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斯卡與玫瑰奶奶(全彩插畫本)
- (法)埃里克-埃馬紐埃爾·施米特
- 3415字
- 2019-01-03 15:12:38
The 1st letter

From 10-year-old Oscar
親愛的上帝:
我叫奧斯卡,我十歲了。我在家里用火逗弄過小貓、小狗。(我想甚至還烤熟過金魚。)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因為來這里之前,我要上學,沒時間寫。
我有話在先:我最討厭寫信了,實在迫不得已才寫。因為寫信這事,就像是圣誕節門上的花環,裝飾用的絨球、彩帶、花邊,等等,不過是些美化了的謊言,那是大人的玩意兒。
要證據嗎?瞧,看看我信的開頭:“我叫奧斯卡,我十歲了。我在家里用火逗弄過小貓、小狗。(我想甚至還烤熟過金魚。)這是我寫給你的第一封信,因為來這里之前,我要上學,沒時間寫。”我也完全可以這樣開頭:“人家叫我雞蛋殼,我看上去只有七歲的樣子,因為得了癌癥,只好住在醫院里。我以前從沒與你搭過話,因為我甚至都不相信你的存在。”
只是如果我這樣寫,就太不像話了,你不會對我感興趣。可我很需要你對我感興趣。
要是你能抽空幫我兩三個小忙,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給你解釋一下吧。
醫院,那是個超級友好的地方,到處是高聲說話卻好脾氣的大人,到處是玩具,以及來陪孩子們玩耍的玫瑰夫人們,還有一些隨叫隨到的小伙伴,比如“培根”“愛因斯坦”和“爆米花”。總之,如果你是個令人愉快的病人,醫院真是個好地方。
但我,不再討人喜歡了。自從我做過骨髓移植后,我就感覺我不討人喜歡了。早晨,杜塞多夫醫生來給我做檢查時心情很糟,我讓他失望了。他看著我什么話也沒說,好像我犯了什么錯似的。其實我已經很配合手術了:我很乖,聽憑他們給我上麻藥,痛了也不喊出聲,我都一口吞下所有藥片。有幾天,我真想把杜塞多夫醫生臭罵一頓,告訴他說不定就是他的兩根黑眉毛,把手術搞砸了。但他看上去那么難過,我就把罵他的話咽了下去。杜塞多夫醫生越是沉默著,一臉歉疚的樣子,我就越感到自己有罪。我明白自己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病人,妨礙了別人相信醫學是一件了不起的事。
醫生的想法是有傳染性的,現在整個樓層的護士、住院醫生、護工都用那樣的表情看我。我心情好的時候,他們卻看上去挺難過;我說句玩笑話,他們勉強擠出點笑容。真的,大家再也不像從前那樣說笑了。
只有玫瑰奶奶一點沒變。在我看來,她是太老了,想變也變不了,而且玫瑰奶奶就是玫瑰奶奶。玫瑰奶奶,我就不用給你介紹她了吧,上帝。就是她讓我給你寫信的,肯定是你的一個老朋友。問題是只有我叫她玫瑰奶奶,所以你得下點功夫才知道我說的是誰:就是從外面來陪伴生病的孩子的穿玫瑰色制服的那群夫人中,年紀最大的那個。
“您幾歲了,玫瑰奶奶?”
“你記得住十三位的數字嗎,小奧斯卡?”
“噢!您太夸張了!”
“不是的。千萬別讓這里的人知道我的年紀,否則我會被趕走,我們就再也見不著了。”
“為什么?”
“我在這兒是違規的。做玫瑰夫人是有年齡限制的,可我早就超齡了。”
“您過期了?”
“對。”
“就像過了保質期的酸奶?”
“噓!”
“好的!我什么都不說。”
她倒是很勇敢,把秘密都告訴我。不過她沒選錯對象,我會守口如瓶的,盡管我感到很奇怪,她眼眶邊的皺紋散著太陽般的光芒,怎么就沒人起疑心。
還有一次,我發現了她的另一個秘密。肯定是這樣,上帝你可以去核實。
有一次我們在醫院花園里散步,她踩到一堆狗屎。
“他媽的!”
“玫瑰奶奶,您說粗話。”
“哦,你這小家伙,讓我安生會兒吧,我愛怎么說話就怎么說話。”
“哦,玫瑰奶奶!”
“動動你的屁股,我們是在散步,不是蝸牛賽跑。”
當我們在長凳上坐下,吮起棒棒糖時,我問她:
“您怎么會滿嘴粗話呢?”

“職業癖好,我的小奧斯卡。干我那行的,要是我說話斯文,早就完蛋了。”
“那您是做什么的呀?”
“你不會相信的……”
“我發誓我相信。”
“摔跤選手。”
“我不信!”
“真的!人家還給我一個朗格多克女殺手的綽號。”
從此,每當我情緒低落,在確定周圍沒人聽見我們說話時,玫瑰奶奶就會給我講她那些摔跤聯賽的故事。朗格多克女殺手應戰利穆贊女屠夫;她與魔鬼圣克蘭二十多年的對決,那是個胸脯硬得像炮彈的荷蘭女人;特別是那次世界杯奪冠,她戰勝了綽號巴切瓦德母狗的烏拉烏拉,要知道烏拉烏拉從沒輸過,即使玫瑰奶奶當時的偶像,綽號鋼腿的摔跤手也沒能贏過她。玫瑰奶奶的那些比賽真讓我向往,我想象我的好朋友以現在這副模樣出現在摔跤場上,一個穿粉紅色罩衣的小老太太,搖搖晃晃地想把那些穿著背心的大塊頭摔倒在地。我覺得那就是我,我變成最強大的那一個,我在報仇。
好了,上帝,如果有這么多關于玫瑰奶奶或朗格多克女殺手的線索,你還認不出誰是玫瑰奶奶的話,那你就別再當上帝了,退休得了。我說得夠清楚了吧?
說回我的事。
總之,我的骨髓移植讓這兒的人很失望,我的化療也不管用。以前大家還不覺得太嚴重,因為還寄希望于骨髓移植。而現在,我覺得醫生也沒什么好法子了,即便我的情況令人同情。那個媽媽覺得很帥,我卻認為眉毛太濃的杜塞多夫醫生,就像是發完了背簍里禮物的圣誕老人,一臉愧疚。
氣氛越來越不妙,我對小伙伴培根說起這事,實際上他不叫培根,叫伊夫。不過看他全身燒焦的樣子,叫他培根更合適。
“培根,我覺得醫生不喜歡我了,我讓他們泄氣。”
“瞧你說的,雞蛋殼!醫生才不會泄氣呢,他們總會想法子給你做各種手術。我算過了,他們至少許諾過我六次。”
“可能是你給了他們靈感。”
“鬼才信呢。”
“可是他們為什么不干脆對我說我要死了?”
這時,培根同醫院所有人一樣:變啞巴了。如果你在一個醫院里提到“死”這個字,是沒人會聽進去的。你可以肯定存在某種禁區,大家都會岔開話題。我已經試過所有人,除了玫瑰奶奶。
所以今天早上,我想試試看,她是不是也會在這種時候裝聾作啞。
“玫瑰奶奶,我覺得誰都不肯告訴我我要死了。”
她看著我。她會不會跟別人的反應一樣呢?哦,拜托了,朗格多克殺手,你要堅定立場,聽進去啊!
“既然你已經知道,干嗎還要別人告訴你呢?”
喔,她總算聽進去了。
“玫瑰奶奶,我總覺得大家想象出另一種醫院,與現實中的不一樣。好像來醫院就是為了康復,其實來這里也會死的。”
“你說得對,奧斯卡。我覺得大家對于生命也犯同樣的錯誤。我們忘了生命是脆弱、易碎和短暫的,我們都假裝永遠不會死。”
“我的手術失敗了,對嗎,玫瑰奶奶?”
玫瑰奶奶沒有回答,這是她回答“是”的一種方式。當她確認我可以心領神會時,湊近我,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道:
“我可什么都沒告訴過你,對嗎?你向我保證?”
“我保證。”
我們都沉默了一會兒,想拋開一點這些沉重的想法。

“你給上帝寫信怎么樣?奧斯卡。”
“噢,不,您可不能,玫瑰奶奶!”
“什么,我不能?”
“您不能!我一直以為您不說謊的。”
“可是我沒對你說謊呀。”
“那您為什么對我說上帝?人家已經用圣誕老人糊弄過我,有一次就夠了!”
“奧斯卡,上帝和圣誕老人之間沒有任何關系。”
“有,一回事,都是騙子。”
“你覺得我作為一名前摔跤手,贏過一百六十五場比賽中的一百六十場,其中四十三場完勝,朗格多克女殺手,會有一秒鐘相信圣誕老人的存在?”
“不會。”
“所以,我不相信圣誕老人,但我相信上帝,就這樣。”
當然,她這么一說,事情就不同了。
“我干嗎要給上帝寫信呢?”
“你會覺得不那么孤單。”
“跟一個不存在的人在一起,會感到沒那么孤單?”
“那就讓他存在。”
她靠近我彎下身子:
“每當你相信他的時候,他的存在就會多一點兒,如果你堅持不懈,他就會真的完全存在。他會讓你好受許多的。”
“我給他寫些什么呢?”
“告訴他你的想法。告訴他你說不出口的那些念頭,那些念頭壓著你、糾纏著你,讓你心情沉重、無法動彈,占據著你的心靈,不讓新鮮想法進來,讓你意志消沉。如果你不說出來,你就會成為那些腐朽想法的垃圾桶。”
“好的。”
“然后,你可以每天向上帝許一個心愿。注意!只能許一個。”
“您的那個上帝可真沒用,玫瑰奶奶。阿拉丁還可向他的神燈精靈許三個愿呢。”
“每天一個心愿可是比一生三個心愿棒多了,不是嗎?”
“好的。那我什么都可以問他要嗎?玩具、糖果、汽車……”
“不,奧斯卡。上帝可不是圣誕老人,你只能問他要精神層面的東西。”
“比如?”
“比如勇氣、耐心和答案。”
“好的,我懂了。”
“你還可以替別人向他許愿,奧斯卡。”
“每天只能許一個心愿,玫瑰奶奶,別開玩笑了,我還是留給自己吧。”
所以,親愛的上帝,借著給你寫第一封信的機會,我向你描述了我在醫院這兒大致的生活。現在大家把我看成一個醫學障礙,我只想讓你給我一個答案:我的病還會好嗎?你只要回答是或否,這不復雜吧。是或否,你把沒用的那欄劃掉就成。
明天見,吻你
奧斯卡
另:我沒你的地址,怎么辦?

我們忘了生命是脆弱、易碎和短暫的,我們都假裝永遠不會死。
——玫瑰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