高三,每一分鐘都很寶貴,死活不答應。
還是小姨說破了嘴皮,答應送給余弦一套高檔西裝,并在剛開業的小飛羊火鍋店請余弦大吃一頓,余媽才勉強答應。
“哼,他當姨父的,大過年連個紅包都不給弦子。還有臉要我們去站街,送套衣服算便宜他了!”余媽把醒酒湯輕輕地放在余弦床頭,“吃個飯還灌我們小孩子酒,明天我們不要上學啦?”
余弦滿臉黑線:“媽,我那叫站場子,不叫站街,我賣樣子不賣身的。”
余媽氣呼呼地拍了他一下:“別打岔。你別說,這套西裝樣子還真不錯,料子也好,趕緊脫下來,老媽給你洗洗放好了,等你考上大學穿!”
哦,好吧。
余弦趕緊小心翼翼地把身上的錢包和大米手機藏好。
隨后便生無可戀地看著老媽把帶著2019年酒糟氣的海蘭之家扔進2001年的大水盆里……
耳朵里傳來爸媽在客廳的吵吵聲——
余爸:哦,這個衣服還挺高檔,是不是該干洗一下去?
余媽:你腦袋秀逗啊,全縣城去年才開的唯一一家干洗店,老板還是外地的,你覺得不過了正月十五人家會開門?還是你打算把這衣服再放一周,發酵一下?
余爸:好吧,算我沒說。
余媽:這不就結了,還不是得看我的手藝,純手搓,純天然鐵熨斗,明天保證還你兒子一身新衣服。
…………
余弦看著床邊自己的書包,里面是“自己”今天在網吧換下的平日衣服,估計是喝多了以后自己忘了拿,被姨父送回來了。
也是夠了,書包都到家了,人卻還沒到家。
不但沒到家,還在2019年和2001年之間來回折騰幾趟才消停。
不過怎么都好,再也沒有比看到年輕的爸媽吵架拌嘴更好的了。
真好。
醒酒湯的作用慢慢在體內彌漫開來,余弦感覺這具年輕的身體又慢慢恢復了活力。
年輕真好。
回家真好。
尤其是當第二天早上,欣喜地發現被子被頂起來的時候。
感覺更加的好。
“至少有十年我不曾博起,至少有十次它給我安慰……”
余弦哼著改編的小曲兒,贊美著年輕的身體,絲毫不覺得猥瑣,準備迎接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