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振東也病了,他的病在意料之中的。畢竟,這三個月來,他一直都處在透支身體和腦力的狀態中,三個月,他敲下了八萬字。這是什么概念呢?
拿筆者來說吧,筆者每天寫文,雖然有大綱,可要將那三五句的概述化成幾千字的閑言碎語,還是要費不少腦力的。整個過程就是邊想邊敲字,認真算來,也只是一小時一千字的速度了,這還不算后期要做得修改之類。
可雷振東寫的是嚴謹的博士論文,不僅要求通透國內外所有的相關理論,還要在此基礎上創新并改進,構建自己的理論架構以及算法驗證..........一份博士論文大概十五萬字左右,字字句句都得嚴謹合理,因此,寫博士論文比寫天馬行空的網文難多了。
這也意味著,他要查閱大量的文獻,對它們精讀細思,就像葛優吃黃瓜,一口黃瓜要嚼上幾十次才咽下,消化吸收徹底了,才轉化為縷縷思緒,再對這些散亂成麻的零碎歸納整理,才從指尖敲出。查閱文獻本身就是一件勞心費神的事兒,所花費的時光幾乎跟寫文的時間相差無幾。
三個月,八萬字,就是這樣一個概念:除了每天四五個小時的大量閱讀外,他花費在敲字上的時間最少得有五六個小時,甚至七八個小時,特別在涉及到關鍵的架構設計和邏輯論述時。
這三個月,除了苦心勞神的枯坐,他沒干別的,也干不了別的。時間在那擺著呢,要想明年畢業,那他必須趕到明年三月份前拿出一份初稿,這樣才能保證六月份的答辯,以及七月份的順利畢業。眼看著馬上就十二月月份了,他心里一天比一天驚慌。除了吃喝拉撒和回宿舍隨便迷糊的四五小時外,他都在實驗室里窩著。
這樣的枯坐,看似深山禪寺的老僧,本質上卻截然不同。老僧們一般在枯坐幾十年后,體力和精力都會異于常人,畢竟他們修了心,也養了神。可雷振東們卻是相反的,他們是耗了神,廢了身,只是憑著年輕力壯的一股勁兒在死撐著。身上的每個部位,每個器官,在深更半夜里都有了起義的苗頭:脖子酸疼,肩膀僵硬,腸胃虛弱,腿腳半麻........
半年前,他還時不時去跑步,一周跑上個三四次。可這學期以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已經忙到忘卻時間的地步,自然其他也都顧不得了。一天下來,他抬起頭,總是發現夜已深了,實驗室也只剩下他一個人了。這會兒了,他才站起身來,長嘆一聲,晃晃胳膊,跺跺腿腳,晃晃悠悠地走回宿舍去。
師弟看他面如鬼色,還曾安撫他:“師兄,我覺得你的狀態比去年畢業的廖師兄要好呢,當時廖師兄基本上都不回宿舍了,每天胡子拉碴,脾氣暴躁,我打他身邊經過,我都屏住呼吸,生怕氣兒大了影響他思考。你看著還好,有時還笑著。”
雷振東沒答話,還他一個苦笑,心想:廖師兄心氣兒高,我自然比不了。他們說的廖師兄,博士畢業后又做了博后,再回來就能順利留京了,雷振東是真比不了他。
唯一讓雷振東寬慰的是,身邊的女人倒還安生:曉佳沒有再繼續咄咄逼問,張媛媛也不再時時脅迫他.......
說起張媛媛,他心里還有些甜意:最近的她特別地懂事兒,每次都是看到實驗室沒人了,才會走到他身邊,遞給他一盒點心,或者調笑幾句,臉上眼底都帶著他忽略不掉的柔情蜜意.......他接下了,卻依然按兵不動。畢竟,她是女人,可以任性一些,他是男人,卻需要資本,想要留下,就必須有一些看得見摸得著的資本。沒有資本,其他一切都是虛無的自慰。
縱然如此,雷振東還是病了,在第一波冬潮襲來之際,患能忍也罷了,可那嗓子,就跟烙鐵烙過一般的,腫痛到夜里無法入眠。即使如此,他還是咬牙忍著,繼續在案前勞作著。這時,電話響了,他茫然接起,張媛媛柔聲說道:“振東,導師讓你去取個材料呢,地址我一會兒發給你。”雷振東啞著嗓子說好,就掛了電話。
這會兒,雷振東走出實驗室,抬頭看了一眼天色,竟然是難得一見的碧空。人人都知道,BJ的霧霾厚重的嚇人,甚至出了這樣的傳聞:每天冬天,BJ都要因為霧霾死上不少人呢..........可誰曾想,BJ也是西伯利亞冷空氣的必經之路,每次冷空氣直襲而下后,BJ就能迎來碧藍如玉的天色。這樣的藍,近乎海藍,那是一片真正純凈透亮的藍天。雷振東裹緊了棉襖,打上出粗車,往目的地奔去。
去的路上,他望著窗外的街道,靜默無語。永遠得車水馬龍,永遠得喧囂熱鬧,而他,或許只是一個過客。想的再多又如何,得不到,就是徒然;可完全不想呢,更是徒然。他寬慰自己:人嘛,不過也是時間的函數,時間沒了,就什么都沒了。既然到頭來終究一場空,又何必活的那么累.......
到了地方,他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他有點心煩,便又使勁兒敲了幾下,門開了,張媛媛笑看著他。雷振東驚訝不已:“你來取了?干嘛又叫我啊?”
張媛媛還是淡笑:“來的剛剛好,進來吧。”
雷振東皺皺眉,走了進去,進去后他又吃了一驚:這是一套裝修華美的大房子,他左瞄右看,雖然看不清到底有幾個臥室,可客廳那四五十平米的面積,讓他心里驚嘆不已。這是BJ二環啊!情難自抑中,他開始在心底里算,算出來的那個數又讓他身心俱抖,那是他一輩子都望塵莫及的數目。張媛媛從他身邊走過,隨意地說:“坐啊!”說著就走進了旁邊一道門里。
雷振東按下心頭的顫栗,縮坐在沙發的一角。張媛媛又從屋里出來了,端出一個甕,放到茶幾上。雷振東皺眉:“東西呢?我得趕緊回去了。”
張媛媛白了他一眼說:“慌什么啊?!既然來了,喝完湯再走啊!”
雷振東不解:“你不著急,導師還急呢!”
張媛媛狡黠一笑:“導師肯定不著急,因為他根本就沒要,是我想要你來的。”
雷振東詫異,盯著她看,張媛媛輕聲說:“看你都熬成啥樣了?!再不歇歇,怕是又要進醫院了吧?”雷振東有些不適應,只得接過她遞來的碗,湯有點燙,他小口地喝著。
頭一低,他看到張媛媛腳上的拖鞋,楞了一下。張媛媛又笑:“這是我家嘛。”雷振東頓時汗毛直立,倉皇要起身。
張媛媛卻一把將他按下,順勢扒著他的肩頭,輕聲說:“我自己的房子,爸媽不在這兒。”
這話,讓雷振東既驚愕又安心,他慢慢地喝著湯,打量著周邊的一切,聞到了肩頭上若有若無的香氣,心神俱散。過了好幾分鐘,他才喝完那碗湯,張媛媛接過碗,放到茶幾上,輕聲問:“還喝么?”雷振東搖搖頭,不知是因為湯熱,還是暖氣太足了,他覺得有些悶氣,臉都紅起來了。
張媛媛又攀上了他的脖子,整個身子貼著他的后背,軟綿綿地在他耳邊問:“你覺得,等咱畢業了,住這兒咋樣?”
這句話很輕,很輕,似蚊蟲飛過,可落在雷振東的耳邊,卻如雷鳴,雷振東掃了一圈屋子,一瞬間他腦子里有無數個念頭掠過。他的腦海里閃過無數雙眼睛:弟弟的,母親的,熟人的,舊友的,甚至很多他以為自己早就忘記的一些人的,當然就還有董舒的,自然也少不了曉佳的........幾雙,幾十雙,幾百雙眼睛.......從他腦中一閃而過,這些眼里應該是欣賞,贊嘆,羨慕,甚至忌恨,除了曉佳那雙傷心的淚眼外........
這么多年,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挪著,就是想把這些眼里的戲謔煉化成別的意味,或者什么也不做,就干干脆脆地踩在腳下。他以為自個不會有那么一天,所以才一直堅忍自制,自制到無數個深夜里,他偷偷用磨骨刀一點點地銼掉內心多余的欲念……畢竟,身為普通人,咋可能一步登天呢?!
這時,張媛媛越來越貼近他了,幾乎是黏上他身上了,她輕聲地問:“振東,你在想什么呢?”
一瞬間,雷振東又醒過來了,對上她那雙黑漆漆的眼眸。他看著她毫不羞怯的臉龐和慢慢閉上的雙眼,胸腹內烈火升騰,他心一橫,翻身把她壓在了沙發上。
沙發很平,卻又很軟,雷振東如同過江的漁船,隨著波頭起起伏伏。誰說的,如今這世道,女人為了一套房子可以出賣所有,其實,換個場景,男人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