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雷振東收到一封EMS快件，他沒有當場打開，而是拿著一溜煙地跑回家才撕開，果然是錄取通知書和調檔函。雷振東摸著那紅的耀眼的封面，看著上面印著燕京大學四個燙金大字，心潮澎湃，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如同沖破頑石的激流咆哮著奔涌出來。

這是早就該屬于他的榮耀，只不過晚了這么多年，如今他隨著生活兜兜轉轉幾圈后，終于拿在了手里。曉佳從臥室走出來，看到后笑著說：“恭喜老公啊，日思夜想的東西總算到手了。”

雷振東卻突然鼻子一酸，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曉佳一看他那情狀，趕緊抱著他，撫摸著他的短發，讓他靠在自己懷里默聲哭泣。

一個人有多沉穩，內心就有多煎熬過。畢竟，與物質遠不同，沉穩并不是一個人天生就能攫取的，也不能憑借地位和金錢捕獲。任你高官顯貴，還是平頭百姓，物質上或許可以借助家境，可心性都得在生活的磐石上慢慢打磨。

別人的閑言碎語，只是一陣風，幸運的話，這風可以推著你前行，然而大多數情況下，只是迷惑你的雙眼。一個普通人想要超越出身的局限，不只要與暗淡的現實做斗爭，還要與內心的盤根錯節做決斷。唯有不斷突破，前路才更開闊。

雷振東在曉佳的懷里慢慢地平靜了下來，他抬起頭，不好意思地揉著眼角：“是不是覺得我沒出息？”

曉佳心疼地看著他，搖頭：“你一直都太有出息了，總是鞭策著自己使勁跑，所以才這么辛苦。”

雷振東又拿起自己的錄取通知書看了下，笑了說：“終于可以去申請辭職了。”

曉佳扒在他肩頭，說：“正好這兩天李院長在呢，你趕緊寫好，打印了拿去簽字，聽說他后天就要出國呢。”雷振東趕緊打開電腦，開始寫辭職申請，一邊寫著就想起了一年前的一件事：

那天，雷振東正在辦公室里備課，李青山院長打來電話，他趕緊接了，李青山用一貫高冷的語調說：“振東，下午有個講座，其他老師都在忙著，這個事兒你來負責吧，通知各個班長，讓他們兩點的時候把大三的學生帶過去，順便也跟陳鋒老師說一聲，讓他通知大四的學生也過去。”

雷振東趕緊說：“好的，李院長，我這就去通知學生。”掛了電話，他看了一下時間，已經快12點了，就給劉峰老師打電話：“劉老師，剛才李院長電話通知，下午有個講座，麻煩您通知一下大四的學生，讓他們下午兩點去會議室聽講座。對，今天下午兩點，最好保證每個學生都到。”

說完，他又趕緊在電腦教工信息群里找到大三學生幾個班長的電話，挨個打過去通知他們：“下午兩點在一號廳有講座，務必保證每個同學都到場。”全部通知完后，他才鎖了門，往家里走去。

曉佳早已吃過飯了，只是坐著等他，看他來了說：“怎么弄到這會兒啊？都十二點半了啊，再晚一會兒就沒飯了呢。”雷振東擦著滿頭的汗，一臉的疲憊：“事兒多著呢，都像你這么閑。”曉佳催他：“趕緊吃，吃完回去休息一會兒啊。”

雷振東嘴里含著一口米，含糊地說：“院里有事，你先回去吧，我吃完就去辦公室了。”曉佳就先起身走了。

雷振東吃飯完，又馬不停蹄地趕到辦公室，打開電腦接著備課。一點五十，他關上電腦，下樓快步走到一號廳會議室，看道大三的學生都已經就位，稍微安心點了。院里的老師們也陸陸續續趕來，在前三排坐下了。

縱然如此，可會場還是看起來還是有點空。畢竟這是一個五百多人的會議室，十幾個老師，再加上大三學生的二百多人，肯定顯得空曠。

雷振東心里詫異：“劉老師難道忘記通知了么？”他趕緊往外走，剛走到門外，就看到李院長從他身邊走了進去。

李青山掃視了下會場，臉色變得極其難堪，轉身瞪向門口站著的雷振東，突然爆吼：“讓你安排學生呢，你怎么通知的？到這會兒才來幾個人，干什么吃的？”這幾句話如風雷忽至，震的全會議室的人心驚，雷振東一時氣滯，半句話也說不口。

李清山的嗓門更大了：“一點工作都做不好，長沒長腦子？”聽到這句，雷振東頓時氣血上涌，耳根發燙，尤其是看到前排那十幾個老師投射過來的奚落目光，幾乎無地自容。但他一句話也沒有辯解，只是站在那兒聽著。李院長重重地哼了兩聲，甩著袖子轉身走了。

雷振東站在門口，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外邊的陽光又毒又辣，直直地照在他的背上，如同火烤一般，他從頭到腳都在往外滲汗，甚至能感覺到后背上的汗珠順著脊梁一顆顆地往下滾。

即使如此，他也只是站著一動不動，身體僵硬，心情披霜，直到四點多會議結束了。李院長再次從他身邊走過，臉上明顯帶著對他嫌惡的神情，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就錯身過去了，雷振東待人都走完了，才慢慢回去了。

曉佳看著他寫著寫著發起呆來，就問：“怎么不寫了啊？”雷振東才回過神來，認真寫好，又核對了三四次，才用U盤拷走，拿到辦公室打印。

隨后，他走向李院長的辦公室，站在門口，他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敲了兩下門，里面傳來那個一貫高冷的聲音：“請進。”他推門進去，李清山本來是要起身的，看見是他，又坐穩了，擺出一副愛答不理的姿態，看著眼前的電腦屏幕。

雷振東默默地走過去，一直走到他的辦公桌前一米處，努力堆起笑臉著說：“李院長，麻煩您了，我想辦理辭職手續，想請您簽個字。”

李青山從電腦前抬頭，略微詫異地說：“怎么？要辭職啊？”

雷振東笑的更自然了些，說：“我剛考上了博士，收到錄取通知書了，導師要求必須得脫產，所以需要把檔案調走，沒辦法，只能辭職了。”說這些話的時候，雷振東心里有點小痛快，就是手刃一個積怨已久的仇敵，格外地舒心。

李清山顯然沒料到是這個緣由，他立馬拋棄了剛才的冷淡態度，熱情地說：“哎呀，振東啊，你考博怎么不早說呢，快快快，趕緊坐下，我來看看錄取通知書。”

雷振東就勢在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會兒他已經完全不在乎他了，內心深處更是看猴作戲的狀態，不過是礙于禮節不得不穩重些。李青山拿過來雷振東的錄取通知書，看到封皮上燕京大學四個字，表情震驚，隨后帶著一臉的笑意問：“必須得辭職么？不能停薪留職么？”

雷振東淡漠地說：“導師要求必須脫產，要把檔案調過去，所以只能辭職了。”

李清山往雷振東那湊了湊身子，親熱地低語：“檔案可以調走的，不過啊，你沒必要辭職，可以去人事處協調一下，交點押金，跟學校簽個保留人事關系的合同，工資暫時停掉，但只要你一回來，立馬補發，而且讀博這幾年還可以享受學校的福利啊。”

雷振東也有點心動了，他瞻前顧后的本能絕對不會讓他做出決絕的姿態，尤其曉佳還在這兒工作，就笑著借坡下驢說：“好的，李院長，等你簽完字，我就去人事處協商，肯定簽這個合同，學校這么好的政策，怎么可能走呢？！”

李清山滿臉笑容：“是啊是啊，再說了，曉佳也在這兒啊，你們在一塊兒多好。只要你肯回來，到時候院里的資源供你挑選。”

雷振東這會兒心思回旋，開始盡力地笑著，點點頭：“咱們學院一直挺好的，同事之間相處也很融洽，都跟家人似的，走了是真的舍不得呢。”說著就遞過去辭職申請。

李清山爽快地簽了字，又帶著笑遞給他，雷振東極其禮貌地說：“李院長，那我過去了啊。”

李院長站起身來，一直把他送到門口，說：“振東啊，只要你畢業回來，到時候咱們好好說啊，院里就缺你們這種高端人才。”

雷振東只是淡笑，揮揮手說：那我過去了啊，李院長。李清山站在門口，也揮手：好好好，您去忙吧。

畢業生拍照，院里的沒課的老師都過去了，曉佳在上課，所以雷振東一個人過去了。他看到第一排的凳就子還沒有擺好，就趕緊過去搬。李清山院長拿著個凳子下樓梯，雷振東看到后，趕緊過去：“李院長，我來搬吧，您歇著。”

誰知道李清山死活不松手，嘴里說著：“不用，不用，我自己來。”雷振東伸手去要，可是李院長一只手把凳子拽的死死的，一邊還推他：“不用，不用，我自己搬。”

旁邊幾個老師看著這個情景，都摸不著頭腦，只是帶著各色心態旁觀著。拍完照片，董舒擠到他身邊，貼著他的耳朵說：“李院長好像對你意見挺大的，你當點心啊。“雷振東只是笑笑不說話，董舒錘了他一拳說：上課去。說著就走了。

晚上，雷振東把這些事說給曉佳聽，曉佳笑的趴在沙發上，雷振東說她：”你輕一點，小心別壓著肚子。“

曉佳坐直了身子，笑看著他說：”你就說，心里爽不爽？爽不爽？“

雷振東淡淡地說：”其實也沒啥，陳老師不負責，也算我工作沒做到位。只是，那件事兒他對我一直抱有成見，既然這樣，我只能走人啊。“

曉佳感慨：”李清山平時說話大氣，卻往往氣勢太盛，還總是斜眼看人。現在好了，你這一弄，他應該知道自個看錯人了。“

雷振東點點頭：“其實，我倒也能理解他當時的心情，畢竟陳老師不在場，我倆負責的，也只能批評我啊。退一步說，就算陳老師在，可他畢竟是院里的老人嘛，李院長也不好狠說他啊，還是批評我。”

“就是去年評職稱，本來該我上呢，其他領導都投了贊成票，就他極力反對，說我能力不行，硬讓趙凱頂了我，牛書記會后跟我說的。他這么做，還不是因為開講座那事兒，所以我才氣不過。”

通過這番話可以看出，雷振東也不是個小氣記仇的人。很多時候，正因為受過太多的挫折和不公平，看問題反而更客觀些，他有承擔的氣度，更有悔改的態度，只是誰要是看不起他，他絕對無法忍受。說到底，為人處世這么多年，他沒有別的依靠，唯有自己的努力，換句話說，也就是靠自己的能力。否定他的能力，就等于撲殺了他。

其實，這也算是普通人中比較常見的特質，隨時愿意改錯，卻絕對無法接受蔑視。曉佳驚訝：“這確實過分了，他真是看走眼了，老公你還是脾氣好的，要是我，直接過去請他簽字，然后呸一聲就走，什么話都沒有。”

雷振東笑了，說：“沒事，反正不回來了。畢業了換地方唄。“

曉佳皺著眉頭說：”不過我不明白，你剛考上，他怎么就這么熱情，畢業還要好幾年呢，他扯那么遠干嘛？”

雷振東瞪了她一眼：“這你就不懂啦，我考上博士，這就是他作為院長的政績，年底述職肯定要寫進去的，如果過幾年我回來，又是他的政績，屬于高端人才引進，培養和引進博士都是他的政績，對于當官的來說，升官發財全靠這些啊，他能不熱情么？！”

曉佳點點頭說：“好吧，學習了！”

雷振東看著曉佳略顯稚嫩的臉龐，一臉的柔情畢現：“再過兩月我就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挺著個大肚子一個人，要不讓咱媽過來照顧你吧，萬一有啥事也好有個照應。”

曉佳一聽，立馬擺手表示：“不用，我自己會照顧自己。”雷振東一把扯著她：“不要任性，要不然我實在不放心，聽話，現在我就給媽打電話。”說著他就拿起了電話撥號，完全無視曉佳使勁搖晃的腦殼和溜圓的眼睛。

電話接通了，雷振東輕柔地說：“媽，是我。我考上博士了，九月份開學。是的，我知道，我會照顧自己的。對了，媽，振海一家咋樣？又去打工了？跟小云的父母一起去打工了么？小孩也帶走了啊？那就好，要是他倆自己帶孩，我也不放心。”

曉佳走到雷振東面前，使勁兒地搖頭晃腦，雷振東卻推開她，轉身走到陽臺上：“媽，曉佳懷孕了，你要是在家沒事，就過來照顧她吧。好，好，啥都不需要，只要你過來就行。她現在能自己照顧自己，就是怕后面月份大了行動不便，是的。好。不著急，我九月份才走呢，我走之前你過來就行，好好，好，你收拾好了跟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