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有人哭了
- 虞城往事
- A阿刁
- 3355字
- 2019-08-02 14:41:15
又到十一,曉慶隨著洶涌的人流,擠上了回家的客車,隨著車子的一搖一晃,她又走上了熟悉的回鄉路.....多年以前,她也是這么坐著客車離開家的,先去了省會念大學,后又考到南方的一個高校里讀研,畢業后又奔回省會找工作,幾經波折,機緣巧合,她來到了虞城。
她覺得自個像一只不停歇的小蜜蜂,尋著一股不知名的花香味追來追去,飛飛停停,最終又回到了原點。
其實,這些年來,她回家的次數是有數的,多少個寒暑假她都選擇留在學校里,要么忙著學,要么忙著玩。只有這些日子,她突然依戀起媽媽了,尤其是在捋順了心底多年亂長的雜草后,精神氣兒又漲了一些,腰桿也直了,就連看待張斌的眼光,也淡定了許多。
出門前,不管張斌在一旁怎么嘮叨,甚至罵罵咧咧,她都不為所動,甚至一點兒也不生氣。臨出門那刻,張斌氣吼吼地問:“你要回去住幾天?”
曉慶一臉淡漠:“一周!”
張斌擰著眉,兩眼使勁兒地剜刺著她的臉,她卻視若無睹,帶上門就走了,氣的他在家里跳腳直罵墻。
人的記憶是很奇怪的,能回想起多年前看過的那片云,卻記不得去年說過的一句話.....她清楚地記得,多年前的自己,孤寂地坐在窗臺,看那遠遠藍天下漂浮著朵魚狀的云,還有個身高腰細的女人從那云影下慢慢走來,一步步地走近她窗口,長發如瀑,臉白眼亮,膚色如綢,氣質灼人。
九十年代的小縣城里,還沒有幾個人天天把在臉上描畫當成正經事兒去做,都是胡亂地擦洗一把,涂點噴香的大寶就出門了,唯獨這個女人,每天仰著張精致的妝容,從人群里款款地走過,她走過的地方,飄散著一縷淡雅的清香。
這個女人,那兒那兒都好,就是不喜言笑,也總是裹著各款簡潔利落的純色衣裙,四季搖曳!據說她是某個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不知為何,貿然應聘到這個小縣城里當了名高中英語老師,別的老師上課都是口音濃郁中英夾雜,唯獨她,開口就是一串串清晰標準的發音,聽說她平日里以閱讀英文原版小說為樂.....
曉慶經常趴在窗臺上,從上往下,偷偷地看她,多么光彩靚麗的一個女子啊,她覺得,她就是自己的理想,一個充滿自由和快樂的未來!后來那個老師結婚了,嫁給了一位高官,離了職,不知去向了.....
過了這么多年,曉慶早已不記不清她的長相了,可那份清雅脫塵的氣質,卻留在了心底再也散不去。多少次,她深夜苦讀累倦時,就想起那個女人,淡然不俗的言辭,還有那咸淡合宜的舉止......那絕不是一份小縣城盛得下的氣質,她想。
當時的她,常常做夢,睜著眼睛看著窗外發呆,想象著自己長大的樣子,憧憬著自己也如這女人一般穿著精細無華的衣服落落大方地走到人前,周圍的人都尊敬和氣地跟她寒暄,而她將親切柔和地笑對所有人。
現在,她終于長到了這個年紀,每天裹著精美的套裝,站在大學的講臺上口吐蓮花,可日子過的卻與兒時的心愿相去甚遠。也不知道,那個女人現在生活的怎么樣了,她感慨萬千.....
快到家門口,母親接到了她,母女倆挽著胳膊,說說笑笑地走了回去。晚上,娘倆吃過飯,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好幾次,郝冰冰都看著女兒,欲言又止,曉慶笑了:“媽,你怎么了?”
郝冰冰有些怯怯地說:“慶慶啊,最近我覺得脖子那兒不得勁兒,想去醫院看看呢。”
曉慶趕緊湊過來問:“怎么不得勁兒啊?疼么?”
郝冰冰笑了:“不疼,小毛病的,就是不大放心。”
曉慶松了一口氣說:“那明天去醫院看看,趁著我在家呢,陪你一塊去檢查檢查。”
郝冰冰皺眉:“我想著,十一放假呢,是不是醫院也沒人啊?”
曉慶寬慰她:“醫院就是放假了,也會有值班的醫生的。放心吧,肯定找的到人給你看病的。”媽媽點點頭,笑了。
曉慶卻有些心酸:媽媽這一輩子,可曾有一刻的舒展,二三十年了,就那幾身衣服換來換去,臉上啥都沒抹過,與她見過的那個女人比,真是過的太委屈了。
第二天一大早,曉慶陪媽媽去了醫院,先讓醫生看診,醫生摸了又摸,皺著眉頭問:“你經常生悶氣么?”郝冰冰看眼旁邊站立的女兒,趕緊笑著搖搖頭。曉慶心里卻一沉。
醫生說:“先去拍個片子吧, B超這會兒有人值班,你們去吧。”曉慶挽著媽媽起身,一路上,母女倆也不說話了,只是快步走著。
拍好了片子,兩人又一口氣兒趕回醫療室,把片子遞給醫生,醫生看了看,臉色凝重,過了好一會兒才說:“你這個,有點不太好,最好再做個病理檢查,送去腫瘤科活檢一下。”
曉慶問:“醫生,你看我媽這個,您估摸著是啥啊?”
醫生看著她倆驚魂不定的樣子,趕緊笑了說:“先不要瞎想,這個還不好說呢,這樣吧,今天太晚了,做不了手術了,都排滿了。后天,后天你們一早過來,去做個活檢看看。”
郝冰冰一言不發,曉慶勉強一笑,說:謝謝醫生。
回到家里,母女相對無言,郝冰冰先笑了:“沒事兒,你坐著吧,我去做飯。”
曉慶卻一把把母親按下說:“我來!”
郝冰冰淡笑著說:“你用不好那個煤氣灶,還是我來吧。”
曉慶卻大吼:“讓你歇著,你就歇著!這一輩子了,你就不能舒展舒展啊!”郝冰冰一愣,曉慶臉扭到別處,眼淚下來了。
郝冰冰伸手去拉女女兒,曉慶卻揉了下眼睛,轉頭笑著說:媽,我來吧!郝冰冰點點頭,坐下了。
郝冰冰獨坐在客廳里,聽著廚房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響,心里坦然了:以前年輕時,她是多么膽小的一個人啊,孩子睡了后,她還翻來覆去地想東想西,琢磨著白天里哪點兒沒想周全的,哪個地方沒做好,如果身子上有點疼痛,她更是怕的心驚肉跳,生怕自己得了不治之癥.....一天天的,都是心驚膽戰地數著指頭過。
今天,她卻想開了:那個成天跟在她身后,總是磨磨唧唧讓人放心不下的小跟屁蟲,今天竟然帶著獨當一面的倔強神情對她大吼,讓她好好歇著,這讓她心里又難過又高興。無論檢查結果如何,她都能接受,沒有誰不怕死,但當事出有外時,能讓人坦然接受并老去的,除了懷有一份良好的心態外,就是能欣喜地看到兒女的健壯長成....
曉慶一人在廚房倒騰著,做好后又一樣樣地端出,連筷子都遞到媽媽手里。郝冰冰怯怯地笑著說:“慶慶啊,沒事兒,媽啥沒經歷過啊,這點事兒算啥?!”
曉慶卻說:“我知道,媽,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讓你歇會兒啊。”
郝冰冰笑了,說:“行,我歇著,你干行了吧。”曉慶這才笑了。
后面一天,母女形影不離,郝冰冰一樣樣兒地翻找出曉慶小時用過的東西給她看,告訴她早已忘卻的那些事兒,兩人說著說著,又抹著眼淚笑起來了。
第三天,曉慶陪媽媽住進了醫院,做過切除后,曉慶守在病床前,看著媽媽清瘦的臉龐,沉默不語。第四天,曉慶給媽媽削好蘋果,看見醫生站在門口對她擺手,她趕緊說:媽,我出去一下啊!
走廊里,醫生臉色凝重地說:“你媽得了甲狀腺癌,不過你不要慌,是早期的,這個治愈率還是很高的!”
曉慶心里一震,險些失去了意識,醫生看她臉色不對,趕緊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緩了過來,醫生說:“你要做好護理,首先要讓患者保持心情舒暢,另外呢,盡快手術化療,這樣治愈率更高一些。還有,錢的方面,你也要有所準備了。”
曉慶點點頭,說知道了。她在外邊站了半天才回房,笑著跟媽媽說:“還好,良性的呢,為了以防萬一,再多輸輸液就好了。”
郝冰冰仔細地盯著女兒的臉看,曉慶笑了:“媽,你干嘛呢?出去一會兒,不認識我啦?”
郝冰冰也笑了,不好意思地搖搖頭。晚上,曉慶一人回家,收拾些媽媽的衣物,她看到桌邊的木偶玩具,媽媽說這是爸爸給她做的,她卻沒有一點印象了。
她拿起來,撥弄了兩下,眼淚就啪啪啪地往下滴,砸到了玩偶上。這么多年,她一直覺得自己最擅長的就是做規劃,對生活里的所有東西都進行區分,哪些是最重要的,哪些是次要的,還有一些,可有可無的......
分門歸類后,她就依照定好的計劃,凝聚全身心的意念去干她認為最重要的事兒,將次要的和可有可無的那些,都拋到一邊去,比如說陪伴和溝通.....
今天,她才意識到,她對生活的看法是如此偏見,這么多年的冷落和虧欠后,生活終于報復了她!以這樣決絕狠毒的方式砸醒了她:她以為的那些可有可無,原來一直都是她幸福的基石啊.....她再也無法支撐,跪趴到床頭柜上,嚎啕大哭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起身,揉了一把臉,她看到那個玩偶竟然被自己壓裂了。她拿起來,發現玩偶的裂開的肚子里塞著點東西,她揪了出來,一張發黃的舊紙,她詫異地打開來看,竟然是一張借條,雖然字跡有些模糊了,可拿到燈光下,還能勉強認清上面的黑字:茲借章友亮三千塊錢,一年后還清,借款人:李敬芳,時間是1990年6月3號。
曉慶詫異,原來這就是當年死活追查不出的三千塊錢啊,爸爸竟然將它借了出去,可是爸爸為啥只字不提呢?還有,這個李敬芳,到底是哪一個?