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慶挺直脊背端坐在門外,她身穿著淡青色的襯衫和黑色牛仔褲,腳上是一雙泛著亮光的低跟漆皮鞋,為了顯得干練利落,她還特意將襯衫扎進了牛仔褲里,越發顯得精神勃發了。
今天要進行博士面試,一大早她就過來了,跟幾個考生在門外候著。她是第一名,自然第一個被叫號。聽到她的名字,她趕緊起身,按捺著心里的激動,默默說了句:不慌,不慌,勢在必得!然后昂首挺胸地跨了進去。
這是個小型的會議室,一共有七個導師,三男四女坐成一排,男的都面孔蒼老頭發斑白,女的也神色凜然不茍言笑。曉慶緩步走上講臺,面帶微笑做了自我簡介,然后特謙恭地說道:請各位導師提問。
會議室沉靜了幾秒,很快,一個男老師清了清嗓子,開口了:“從你的介紹里,我知道了你本碩讀的都是重點大學,跟的導師也有些名氣,所以科研底子應該說的過去。我想問的是,為啥你沒有回母校跟著自己導師的去讀,反而考到這兒來呢?是跟原導師有矛盾么?”
曉慶淡笑著,極其柔順地說:“沒有的,剛開始我是想聯系導師了,但是由于我下決定時晚了,過了我們學校的報名期,所以沒法兒去母校了,可我也不想浪費這一年的時間。還有,在這個專業里,咱們學校的科研水平在國內一流的,我想,既然要學,就要到更好的地方來吧,也就報這兒了。”
男老師不說話了,點點頭,看來對她的回答還比較滿意。
另一個男老師發話了:“從你的博士研究計劃上來看,你做了很清晰的規劃,里面涉及到不少的算法和數學建模,這些都是比較難搞的東西。我想問的是,想要完成這個計劃不是那么容易的,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投入,你一個女的,能保證么?”
曉慶盡力微笑著,謙恭地說:“我工作了幾年,科研上是有些放松了。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多加把勁兒,那些東西還是能拾起來的,而我也愿意更努力一些。所以,我想,應該能保證的。”
一個女老師的面色也明顯不悅起來,她厲聲說道:“什么叫應該?!讀博是個辛苦的事兒,能做的下來就做,不能的話就不要說大話!”
曉慶有些尷尬,可還是帶著笑說:“能,我確定是能的。”
第二個女老師輕咳了一聲,尖聲問道:“你怎么保證自己能呢?我看了你的簡歷,今年都31了,而且你也結婚了,還沒有小孩。這么大的年紀,就算是自己不著急,家里也該急了!你要是讀個一年半載就生孩子去了,還怎么做科研啊?!”
陽春五月,天氣不熱,曉慶的后背卻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她依然微笑著:“我可以保證的!讀博期間堅決不要小孩。”
曉慶報名的那個導師也開始搖頭了,冷漠質問:“你怎么保證啊?就憑你一句話?!跟家人商量過了么?他同意么?這種事兒,但凡一個思維正常的人都不會答應。要是你扛不住壓力,最后懷孕了,你是打胎呢,還是退學呢?”
第四個女老師也插話了,聲音尖銳刺耳:“不管是打胎還是退學,你可以無所謂的,你的導師怎么辦?平白無故地浪費一個指標么?!現在國家對博士管控的這么嚴格,每個導師一年才一個指標,就這么白白浪費了,你考慮過導師的損失么?小姑娘,做事兒不要太自私了啊!”
看著導師緊皺的眉頭,曉慶的臉色也變的煞白,可她到底穩住了心氣,極其謙順地說:“不會的!既然說到這兒,我也給各位老師一句實話:那就是,我馬上要離婚了,來這兒上學前肯定能離!單身時是不會要小孩的,所以您們說的時間和精力,我都能保證!”
頭一個女老師又冷笑了:“離婚了就沒事兒了?你一個女的,難道會單身一輩子么,年齡擱那兒擺著呢,不出一兩年,又談戀愛呢,又要結婚了,到時候還不是亂成一團?!”
曉慶身上汗水直流,可依然挺直了肩背,竭力維持著笑容說:“各位老師,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可是,我既然能考到這個分數,也說明我是有些實力的。您們不妨問我一些科研上的問題,看我到底有沒有這個潛質,好么?”
會議室暫時冷場了。曉慶看著這些或低頭或偏臉的老師們,心里無限凄涼!過了幾分鐘,第二個男老師發話了:“我覺得啊,你不應該逃避這些。這些都是很實際的問題,如果時間和精力上不能保證,那就根本做不好科研!我覺得你還是要好好規劃一下后幾年的事兒,這些很關鍵,讀博其實沒你想的那么重要。”
曉慶咬著牙,隱忍地微笑著:“請問,還有別的問題了么?”
會議室里再次陷入沉默的泥潭中,沒有人說話,甚至沒一點兒雜音。曉慶看向自己的導師,導師依然是一臉凝重,過了好一會兒,他淡漠地說了句:“也沒什么問題了,你先下去吧。”
曉慶點頭,沖著幾位老師深深一鞠躬,走出了會議室的門。看她出來,幾個人趕緊圍了過來,想問問她里面的情況,可是看著她的臉色如此難堪,又都知趣地躲開了。
曉慶拿起自己的包,很想立馬離開這兒。可想了又想,她還是坐下了。二號進去了,過了二十分鐘后就出來,隨后是三號,一共也就八來個人,兩個多小時全結束了,大伙兒一塊兒往外走。曉慶也起身了,跟在同學們后邊,身心疲憊地看著她們說笑。
其中一個女孩說:“哎呀,我那個知識點剛好忘了,偏偏就問到了,我只好瞎說一氣,總算糊弄過去了.......”
另一男生說:“我的還行,只問了三四個專業問題,然后點評了一下我的博士研究計劃......”
第三個男生說:“我也差不多,還說讓我回去再改改呢,我得趕緊記下來.......”聽到這些,曉慶一驚,擠了過去,問:“你們被問的都是專業問題么?”幾個人一起點頭:“當然了,不然還能問啥啊?!面試雖說是口頭上的,那也得專業啊!”曉慶愣住了,心底一陣陣地發寒。
她暈暈乎乎地到校門口吃了點東西,然后在校園里轉悠起來。高聳入天的梧桐樹啊,遮住了稍微刺眼的日光,卻摁不滅心里的野火。她走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大步向辦公樓走去。
走到導師門口要敲門時,她又停住了。問又能怎樣呢?還不是那些話?!再說了,他們說的也沒錯啊,自己確實存在這些問題,有問題的地方都可以問啊!還有,他們也說了,招一名博士不容易,如果從一開始他們就不欣賞自己,自己還要硬著頭皮上,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慢慢地走著,靠在樓道口的墻上,靜默不語。她不甘心:“難道就這樣么?!辛辛苦苦幾個月,只得到一番戲弄,甚至一場羞辱?女人怎么了?!女人到底怎么了?!女人到底怎么招惹著這個社會了?!”
“我承認,我是個有缺點的人,身上有諸多的不完美,可只要我把這些都控制在自個情緒內,竭力地做人做事兒,就不能得到我應得的東西了么?”
“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不偷不搶,不爭不鬧,不怨不忿,只是憑著自個的本事去追求一種想要的生活,怎么就上了審判架了呢?!這個社會到底怎么了?!”
她一會兒能想通,一會兒陷入迷惑,就在這樣的心潮翻滾里,她直直地站了四個多小時,直到“砰”的一聲關門音,才將她拉回了現實。
她回頭一看,正是導師,原來已是傍晚,他該下班了。導師看到她,也愣了一下,隨后臉色如常,淡淡地說:“面試結束就可以回去了,沒必要在這兒等著,一周后結果會在網上公布的。”說著就要從她身邊走過。
曉慶看著他冷漠的背影,突然心生烈火,狂追了過去,喊道:“老師!”
導師回過頭來,有些不耐煩:“還有什么事兒啊?”
曉慶看著他凝重的臉色,咬著牙鼓起了勇氣,一字一句地說:“老師,你們是不是考試前就已經內定了人了?!如果都內定了,為什么還要讓我報名呢?”導師不置可否,淡然地掃了她一眼。
曉慶瞬間明白了:他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考的這么好,她只是個意外!縱然心里萬般悲憤,她還是咬牙說道:“或許您覺得我現在是無理取鬧,可我就是想要一個理由,我考了第一,就算出乎意料,也該擇優錄取的,您總得給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吧?”
導師嘆了口氣,淡然一笑,說:“我想招一個沒有家庭負擔,心里也沒那么多事兒的學生,當然了,還有另一個更體面的,那就是英語好一點也算個優勢。”
曉慶緊盯著老師,近乎哀求地說:“老師,我真的是一心求學的,而且,我也等不起!你們不也說我年齡大么,就因為年齡大,不像別的小姑娘可以有很多個選擇,我只能靠自己。我要離婚,我要離開那個地方,一年的時間都等不起。老師,我真的是想要好好做科研的,想要潛心踏地地學習的,因為這是我唯一的出路啊!我怎么可能會不好好學習呢?!老師,您能否給我一個機會呢?”
導師愣了一下,卻只是淡淡地說:“結果已經上報了,沒法兒改了。”
曉慶點了點頭,鞠躬:“謝謝老師指教!”
導師也點了點頭,打算扭頭就走,突然又停下了:“你愿不愿意去別的學校讀?”
曉慶驚訝地看著他,導師親切地說:“我有一個同門,在東州大學,研究方向跟我是一樣的,考試內容也差不多,只不過他們舉行的比較晚,下周才開始筆試。你要是愿意去的話,我可以幫你寫封推薦信,如果考過了,就可以上。”
曉慶一臉的欣喜,使勁兒地點頭。導師笑了:“像你這么優秀的學生,確實不該被埋沒。走,我請你吃飯去,咱們好好聊聊。”
曉慶笑盈盈地走了過來,跟導師一起走出了校園。
五月的夜晚,永遠都不會太平靜。深夜十一點,操場上還有個人在跑步。只見他咬牙喘著粗氣,一圈又一圈的往前竄,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卻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雷振東一邊跑,一邊想著今天的事兒:下午五點時,他收到了一份電子通知,得知他的第二篇小論文被錄用了。這意味著他有了開題的資本,可以開題寫大論文了,如果順利的話,明年六月就能畢業了。
他立馬打電話跟曉佳說了,曉佳高興地幾乎叫破了他的耳膜:老公,你真是太棒了!簡直像神話里的赫利克斯,不管看起來多厲害的攔路虎,都能一拳揍碎它的腦門.....聽著這些無厘頭的話,雷振東啞然失笑。
同門師兄弟也從電話里猜出了端倪,紛紛過來向他祝賀,他都極其克制地說了幾句。只有回到了宿舍,他才徹底放開了思緒,反正也睡不著,索性就來跑幾圈。
兩年了,將近兩年年的非人煎熬后,他總算見到了希望的曙光。只是,這曙光,還是他想要的那個么?他的眼前浮現出一張臉,耳邊也有些竊竊私語聲:”聽說張媛媛的老爸跟導師是戰友,怪不得她能進來呢,好像他老爸還是個縣長呢......”
“是么?怪不得呢?我說她這種資質怎么能來這兒呢?!現在的縣長門路大著呢......”
“那可不?!人家留京是絕對沒問題的,不缺錢,也不缺關系嘛.......”
“就是就是......”
雷振東努力地甩甩頭,把這些話和那張臉一塊兒甩掉,在心里強調著:我跟她沒任何關系!
可是,真的沒關系么?隔三差五,張媛媛都會找個由頭湊在他身邊,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小吃,雖說其他人也都分了一些,可他吃的卻是最多。還有她眼里那些若有若無的流波。
男人啊,當他看到一個女人時,即使她的舉止是無意的,也會臆想出來三分無聊來,更何況有意的呢?!可是,她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呢?想到這兒,他一陣頭疼,看看手機,已經十二點多了,只好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向宿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