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呼嘯,雪花漸飄,曉慶走上了陰冷的街頭。這些年來,她隱忍為生,日日都在觀言察色里捱過,以至到了深夜,不得不絞盡腦汁變出各種說辭來寬慰自己,只有硬生生地消化掉一天的委屈和怨氣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睡去。第二天醒來,又是一遭新的輪回。
三十多年了,無數次地自我舍棄,才賺得他人的幾次笑顏。吃夠了臉薄心軟的苦,她決意今日放開手腳,肆意鬧騰一番,不惜頭破血流,也要以暴制暴。并不為別的,而是她徹底看透了:欺人者永遠不會顧念被欺者的心理,執意薄待你的人,任你怎樣隱忍哀求,他們也視若罔聞。所以,今天,她無意取悅任何人,只想給自個一個交代。
此刻,已是上午十點,適逢年關,商業街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她頂著大風,穿行在喧鬧的人流里,好幾次都被推撞到路邊,又咬著牙關擠了過去。一直走到一處店鋪門前,她才喘了口氣,稍稍站定。
這是兩家客流量很大的店鋪,里面擠滿了人,一個個穿紅著綠的人影,呼朋引伴地說笑著,手腳不停地挑揀著衣物,店里面人聲一片。曉慶笑了:生意不錯,這是好事兒!還有幾個購完物的人從里面走出,經過她身旁,都詫異地瞅她幾眼,這么瘦弱的姑娘怎么背著那么大的一個喇叭傻站在風里呢?!
曉慶只是淡笑著,摘下喇叭,扣開了開關,一聲尖銳的噪音驚擾了四周的喧鬧聲,人人尋聲望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對著喇叭口大喊:“伊韻兒和邦威的老板,你們給我聽好了:我叫郝曉慶,是你們這兩戶門面房的主家,從今兒起,你們的租賃費就交到我這兒來,要是再交錯人了,就別怪我不客氣!”
一鼓作氣,她連喊了三遍,那聲音如當場點了幾個二踢腳炮仗,響徹了半條街。街上的人,如群雞搶食似的蜂擁跑來,圍繞著她,里三層外三層地站滿了。
兩家店鋪的老板也從里面跑了出來,有些震驚地走到她跟前,說道:“你誰啊?店鋪明明是老章家的,租賃費一直都是老章來收,你是打哪兒來的丫頭啊,跟我們在這兒叫板啊?!再瞎吵吵,耽誤我們做生意了,可要報警啦!”
曉慶淡然一笑,對著喇叭口喊道:“這兩家商鋪的主家是章友亮,我是他的親閨女郝曉慶,你們原來的租賃費都是交給章友強,他是我的大伯,幾年前趁著我們孤兒寡母勢單力薄,硬搶去了我爸的房產。可是,凡事都有到頭的時候,我爸雖然不在了,可我還在,今兒我就是來正告你們的,如若再交錯了人,小心我趕你們出去!”
兩家老板驚呆了,其中一個趕緊跑到街邊打電話去了。另一個老板態度有所緩和,帶著笑說:“丫頭,你說是你的,就是你的啊,你有證據么?這房子一直都是章友強跟我們交涉的,你經過他同意了么?”
曉慶粲然一笑,抖了抖手里的證件:“地產證在我手里呢,這就是證據!我的店鋪我當家,不需要他人插手!”
那個老板伸手要拿去看,曉慶手一縮塞進包里,說道:“交錢時自然給你看,這會兒你還沒資格!”老板臉色成灰,看看門口越擠越多的人,只得尬笑著躲到店鋪里去了。
這時,整條街的人都圍在那兒,伸著脖子指指點點,曉慶淡然地站在中間,等著。不一會兒,一個肥臀壯腰的老男人騎著電車一頭扎了進來,兩個老板看他來了,趕緊跑過去告狀,男人一聽,一腳踢下電車的支架,氣哼哼地走了過來,他瞪著一雙牛眼瞅了曉慶兩眼,嗓子里赫赫地倒氣兒,擠出一口濃痰,對著曉慶身側吐了過來,正落在她鞋邊。他扯著嗓子吆喝:“哪兒來的毛丫頭,敢在我家門前攪事兒?!”
曉慶淡然一笑,對著喇叭口回喊過去:“章友強,你睜大眼睛好好瞅瞅,我是郝曉慶,你親弟弟章友亮的女兒!”
男人的臉色立馬漲紅了,死死地盯住她,哼了一聲說:“行!行!長大了!出息了!會跟我叫板了是吧?!你爹死了,你就成沒人管教的野崽兒了!看來我這當大伯的,還得替死人費費心了,不好好教訓你一番,你還真不知道個上下老少了呢?!”說完,抬手就要去打,曉慶也不躲,只是笑看著他。
男人的手剛要落下,咔咔咔一陣閃光燈乍閃,他吃了一驚,這才發現旁邊還有記者在拍照,他瞅瞅曉慶,又看看一邊拍照的人,有些怯了,說了句:“你等著!”扭身走到路邊,打起了電話。
曉慶依然淡笑著,說道:“我等著呢。”過了一會兒,又來了五六個人,有男有女,個個臉兇眼紅地盯著曉慶,章友強站在前面,惡狠狠地說:“丫頭,算你有本事兒!今兒你要能走進店里來,我就算認栽!你敢過來么?!”
曉慶臉上帶笑,往店里走來,站在店門口的幾個人立馬抄起了棍子緊盯著她,曉慶淡笑著招手,從人堆里刷刷閃出幾個人影,個個拎著條鐵棍,簇擁著曉慶走了過來。
章友強一看,吃了一驚:縣里的大流氓大飛一伙兒怎么來了?!他忍不住往身后望去,店門口的幾個人見狀也都焉了,拿著棍子直往后退。
章友強急切地吼叫:“快打電話,流氓鬧事呢,快,打110!”幾個人同時扔下棍子,都掏出手機來打,章友強大吼:“媽的,都別打了!占線了,讓我一人打!”
曉慶笑看著,也不動了,章友強對著手機大喊:“喂,110么?我要報警,有流氓在我家門口鬧事兒,麻煩你們趕緊過來處理一下吧!”說著掛了電話。
章友強瞪著曉慶,咬牙切齒地說:“行啊,流氓都能招來!丫頭,算你有能耐!不信制不了你了!等著啊!”曉慶笑著說:“我等著呢。”
不一會兒,警笛呼嘯,兩輛警車飛奔而來,從上面下來五六個警察,章友強立馬跑去,握著那個頭兒的手說:“你們來的可真是時候啊!”說著,手一指:“就那兒,那個女的,領著一幫人在我家商鋪門口鬧事兒呢,趕緊把他們抓走吧!”
不料,頭兒卻一把甩開了他的手,正色道:“我們已經確切調查過了,這就是人家的商鋪,你們才是違法搶占,按理說,人家過來討要屬于正當維權,并不犯法。我勸你好自為之,否則后果自負。”
章友強傻眼了,急切道:“不是啊,大哥,流氓啊,她帶了一群拿棍子的流氓啊,這你們得管管吧,不管可是要出事兒的啊,到時候你們跟上面也不好交代吧?!”
警察頭兒一臉嚴肅地大喊:“所有人,放下武器!”幾個警員跑過去,將兩邊的棍子都收走了,隨后,這個頭兒轉過身來,嚴厲地說:“我會留下幾個人來維持秩序的,至于你說的流氓,他們沒動手,我們是不便出手的。只有他們動手了,我們才能出手。同樣的道理,如果你們先動手了,也一并抓走。”說著,那個頭兒又大喝一聲:“散開。”幾個警員將人群往外推了推,給曉慶一行人騰出了一條寬路。
曉慶接著往店鋪里走去。章友強大驚,吼起來:“堵住門口,看他們怎樣?!”曉慶身后的幾個人卻先一步走上前去,一人拽住一個,愣是將那幾個人都擰到一邊去了。章友強大怒,獨自一人擋在門口,對曉慶大吼:“丫頭,你有本事是吧,我就不信了,你強得了今天,能強一世?!過了今兒,老子天天在這看著,看你怎么收租?!”
曉慶笑笑,直接對手機說:“過來吧。”章友強站在那兒,牛眼大睜,只聽到轟隆轟隆的聲音,路頭出現了兩臺挖掘機。
曉慶對著喇叭大喊:“麻煩大家讓開一條路啊,同時也請大家做個見證。這商鋪,自打開門了,我媽屢次來討債,都被章友強一家給打出門去,事到如今,壞人當頭兒,我也是無奈至極。既然我的商鋪收不了租金,那我寧肯拆了,也不會讓惡人得利!”
說完,曉慶挑上挖掘機,大吼一聲:“給我拆!”兩輛車子呼呼地開了過去,一直開到店門口。章友強大喊:“郝曉慶,你敢?!”曉慶在大喇叭里吼:“你怎么對我,我就怎么對你,睜大眼睛好好看看,我到底敢不敢?!”說著,手一揮大吼:“拆!”
挖掘機的鏟斗揚了起來,照著門上的招牌,使勁兒撞了一下,偌大的招牌立馬碎成幾塊了,帶著噼里啪啦地落到章友強身上了,章友強趕緊跑了出來,又咳嗽又搓透揉眼,連帶離門比較近的人,也都趕緊躲開了。
郝曉慶大吼:“繼續!”鏟斗使勁兒一挖,半邊門都沒了。章友強氣的直哆嗦,又跑到門口站定:“你拆,我看你拆!把我砸死在這兒,看你怎么跟死去的爹交代!”曉慶笑了,鏟斗一擺,換了個角度,改成往前推,劃拉一陣,章友強身后塌了一片,而他身上只落了一層灰。章友強咬牙切齒,跳著腳大罵。
這時,突然有個尖細的嗓音大喊:“住手!”曉慶停住了,轉頭看去,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被孫子攙著,一步一挪地從人堆兒里走了進來。只見她先走到章友強身邊,拿起拐杖狠狠地敲打在他身上,直接打的他渾身一縮。
章友強哭嚎起來:“媽!”老太太尖著嗓子說:“你還有臉叫我媽?!一母同胞的,你和你二弟干的啥事兒?!欺負孤兒寡母,占著老三家的房子,連牲口都不如!”
她又轉過身來,眼里閃光,喊道:“慶慶!”曉慶從車上爬下來,滿眼淚花,叫了一聲:“奶奶!”老太太頓時老淚縱橫:我的親孫女啊!曉慶也忍不住啜泣:“奶奶!我......”
老太太走了過來,拉著她的手說:“慶慶啊,奶奶的乖孫女,一家人的,能不動手就不動手啊,你先回去,這事兒,奶奶會給你個說法的。”
曉慶含著眼淚,決絕地搖頭:“奶奶,我做不到。我媽病了,沒錢看病,你們不要我們了,可我倆還得活啊......”
曉慶的奶奶一把抱著她,顫著嗓子說:“奶奶知道,你也是被逼的,造出這么大的動靜來,也是實在沒法了。這些年來,委屈你和你媽了。你放心,我一定給你一個交代的,讓這些都走了吧。這事兒有奶奶做主,絕對不會虧待你們娘倆的,否則我也沒法去見你們死去的爹啊!”說著,淚水一道道地滾落下來:俺哩亮妞啊.....老太太哭的渾身打顫,嚇得兩個兒子趕緊圍過來了,低聲喊著:媽,媽.....
曉慶奶奶抖著身子,一拐杖敲到地上,淌著眼淚,尖聲大喊:”老頭子活著的時兒,天天縱得你們不知橫豎里外,如今他沒了,你們還這么自家人坑自家人?!我告訴你們,老頭子不認孫女,那是他的事兒,這是俺亮妞的親閨女,我認!你們要是真有能耐,打今兒起,干脆就甭認我這個媽了.......”兩個大伯站在一邊,低著頭默不作聲。
老太太回過頭來,捂著曉慶的手說:“好孫女,你等我,三天之內,我一定給你了了!乖,回去吧!”
曉慶含著眼淚,點點頭,說:“好,奶奶,那我等你信兒!”老太太伸手又摸了把她的臉,深深地看了她幾眼,才松了手。曉慶就轉身走了,一步一回頭,直到奶奶的身影隱在了人堆兒里。
到了家里,曉慶洗了把臉才去母親房間,郝冰冰笑看著她,曉慶說:“媽,我讓同事幫我在虞城租好了房子,過兩天這邊手續辦完了,你就跟我走。咱倆住到一塊兒,我也好照顧你。”
郝冰冰很欣慰地笑著說:好!曉慶也笑了。深夜,曉慶站在床邊,一日將盡,她心里難得這樣爆裂開來,渾身舒坦:忍過饑,挨過罵,經過打,招過鬼,萬丈深淵里她爬了出來,還有什么可怕的?!以后,要過的像樣兒點,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